长安
有一天晚上我站在陈朵楼下,看见她穿了裙子和衬衫朝着我走过来,不能抽烟,也不回想,夜色盖了眼睑包裹的灯光。风没在摇晃它的枝叶,树没在地下盘算阴谋。我们没在说活,却也不十分美好。
四月的寒流是种诡异,莫名其妙,而且不解风情,路灯照不出所有黑暗与荷尔蒙,在风与两个人之间半米的距离内隔绝了。
我戴了眼镜,她说她戴了假发。
能感受到四月的风足够蚀骨——这里总是刮妖风。但我知道我不会把风衣脱下来披到她的肩上,她也知道这件风衣不会属于她。所以只能用右手作出欲打的模样。我一米八,她一米六。指尖划过涤纶面料的声音传不出去,抱着胳膊站在风里的也是我。
来风,逐渐来风。灭掉楼里的灯光,两个人囿于某种相同的困境交流着西安的风采。这个清明我们兵分两路,我去大慈恩寺上了香,她给我从洛阳带了刻有我名字的吊坠。
陈朵家乡在兰州附近,我常年居住在一座以被毁灭而著名的城市。总是起风,在我走之前的四月送我一场夹着冰雨的雪。
陈朵之前去过西安,而也并不需要缘由,在她归来的那个十一假期,在我刚刚进入学校的那个橘子汽水冒泡的夏天。我并不认识她。
而我们的相识总不能与缘分挂上莫名其妙的联系。当我还分不清东区西区,一二三食堂的时候,她已经与同学在明向街上搭了帐篷,而且是在一个充满了橘子汽水的夏天。
而且当时她还没有去西安。
我站在明向街上,看着两列红蓝相间的帐篷——背着吉他,酷的要命。然后在一个没有搭好的帐篷前,停下来说:
“可以报名么?”
“可以,报名么?”
我知道陈朵是会弹吉他的,却也不知道当日的她是不是穿了衬衫和裙子,甚至不确定我有没有背吉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弹吉他,不确定,那是在哪一个夏天。我透过时间看见记忆,记忆透过我却背叛我。
陈朵守着帐篷,我成为了某一届吉他社团第一个报名的人。
而我会弹吗?
……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搬来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没有拉窗帘,因为也没有太阳。就这样弹了一天琴。弦后来断掉了,没有办法。牙龈肿痛,蔓延到眼睛,和陈朵抱怨了半天——这也没有办法。我开着车,越过两个省的边境,行驶了一百六十公里,登了一座满是阶梯的山。活入风景,葬俟尘埃。
陈朵也向我抱怨,说弟弟年纪轻轻也已经坠入爱河。她逃离满溢着恋爱味道的学校,回家依然要忍受透过电子屏幕仍然若隐若现的荷尔蒙气息。
在山上我拍了很多照片,没有洗出来。后来去过什么地方,也没办法再想留下一点记忆。暗红色的云总藏在黑色的天空里,看不见翅膀翻涌起的泡沫,而鸟已经飞过。过年的不允许放鞭炮了,哪里都是萧索。我牙疼,我开着车,像流浪一样。陈朵说她面对七大姑八大姨的轮番八卦实在心烦——而亲戚从来不会过问我的生活,家人也从来不说,算是我的一种幸运。
在电话里我说:“陈朵,如果你真的想要找一个男朋友的话,我相信是足够容易的。”陈朵沉默了一会,说:“我是想脱单,可是口口声声说着想要谈恋爱,也不确信是不是真的想。”
我就开着车,放下车窗,二月的风里带着冰凉的气息,握着方向盘,没有开音乐。雪没有化,碰触地面就变得脏起来。从幼年拥有清晰的记忆开始算起,雪一年少过一年。我去的那座山雪化了,我越过,而后回来,很想抽烟。想起来我与女朋友见面的一个下午或者一个上午,她的嘴唇是带有烟草味道的。记忆总喜欢忽然渲染,试图使我相信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从而欺骗我把所有美丽的事情全部累积在一起,然后说,你已经有过这么美好的记忆了,现在倒霉也就是风水轮转。而那天是阳光灿烂的晴天,甚至炎热,所以我暂时还不受这欺骗。怪谁?人总是不自觉地美化所处的困局——所谓好事多磨,大器晚成,都是这样。
我吻着她,灵魂在那座咖啡厅的上空弥散了。然而当在几个月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想不起那天喝的是甜腻的摩卡还是另一种,也不太能想起来陈朵所说的浓郁的荷尔蒙气息,就单记得烟草——是和迷沉的阴雨天气相联系。我看见我一米八,她一米六五,依偎在我怀里。如果当真我拥有灵魂的话。
但是我现在一个人开着车,在国道上不快不慢,而且打着电话。我打算去看看一个男孩。
冬天的时候陈朵身体羸弱,经常生病。而且头发很长,不足以御寒,却足以沾染上不浓不淡的草药味。已经很多年这样了。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内向、羞怯而敌视世界。
过年前的一段时间,陈朵眼睛肿到没法睁开,就这样的话还要熬夜,继而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说,这样下去你头发就要掉光了。
“随便吧,反正又没有男朋友。”我不知道她叹气了没有,也不知道她吸烟了没有。那时她去过西安了,已经。
对于西安,我不知道我是带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的。或者我只想去华山,心心念念一直想要去华山,西安更像一个中转站。或许我想看看这里发生的故事漂过的痕迹吧,就像鸟的羽毛。
我买了五个烧饼,作为登山的口粮。背着二十公斤的登山装备和棉衣,一个人往前走,极像苦行僧。这时候陈朵在洛阳的青年旅馆里做了一个长梦。
然而无法预料到的是,华山停电了。
那时我走在华山北峰附近,离东峰峰顶还有四个小时的阶梯要爬,忽的,前面点灯的星星全部熄灭了。由于山高路远,本来在低处看上方山路的路灯,灯光和星星就接在了一起,而现在灯光灭掉了。
我在前一个晚上答应陈朵,说给她拍华山东峰日出的景像,后来我走了挺远的路,到了朝阳峰观日台。那时我给陈朵打电话,希望她可以开一个视频,看看这升起来的太阳。
无人接听。陈朵做着长梦。
舅舅一家住的不算远,是个还算繁荣的小镇子,所以开车的话,一会就可以到,路上又可以经过很多亲戚的家门。
我说我会去看一个男孩,确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修辞手法。去看我舅舅的儿子,我年长他五岁。我年幼时也年长他五岁,但是好像并没有年龄这个说法带来的鸿沟,也像牙龈发炎带来的偏头痛一样,全说不清楚,而且一直忘记。可是却记得舅妈和我说,弟弟和我很亲,在我上大学之前,又说我年幼的时候,把弟弟放在我自行车座上,我推着车,是一个只统帅一个士卒的将军。我当时就感动了,然后暗暗骂自己怎么这么幼稚。多尴尬。
过年前的几天,我的琴弦还没有断掉,小心翼翼地颤抖着,发出几个杂乱的音。而我觉得陈朵有些伤感,很不对劲。原来她已经二十岁了。
这次陈朵选择说出来。
“原来真的不能喜欢过一个太美好的人。”
陈朵早在初中就学起了画画,而早在初中,身体就不好,上课的时候发烧就跑路,老师也不敢拦着。长此以往,成绩自然是不会好的。那是一个夏天。我不知道有没有橘子汽水。
陈朵在那个夏天去上了补习班,也成了她没法忘掉的一个夏天。
物理老师是西安交通大学物理专业的学生,以陈朵的描述来看,高高瘦瘦的,想来是会有一米八。
一米八先生是被同学拉过来做兼职的,当时他想去西藏看一看。既然是学生,囊中必定羞涩。
兰州的夏天很热,一米八先生穿着人字拖来上课,面对一群初中毕业的小朋友,肯定有几个不听话的,他就“哐”一声踩在桌子上。说了什么已经没法考证,陈朵又记得什么?
陈朵说记忆很琐碎,没办法整理出来了。至少,一米八先生抱过房东的狗,说,这是他女儿。后来就收留了一堆儿子女儿,陈朵不记得他是不是会给每只流浪的猫狗洗澡喂食。因为凡是细枝末节,必定有所偏差。但骨子里的温柔,就刻进了女孩的心里。有一对上初一的兄妹打架,他就叫过来哥哥,告诉他男孩子要保护妹妹。房东的菜地没人打理,他也扛着锄头,修一修杂乱的田垄。
“因为我补课,上完课就有些晚,公交就没了,他就骑着自行车,让我坐在后座,固执地要我抓着他的衣服,可我怎么会掉下来呢”陈朵的声音有点陷进去的感觉:“就把我带到巷子口,还带我去买薯片。”
于是陈朵的发小就看见一米八先生的后座载着一个不知道多高的女孩,拿着橘子汽水,没有舍得喝。
于是就慢慢喜欢他了。
幸运的是陈朵发现,一米八先生和自己是校友,只不过自己刚刚进入高中之时,他就已经毕业了。
西安交大作为老牌理科名校,美术系自然不会很出色而且性价比很低。一米八先生说他可能会考本校的研。陈朵就想,只要她好好学习文化课,在考上西安交大的时候,还可以相逢。而她喜欢物理。
后来陈朵晚上背靠着暖气片背单词,早饭都背文言文。上课瞌睡了,早已经和同桌说好——掐醒她。忽然,就过了两年。
经历过那种生活的人都会知道,心里黑色的东西要溢出来了。再看了看一米八先生去西藏旅游回来给陈朵带的檀珠手串和牦牛肉干。
“好贵好好吃。”
陈朵没办法坚持下去,她要崩溃了。
回到家爸爸说:“你的老师真负责,刚才他还打电话给我,叫你压力不要太大。”
陈朵看到号码归属地就知道是谁了。
……
在陈朵决定来明向,然后报考完志愿后,家里的风都停了。一米八先生和她通了电话,沉吟了一会,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陈朵来了明向,背着她的吉他与画架。及腰的长发变得披肩了。
酷的要命。
我开着车,在路上经过姥爷的门口,进去讨了碗水喝。这里地势颇高,又因为本来海拔就不低的缘故,水是烧不开的。带着高山所带的泥土腥味与矿物质,好像喝了一口刀子,却没有牙疼。姥爷七十岁,自己种地,住在高山上,与姥姥两个人清苦地活着。食物应该总是自给自足的,唯一不足的是“长凡”带来的赠品——晚年都是带着一身病痛吧。他看到我捂着腮帮子,就知道我在烦什么。久病成不了医,但可以看见在自己身上已经出现的痕迹。说:“你去医院,在牙齿下打一个洞,把神经打断,从今往后就不会痛了。就像割掉扁桃体就不会发炎了一样。”一种悚然就升起,他不会知道他说话牙齿漏风——即使那不过是假牙。走了。
陈朵之所以会来明向而不是西安,一方面是因为一米八先生久久未和她联系,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发来照片——脖子上挂着一枚戒指,而他要结婚了。
所以陈朵知道,就算自己去了西安,也见不到他了。
……
走进弟弟书房的时候,我们并不带着畏惧,虽然我觉得不会像以往或者五年前那样亲密,他给我看他的枪。就是在我年幼时玩的那种玩具枪,一毛钱买一包黄色的子弹,装进塑料制成的劣质玩具枪里,可以打倒五米范围内的塑料瓶子。看着弟弟手里拿着的钢材制作的、带有瞄准镜红外线枪托支架的模型枪,忽然一阵恍惚。就连这个年代的子弹也十分安全。明胶球泡到膨胀,打到目标就碎成一朵涟漪。
“现在,你的同学们都还玩这种玩具枪吗?”
“没有。”
“一个都没有?”
“嗯。”
记忆的危险就在于,它总是用你现前的目光去扭曲一些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事情。鲁迅先生写百草园的时候,也未必能做到完全客观吧。时间已经流走了,而要是一个人沉溺记忆的话,也许这段时间,他过得并不好。至少回忆的那一瞬间,他是不好的。所以我不知道弟弟说“嗯”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垂下眼睑,到底有没有带着笼罩着整个家族的,宿命般的,孤独感。
又或者,看什么都是孤独,就像看见街上一只脏的泰迪,就像凌晨出门见到的环卫工人与忘记关掉大灯的汽车,你就觉得他们孤独,那天底下孤独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真是不应该。
为什么流泪呢。
开着车,冰凉的空气灌进我的肺,没有吸烟,也拦不住风。
弦断了,总不能不换。我背上琴盒上了公交车,有座位。聪明人看到坐公交车都不需要挤的时候,就能马上联想到大街是冷清的,更能联想到琴行一定也是冷清的。所以不出聪明人所料,没有琴弦可以换,甚至没有人可以开门。
后来,陈朵在认识我之后去了西安一次,写了一篇文章。
“我来到西安,可这座城市已没有你……戴上帽子似乎变得容易,毕竟长发剪去。”
后来的后来,我也去了西安,陈朵去了洛阳,我们兵分两路。陈朵在洛阳做了一个长梦,梦见她到了另一个洛阳,萧条,破旧,寂寥。她推开一扇扇门,全是一种天空,带着明向这边的阴沉。后来有个人领着她出来了,没有地图。
她走过一座桥,桥的台阶和河岸不是平行的。
分明就是西安。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我和陈朵站在楼下,囿于某种相同的困境,交流着西安的风采。我逐渐恍惚,不再记得我们结识于哪一个夏天,不再记得陈朵头发的长度是披肩还是及腰。
我一米八,她一米六。
陈朵说:“你那个,莫名其妙就会流眼泪的病好了么?”
现在已经是四月份,在陈朵从楼上下来之前,我弹了一会儿吉他,琴弦已经换新了。而陈朵的头发又短了。
村上春树说过,只要在心里深处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就算不和他在一起也是这样。
“我已经好了,琴弦也换新的了,风又刮起来了,碰个爪吧。”
“我想抱你一下。”
……
就像陈朵为西安写的那篇文章的最后一句那样——
山高水长,望君长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