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白
(一)
江南的冬天有些冷,尤其是在这座小镇里。
参差不齐的老房子,杂乱无章的旧电线,长满青苔的石板路以及小巷里不时飘出的霉味。似乎都在拒绝着外人的入侵。唯有冬日的寒风在这个小镇里肆无忌惮的穿梭,而年久未修的木板门窗早已经不起推敲,半悬在黄泥石头堆砌起来的老墙体上,风一吹,摇摇欲坠,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犹如半夜老妪的啼哭声,带着几分惊悚。
近年来,随着国家经济发展,小镇里的许多人都迁了出去,余留下的都是些鳏寡孤独之人,例如周老婆子。
周老婆子原名周玉兰,挺文雅的名字,而且年龄也不大,只有五十多岁,可看上去却足足有六七十岁了。她在镇里经营着一家裁缝铺,名叫“秋白”。
小镇里的人习惯早起,凌晨六点不到,远远就能看见屋顶上的炊烟袅袅升起,融进还未全部通透的天际。七点一到,“秋白裁缝铺”便会准时开门。周老婆子就会穿着她那身万年不变的素色旗袍,脖子上挂着脱色的皮尺,面容淡然地看着周遭的人群,眼神飘向远处,目光有些空洞,即使有客上门,亦不会过分热情。要说这家裁缝铺是有些年头了,这些年也一直未曾动土改造,布局上就比较陈旧,好在铺内器具很整洁,倒有几分古味,铺子的位子也很绝佳,位于小镇的岔口,可以说是中心位置。每天人来人往,即使近几年生意每况愈下,也还是会有些婶婆过来改改尺寸,缝缝扣子,日子还算过得去。
(二)
今天,注定不同寻常。日渐冷清的小巷突然迎来久违的热闹。原来,年前市里对这座小镇的整改拆迁计划已经下达。市里派遣的相关人员和许多离去的人在今天都渐渐回到小镇里,似乎对这个整改拆迁计划做着进一步的商讨。人们边观测着老房子边围着讨论,人群里不时发出几声喜悦的欢笑。而周老婆子一如既往地站在铺子门前,目空一切,不参与不关切。只是淡漠的神情隐隐却透着几分落寞。
下午是相关人员带着合同挨家挨户签字的时候,大家表现得十分踊跃,有些民众甚至热情的带路。等到周老婆子签字时,她一改常态的淡然,神情显得十分抗拒,,在旁人解说劝慰中突然惊恐尖叫,推开人群迅速跑向铺子,锁上门。在门外的人甚至还能隐约听见悲恸的叫喊声“秋白,秋白”。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有几个人甚至直骂:“神经病”,而有些老人则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叹气。
(三)
据老一辈儿的人说,周老婆子原先并不是这个镇子的,年轻时挺着大肚子孤身来到这个镇子定居。不过,年轻时的周老婆子面容姣好,气质出众。会写字,会品茶,会女工,会唱曲儿,居住的屋子里时不时种上些花儿,透着几分雅意,加上做事细致周到,即使身怀六甲也挡不住一些男子的大献殷情,只是这番讲究的作派引得镇里的人对她的来历猜测不断。男子稍好,女人们凑在一起,芝麻点儿大的事都能成为大新闻。这不,有些人便说,这玉兰啊(周老婆子)八成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死了情郎,没办法才来这。还有的人说指不定是哪偷跑出来的。一时之间,流言四起,或同情或嫉妒,可传到周老婆子耳里,她也并无什么恼意,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也不为所动。随着流言的渐渐平息,怀有身孕的周老婆子也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取名“秋白”。
秋白是不足月生产的,身体不太好,需要精养,而周老婆子也因此损了身子,不能做些重活。好在隔壁邻居林婶经营着一家裁缝铺,就招募了她。(林婶是名寡妇,没有子女,因此对周老婆子甚是照顾。)
多年后,秋白正如他的名字般清雅,不负众望生了副好面庞,读书很努力,为人低调而热心,对母亲亦是孝顺。一身通透儒雅的气质,引得镇里的人频频夸赞。因为没有父亲的缘故,秋白比较早熟,在别的孩子还在玩耍嬉戏时,秋白早早就私下做起了小活,主动帮母亲分些生活担子。周老婆子对秋白这个唯一的孩子亦是疼爱有加。
日子平凡如常,寡淡而又真实。淡淡的幸福,淡淡的温馨,可贵难得。
(四)
五月,江南的黄梅时节到了,一连几天阴雨绵绵。
这天,天还蒙蒙亮,笼罩在小镇的薄雾未曾尽数退去,空气中还泛着丝丝凉意。令人意外的是常年不见客人拜访的周老婆子家居然来了客。这件事在镇里一下子便引起轰动,惹得镇里的人纷纷前来打探。
这位客人姓邱,姑且唤他邱先生,姑苏人士,在上海经商。与周老婆子算是旧识,这次来,主要是为生意上的事,听闻周老婆子住这,顺道拜访。
邱先生生得白净,五官周正,西装革履,自有几分风流雅韵。只不过,周老婆子似乎并不欢迎。邱先生是在这天午后坐船离开小镇的,离去时,邱先生的脸色并不太好,周老婆子也并未相送。大家猜测定是有了什么分歧。没过一个礼拜,有人看见邱先生又来了,并且和周老婆子发生了争吵,争吵内容似乎还涉及到秋白。
秋白,邱先生,同样的发音,难免让人浮想联翩,只不过周老婆子一口否认两者的关系,邱先生也未作表示。一连几天,邱先生都来找周老婆子,每次都是不欢而散。渐渐地,邱先生便再也没来过。而秋白在上学,一直不知道此事。
(五)
隔年六月,秋白高考。
不负众望,秋白意料之中的考取一所重点大学。
镇里的人纷纷表示祝贺,窜门,送礼的人比比皆是。一连几天,周老婆子门前是前所未有的热闹景象。
令人意外的是去年来过小镇的邱先生不知何时得到消息,也带上准备好的贺礼前来祝贺。这次周老婆子倒是一脸和气,两人相笑进门。
邱先生这次在周老婆子家住上了一个星期后离开的。有人看见邱先生离去前给了秋白一个装有钱的信封,厚厚的,估摸着不少呢。
日子平静一如往昔。唯一的变化就是那位邱先生时不时要到镇子上看望周老婆子。起初,大家都以为邱先生是周老婆子的亲戚。十几年不见,自然关切许多。可是,总有些眼尖的妇人会发现周老婆子无论是吃穿住行,还是姿容颜色较之从前都富裕明媚了不少,素来寡淡的眉眼不知何时也染上了几分妩媚。
若说之前还有几分猜测,镇子前开船的李老头的话以及秋白的无故离开就更加印证了某个猜想。
那是秋白离开学不到半月的傍晚,虽说是傍晚,但其实小镇的人们习惯早睡早起,这会儿小巷里很少看见行人了。秋白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到县城里赚取学费。这天意外的回家,搭乘的正好是李老头这班船。李老头对于这个经常搭他船的邱先生很是好奇,于是不停追问秋白两人的关系。直言去年邱先生就来了好几次,近期更是频繁,有时候很晚了也会过来,这几天一直住秋白家。秋白显然也有些惊讶,只言邱先生是周老婆子娘家亲戚,并未多说什么……
但小镇里关于周老婆子的谣言已经开始迅速传播,。一时之间,镇里的人看向周老婆子的眼神渐渐都带着些颜色,连带着秋白的身世也开始极尽猜想。就连一向交好的林婶也开始避着他们。
(六)
秋白是在次日清晨很早的时候离开的,谁也不知道,无声无息,总之从此再也没回来过这个小镇。
秋白的离开似乎并未给小镇里造成风波,大家只以为秋白提前上学去了。倒是邱先生,在周老婆子家,一住就是半年。
时间一长,镇子里关于周老婆子的言语就愈演愈烈,居高不下。
半年后,周老婆子收到一封信后,瞬间病倒,不久,邱先生走了。
临走之时,邱先生坦言,自己和周老婆子是青梅竹马,也一直在追求她,只是命运捉人,因为一些原因,周老婆子另嫁他人。几番寻找,知其丈夫病逝,留有一子,想代为照顾,只是流言可畏,中伤秋白,致使他提前离家,如今生死不明……
三年后,隔壁林婶病逝,留了间裁缝铺给周老婆子。也就是后来的秋白缝纫铺。
七年后,邱先生也离开了。
…..
千禧年一来临,留在小镇里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周老婆子在秋白和邱先生的相继离开后,人也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苍老。都说相思成疾药石无医也不为过。如若不是那一身素色旗袍以及万年不变的清冷气质,还能依稀窥得出年轻时的姿色,否则真的很难想象这个垂垂老矣的老妪会是曾经小镇里竞相追捧的对象。
(七)
正月十五一过,拆迁队如约而至。
一阵鞭炮声响起,破败的老房子被现代文明所推到,扬起一阵灰尘。镇里的旧屋主个个脸带微笑,个别的甚至开始手舞足蹈的憧憬起未来的日子。
唯有周老婆子站在人群里显得十分突兀。尽管针对周老婆子的情况,政府额外给了补贴,可是看着秋白裁缝铺的牌子落在一堆废墟里,周老婆子终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人群渐散,一片废墟,天地之间,独留周老婆子抱着秋白缝纫铺的牌子怆然涕下的背影……
最后,周老婆子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