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一切事物崩塌之前
这是第七颗烟,他数了很久,应该是没错。
如果现在有人推门进来,就会看见他。他背上披着件旧褂子。
近两年,他的腹部能卷出四五道褶子了,他习惯性的弓着背,像一匹受伤的豹子趴在书桌上,可能是因为被水牛角挑破肚子,他显得有些痛苦,
他的五官只是挂在脸上,随时好像都有摇摇欲坠的可能,他总觉得眼睛和鼻子之间有座断了的桥,他太过敏感且易怕,这使他周围的事物也有崩塌的危险。
可屋子里很安静,他小心的避免它们,只有一首曲子在循环播放着自己,有几年了,但这曲子与他无关。
没有人推门进来,像往常一样,门被锁在他身体里。
没有如果……
没有人能从人的背面看清他痛苦的面容。
他或许有些累了,烟灰已经坠入他手心里,他不敢,也不愿去触碰它们。他有很久没有眨过眼睛了,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掌纹清晰而复杂。离手腕很近的地方,有道横着的疤,那是去年的一次酒局,他和朋友争论关于飞鸟的含义,
朋友说那只不过是一些符号,毫无生气可言,为此他们争论起来。最后他红着脸拿起酒杯,用力的砸在桌角上,划开自己的手掌,他感到有些火辣,太阳燃烧了
“是血!是血!”他冲朋友喊。
那场酒局不欢而散。
直到现在,他喉咙里还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他叹了口气,一些深蓝色的烟雾由鼻腔滚出来,砸在书桌上,然后消失了。
第十颗。 他把那手心里的烟灰握紧了,然后把脑袋埋进双臂里,他总觉得自己的手臂正在退化,他也劝自己不要这么想,于是他想起别的,
一些花儿,发呆,他努力的抬起头,注视着面前的窗子,这使他想起昨晚的雨水,和身后的箱子
他确实保有两匹箱子,一匹装有一本书,另一匹是他四年来的诗稿。他忌讳读自己的诗,那可能像反刍,但他这样做了,这种令他后悔的事一直持续到雨水熄灭,
他害怕了,他更多害怕的是害怕本身,他凝视着窗子,像今晚一样,其实每晚都如此,窗外一些飞鸟向远方消逝,他能看得很清楚,就是几滴几滴的血
那是他的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甚至自己。
他想逃,逃离这具肉体,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紧迫,向他身体之外的某个方向,他开始期待在夜里被一双大手从人类的内部将他偷走
像命中注定的那样,她出现在他窗外,她看见他窗台上散落的橘子,看见他,
他也刚好抬起头,他看见她清澈的眼睛,那一刻橘子树倒在土里
她问他:“你最近在写什么吗?”
他支支吾吾的,像从前他们第一次见面,“阿,,我,,我在,发呆…”
他们谈论很多,她笑,他也跟着傻笑,她喜欢花儿,但他却叫不出几朵花儿的名字,他的确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爱做梦, 她呢,她爱看着他的梦,
她爱打开他的窗子。
那之后,他梦里总会出现一朵白色的花儿,这朵花儿缠绕在他头上,他知道,那是花冠。
她对他说:“你今后的人生或许会有一些困惑也说不定。”
那时他比现在年轻许多,他对这句话本身就充满困惑,那时他狂妄、自大,孩子气,他爱说谎,甚至沉溺于此,他骗了一些花儿在不属于它们的花期开放,
这样过去多年,她真的消失了,“真是个混小子啊!” 他又握紧手掌,可无数好时光已相继自杀
像命定的那样,近两年他开始抽烟,他损害自己的身体,浪费自己的才华,他以为这样就能摆脱自己的肉体,他做着那些让他以前觉得可耻的事。
他放弃崇高,停止仰望群空,放弃智慧,在夜雨中像雨滴一样倒立。
他只在黑夜抬起头。可恶阿,这些可耻的事却使他看得更加清楚了,那些比天空更高,更深,比黑夜更黑的事物接连在他周围坍塌,
他的身体出现几道裂缝,从前的那些他拼命地爬出来,他们质问他,恐吓他,控制他的手和脚,眼睛及耳朵,他拿起笔开始写,开始画,然后烧掉,这样的夜晚总是熄灭于大火,他们点燃自己,阻止他的逃离。
为了让自己保持理智,他开始喝酒,放弃写作,朋友们说他身上总有股酒气,说他傻,但他的确已经变得足够聪明,直到今晚,
他终于开始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的身体,在屋子里踱步,
于是屋子被一条河水分割两半,他的身体一半在水里,一半在空中,他艰难地在水里走着,他在水里的那一半身体被渐渐拉长了,引来许多条死鱼,它们围着他的双腿,开始跳舞,他在空中的那一半身体引来一些飞鸟,它们以为他蓬松的头发是鸟巢,它们栖息在他的头上,肩膀上,
他向河水两岸张开双臂,想要使自己保持平衡,他没有向此岸或彼岸行走
第三条道路,他跳出理想和现实的藩篱,不做出两难的抉择,他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抱着自己的两匹箱子,越陷越深……
那些死去的鱼群跳出水面成为飞鸟,消失在广阔洁白的天空
那些飞鸟垂直坠入水中成为鱼群,随他向河水更深、更深处
河水蹿进他肉体的裂缝,融合着他的血和一切器官, 洗涤着他的嗓子和语言, 他的文字终于可以写进水中……
他离开自己肉体的家,
一个人生活在自己的水里,
一个人坐在自己的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