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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阳玉

2016-12-19  本文已影响429人  晓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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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阳玉

文/曾晓吾

蒲阳玉雕厂厂长兼总工范承业最近有些烦,烦心的事还不止一件两件。厂里的年轻人快走光了,招又招不到好苗子,产品质量每况愈下,效益当然也日渐下滑。文体局周局长前几天来布置的任务,至今也没个思路,无从下手。

这些都还不算,最让他烦心的是,儿子回来了。

儿子范青前年大学毕业,去深圳闯荡了一两年,看来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他读书时不怎么用心,一门心思全在膏雕上,从小看着父亲在石膏上忙活,将一块块石膏点化成玉,在他看来简直像是变魔术一般,实在让他着迷。有时候他会偷偷拿一小块石膏,学着雕些小动物,虽然雕得不怎么样,但他很有成就感,上课时老躲在课桌底下把玩,不止一次被老师发现,告到范承业那里,免不了一顿骂。范承业心里很恼火,对儿子下了死命令,不准儿子再碰石膏。但世间事就是这样,你越是禁止,他越是痴迷。范承业知道儿子一直不死心,一门心思想往膏雕这条道上走。

在蒲阳城,范承业算得上众多膏雕匠人中的佼佼者了。蒲阳盛产石膏,其色泽清润洁白,质地细腻坚硬。正是这种优质的纤维石膏成就了范承业的名气。一块外表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石膏,经他的巧手雕琢,便能化腐朽为神奇,改头换面,变为晶莹剔透、溢彩流光的蒲阳玉。对此坊间传闻很多,他家几代单传,祖上以膏雕为生,他爷爷那一辈就开始雕刻蒲阳玉枕,专贡大清朝廷,其清热解凉、去烦除忧之功效,引发官员及社会名流竞相效仿,用作馈赠之物。在范承业这一代,蒲阳玉进一步散发出夺目的光彩,他的作品据说都卖到了海外。

都说范承业保守,对膏雕的关键技术秘不示人,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传授。儿子听了这些话,心里也难免有些不满。不管外面怎么传,也不管厂子里怎么缺人,范承业就是铁了心,不准儿子吃自己这碗饭。

儿子一回来就到厂里来找他,口口声声说要跟着他搞膏雕艺术。范承业望着这满屋子的断石碎膏,又看看儿子白白净净的脸,浓密乌黑的头发,一想着这年轻干净的脸庞会被粉尘弄得没个人样,他心里就难受。“艺术?你懂啥叫艺术?老子搞了一生都不懂啥艺术,只知道挣钱吃饭生活!”

“就你这理念,厂子能发展好才怪哩。”儿子小声嘀咕。切割材料的噪声太大,范承业没听见他说什么,但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心里不服气。

“你先回去吧,别净胡闹。”范承业缓了缓语气。他正在雕一只狮子枕,刻刀在石头上刮下一层层白色粉末。

“我没胡闹,我是认真思考过的!”儿子大声说。

“搞艺术,你在哪里搞艺术?就这个烂摊子搞艺术,你喝西北风去!”范承业眉毛向上一挑,眉上的白膏粉颤颤地往下掉。儿子看着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怏怏地走了出去。

范承业在厂子里呆得很晚才回家。儿子勾着头坐在电脑前忙乎。他返身走进院子,从手上褪下那已露出指头的破手套,往墙角一扔,墙角立即扑腾起一阵尘烟。老婆正在打扫院子,抬头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拿了扫帚不声不响地将破手套扫进撮箕里。

他洗了把脸,又拿起杯子倒了杯水漱漱口,才感觉气息顺畅了些。他坐到桌子边,桌上扣着给他留的饭菜。

“吃了?”他朝儿子房里呶呶嘴。

“吃了。”

“回来说了么事吗?”

老婆小声问:“你又训斥他了?”

范承业不言语,闷着头往嘴里扒饭。老婆端上刚热的汤,“不是我说你,儿子想学就让他学呗,放在别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你看现在哪个年轻人有心思学这个,求他学怕都不肯的。”

“就是啊,我到处招学徒都招不到,偏偏是他想!我才不想他学这个!”

“可你这把好手艺不传孩子,到时候看你后悔……”

“后悔!”范承业头也不抬,“我都后悔搞这个了,还搭上儿子的一生?这碗饭好吃?我的手艺好吧,又怎样?还不只是个手艺人,手艺好啥用?”他想起上次体检单上提示的肺部轻度纤维化,忍住了没继续说下去,怕吓着老婆。他知道那只是因为自己平时不够注意防护,防护得好并不是那样可怕。但儿子只有一个,他不想他受这个罪。

老婆小声说:“只是你这手艺不传下去,太可惜了!”

范承业长叹一声:“可惜就可惜了吧,无所谓了。”

范承业想好了,他决定先全力以赴完成周局长布置的任务,到时候再请周局长帮忙,在文体局下面那些个文化单位为儿子找个事做,临时过过渡也好,他相信周局长这个忙还是会帮的。他觉得命运好像在跟自己开玩笑,自己并不喜欢膏雕,却听从于父亲之命干了这行,现在儿子迷上了这个,偏偏自己不愿意他干。他向往着干净体面的生活,不希望儿子跟自己一样。

这次周局长布置的任务是要他雕刻体现安宁和谐美满生活的作品,说是要送到省里参加中秋节举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展览。周局长反复强调,要按时保质,而且一定要出新。可难就难在这“出新”上。

周局长是个懂行的人,他以前来要作品的时候多了,有时候说是要送出去参展,有时候说是买去作为礼品送给外地客人,有时候则因为喜欢要买去自己收藏。周局长自己看中买走的,当然都只出了个成本价,那些送出去参展的,展览完后大多也送还回来,但也有少数就没有了下文。范承业从来不问。老婆有时私下里嘀咕几句,范承业总是说老婆头发长见识短。蒲阳玉毕竟比不得真正玉石的价值,有人喜欢自己的东西,那是看得起你,你还得感谢人家周局长哩。人家专门叫人为厂子建了个网站,天南地北的人一个电话打到厂里来,买卖就成了,多方便啊。有时候周局长还亲自带一些外地客人来厂子,那些客人们看到展台上摆放的作品,两眼放光,爱不释手,他也会感到一种成就感。说实话,若不是周局长这么看重这膏雕艺术,他早就转行了,哪会苦苦撑到现在。要怨也怨这周局长,他老说在他的任上,一定要将蒲阳玉推出去。如果不是周局长一直这样拉着扯着推着他往前走,他转行说不定也早发大财了,那些转行做膏粉生意或做石膏建材生意的,现在哪个不比他强?这年头,这种手工雕刻工艺几乎要被淘汰了,有些大厂子已经引进了机器流水线生产,还有的用生膏粉或石粉加化学粘剂进行模具化生产,像他这样仍然采用传统手工工艺,哪竞争得过人家。看着生意一天天萧条,他每天都陷在去与留、转与守的矛盾之中。

范承业心里搁着事,吃完饭就又转到厂子里。他已经选好了一块上好膏料,可就是不能确定到底雕什么。这些年枕头、狮子、貔貅、麒麟好卖,雕得太多了,可这些东西雕得再好,也吸引不了人们的眼球。

范承业转到那块材料前,点了根烟蹲下来。一根烟还没吸完,没想到儿子又来了。他瞟了眼儿子,只自顾吸烟,并不理他。

儿子也没跟他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块石膏原料,眯起眼睛从不同方位细细打量。

“没事别在这里瞎转悠,影响我想事。”

儿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好材料!爸,你打量用来雕什么?”

“这不还没想好嘛!”

“我帮您想吧。”儿子凑上来套近乎。

“你能想个啥?该干啥干啥去!”

儿子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爸,我想跟您谈谈。”

“谈啥?别跟老子谈啥艺术,老子不懂。”

“我都二十四岁了——您二十四岁都成家有我了,我也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吧?”

范承业沉默不语。他猛吸了一口烟,将烟屁股扔掉,站起身就往院门口走。“你想干啥都可以,到外面去闯荡我不是也没拦你吗?但你若是想搞这膏雕,我就不答应!现在跟你说不通,到时候就会理解你爸的苦衷的。”

范承业从门上取下那把大铁锁,向儿子摇摇,示意他要锁门了。

范青低着头往外走,看来对这个老顽固他是无能为力了。

第二天傍晚,范承业晚饭后又在那块石膏原料前琢磨的时候,儿子手里拿着一张图纸,不声不响地走过来。

“你又来搞么事?”

儿子将手中的图纸往他跟前一递。他瞟一眼,那是一幅打印出来的电脑绘图,题名为“花好月圆”。

“这是啥?”

儿子有些得意,“我用电脑绘制的图样,是我自己的想法,忙了一整天呢,您看能不能作为周伯伯要的那个作品的图样?”

“你怎么知道这事?”他狐疑的目光看着儿子。

“周伯伯早跟我说了,他支持我回来跟着你干的。”儿子看着他,“爸,你不会怪我吧,其实我在外面这两年一直也在学这个,周伯伯资助的,我一直不敢告诉你。”

“你……”

“我真的喜欢干这个啊爸,你就答应我吧!周伯伯也是为了蒲阳玉的手工雕刻艺术不失传,他跟你要的作品,大多都寄给了我……”

范承业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他长叹一声,感到自己已无回天之力。儿子这样痴迷,看来也是天意,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取过图样仔细看了看,看着看着,右手的食指忽然轻轻地颤动起来,关节突突直跳,他感到自己忽然有了一种创作的冲动。

父子俩放下了先前的对抗,一有时间就泡在一起。范承业一辈子还不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呢,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能赋予一块冷冰冰的石头以生命。看来儿子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料,不用他过多讲授,一点就通。他决定放手让儿子去做。他看着儿子手中的刻刀在膏体上游走,雕,凿,镂,刻,儿子使用的某些技法,在传统基础上有所创新,让他耳目一新。那块硕大坚硬的膏石一点点发生着变化,那个石胎里仿佛沉睡着一个人,经过一双年轻多情的手一次次轻抚,那个人终于慢慢地醒过来,有血肉,有情感,有灵魂。他看着她从混沌模糊变得清晰具体,从僵硬冰冷变得柔软温润,僵硬粗陋的线条开始变得细腻柔和,人物的身型开始显现出来,头部的轮廓逐渐清晰,脸上慢慢有了微笑的表情,眼睛渐渐有了情感和神采。雕刻,打磨,抛光,上蜡。范承业看着儿子小心翼翼地认真做着每一道工序,他心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

当作品最后终于完工时,周局长来了。作品用红绸布蒙着,范承业请周局长揭幕,周局长却哈哈笑着推辞,“范工,这新娘子的红盖头一定要你亲自揭开啊!”范承业不好再客气,他的手抖抖地掀开那顶红盖头,但见一轮圆月悬在半空,圆月周围簇拥着祥云,开满了鲜花,在这美丽宁静的背景之下,一位步履轻盈、容颜娇美的女子,纤纤玉手将一只玉兔抱在怀里,一双明眸脉脉含情,倚着玉树,向着月亮远眺着,她飘逸的衣裙动感十足,婀娜的身姿飘飘欲飞,仿佛要带人进入一个纤尘不染的超然境界……

“好个‘花好月圆’,这才是艺术,真正的艺术!”周局长绕着雕像变换着方向,从不同角度观赏着,时而远观,时而近瞧,口里赞叹不已,“整尊雕像刀功细腻,线条流畅,气韵和谐,格调优雅,好,好,太好了!好啊范工,宝刀不老,不愧是蒲阳一把刀啊!”

范承业有点儿不好意。“哪里哪里,其实……是小儿范青的……”

周局长含笑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范青,手却拉着范承业的手使劲摇着,“恭喜你啊范工,后继有人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范承业的眼睛湿润了,他将头微微向上仰起来,不敢与周局长对视,也不敢去看儿子。此时,他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内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分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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