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婶的麻将瘾和四条人命
(一)
刘婶的老公老李四十来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那段时间也正好赶上我初二暑假。那天夜里我见证了一对游手好闲之人的穷途末路。
大约七点多的时候,院子门被敲得砰砰响。我飞快跑过去开门,是刘婶。
她显得非常憔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羞惭,“你爸妈在家吗?”
我侧身让出路来,“在。”
她走进我家院子,碰上闻声出来的我爸和我妈。
“有事儿吗?吃饭了没?”我妈问道。
“吃了,吃过了,”她顿了顿,头低了又抬,抬了又低,踌躇了好一会儿,神情看起来非常忸怩,这跟平时高门大嗓走路一摇三摆风情万种的样子简直有天壤之别,“老李在家里躺着,他病了好几天了。我想,我想,你们手里有钱没有?能不能借我一点儿,我明天带他去医院看看。”
妈妈扭头看看爸爸,他俩对视了一会儿,“借一点儿可以,可是借不多呀,我们本来也没多少钱,你知道的,而且孩子暑假马上过完了,要交学费,要拿生活费。借你五百好不好?”
“好好好,”她显得受宠若惊,目光中露出极大的惊喜和感激来,双手在衣角处不停地揉搓,“好好,五百就行了。谢谢谢谢了。”她说着说着就带出了哭腔。
妈妈犹豫了一下,进屋去拿了几张红票子出来,在手里抚摸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递给她。
她伸长了双手去接,接过去握在手里,紧紧攥着,珍贵得不得了。
“我尽快凑出来还你们,我会尽快,老李病好了我就让他打工去,挣了钱就还你们。”
“别说这些了,先让老李养好病再说吧。不够的话你再去别家看看,老李的病恐怕要到县医院才行啊。”妈妈的神气中有些不相信的味道。
“是啊,今天借了一百块钱送到乡医院,乡医院说治不了,让送到县医院去。明天打算去县医院呢。”她叹息着,说道。
第二天的时候,老李的弟弟李四过来我家串门,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说道,“听说你们借给我嫂子钱了?”
爸爸接过去,“对呀,治病救人,没办法,借了她五百。”
“嗨,我给你们说,你们就别指望她还了,怎么可能还?我们兄弟几个这些年借给他们多少钱了,从来没还过,一分钱都没还过,没完没了,我那侄子上个小学,从我爹妈死开始,也就是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学期的学费都是我们拿的,连买个本子他们俩都拿不出钱来。一辈子不正干的人,由他们去吧。”
爸爸不以为然地说,“他好歹也是你哥哥啊,是治病又不是去胡花,有的话就给她点呗。”
李四撇撇嘴,“我也得生活,不能他们什么都不干天天闹穷,然后我们辛苦赚钱去给他们填坑!那是个无底洞,我是实在填不起。你给那五百,我估计得有三百让我嫂子拿去打牌。你等着吧,她是不会还你们的。”
(二)
老李和刘婶当天去医院当天就回来了。
从公路上下了车,老李虚弱得走不回来,刘婶打电话给李四叔,让李四拉着家里的架子车去公路边接他哥哥回来。
老四套上车子,去把老李拉了回来。
路过我家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出去看,老李躺在架子车上,脸色蜡黄,身体蜷缩成一团,手紧紧地抓着架子车上的辕绳,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他显然已经疼得已经只有出气的力气了。他张了张嘴,好像是想说话,却立刻又咬紧了牙关。
“快躺好吧,别说话,”妈妈对他说,又转过头去问刘婶说,“这怎么上午去下午就回来了?”
跟在一旁的刘婶扭捏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没钱,就借到了你们的五百块钱,其他一分都没有借到,医生说是让立刻住院,可是只有五百怎么住啊,只好回来了。”
爸爸张嘴要说什么,都吐出一个音了,妈妈悄悄地在后面扯了扯他的衣服,他住了嘴,终究没说出来。
大约在刚吃完晚饭的时候,四邻都被搅动起来了。
老李死了。
李四和其他几个兄弟帮忙出钱,买了一副薄棺,办了一场简单至极的葬礼。邻居们去帮忙的时候,都是自家吃完了饭去的,都知道刘婶管不起饭。
借我们家的钱,没有用来治病,倒是添进去办葬礼了。
第二天晚上,忙完回到家的爸爸妈妈坐在那里,沉思了半天,妈妈在一旁附和,爸爸开口训斥我和弟弟,“看看,看看,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就是这个下场!本来完全能治好的病,活活在家里受罪等死!不知道老李死前有没有后悔!”
妈妈接道,“那五百块是肯定不会还了。肉包子打狗了。刘婶才四十出头,肯定是要再嫁的,不信你等着看。她要不嫁,她吃什么喝什么?!她这次应该把眼睛放亮了,找个肯干活肯养活她的。”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刘婶第四天就坐在了麻将桌上。打牌她倒也能拿出钱来。
这消息让我妈妈极其气闷。她欲上前去讨要那五百块钱,爸爸拉住了她,“人家刚办完葬礼,现在去要多难堪!她的债主多着呢,别人都还没去要。我们也过段时间再说吧!”
(三)
接下来的一年里,也就是我初三那年,刘婶开始在张罗再嫁的事儿,不过一时没找不到合适的,在家里暂且守着独子过活。
那天也是夏天,中午,刘婶在老秀家打麻将打得正酣,她的独子——十二岁的小波走了过来。站在旁边看打牌看了半天,他才突然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
“妈,给我二十块钱,学校里小升初报考。”
刘婶正打得起劲,突然跑过来一个要钱的,她恼怒万分,“晦气!晦气!怎么能在牌桌上来要钱!我一分也没有给你的!就你考那几分,还好意思去考试?去了你也考不上!算了,我看你那学也别上了吧!”
小波在旁边观看得入了神,“不上就不上吧。反正我也不想上。”
小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辍了学。
不过他没有爸爸妈妈那样大的牌瘾。在家里呆了半年之后,过了年,有人出去打工,刘婶托人带上了小波。
小波是个肯干的孩子,半年之后,就开始给刘婶寄钱回来了。
刘婶再嫁的事在这年冬天的时候终于有了眉目。是山里一户人家。平地里她不太好嫁,周围村子里,她的大名如雷贯耳,没有人敢娶她。
小波过年的时候回来,彻底的形单影只了。在叔伯家凑着吃住了几天,过了年就又出去打工去了。听说他很能吃苦,能够挣到不少钱,而且舍不得花,现在妈妈再嫁了,也不用给钱了,他把钱都攒着呢。
再次看到刘婶是第三年年前我回家过年的时候。
她手如行云流水,呼啦啦地搓着牌,在老秀家的麻将摊上谈笑风生。
路过那里看了一眼,我的八卦心理顿时起来了。
回到家问妈妈,妈妈的语气里有戏谑,有不屑,“你刘婶啊,回来了呗。你王婶在山里有亲戚,说你刘婶嫁过去,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天天打麻将,饭也不做,地也不下,还天天赌钱,那男的跟她吵架了,她一气回来了,等着那男的来赔礼道歉接她呢。”
我去,这真是劲爆的新闻。
可是一直等到腊月二十九了,小波也早就回来了,刘婶的再嫁之人也没在村里出现。王婶的亲戚传来八卦说,那男的不要她了,嫌她太能作,本来两人也没有结婚证,就这样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
正好小波也能挣钱了,刘婶的后半生有依靠了,她也不提再嫁了。
(四)
高二那年暑假。爸妈都下地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百无聊赖,在院子里听到东边隔壁婶子家的院子里大呼小叫、热闹非凡,想上去平房顶上,看看都是谁在那里,在玩什么。
全是一群小孩子,乱堆一堆围在一起。正要转身下去的时候,稚嫩的童声中传出来的一个成年人声音,这让我吃了一惊,住了脚看过去,却是刘婶,她正凑在一群孩子中间,玩得不亦乐乎。
我哑然失了笑,站到平房边上问,“刘婶儿,你怎么会跟这一帮小孩子凑在一起?”
刘婶抬起头来,哈哈大笑着,“我到处找人打麻将,都找不到人啊,你看他们都那么勤快的,都下地去了,其实现在地里能有啥活可干啊?这不,我老远就听见这群小孩子在这里打麻将,就跑过来凑一凑。”
我笑问,“这群小毛孩打麻将也来钱吗?不来钱你会跟他们打?”
几个毛孩子叽叽喳喳地回答我,“姐,我们来钱的,一局一毛钱,刘奶奶赢了五毛钱了。”
我看他们大呼大叫打得那么热闹,差点笑得背过气儿去,“好好,你们慢慢来。”
刘婶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停下来,抬头看着我,“实在找不到人手了。手痒痒。你知道的,我打了几十年了,一天不打牌就难受,不让我打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下来凑一手吧?跟一帮小孩也确实怪没意思的!”
我笑着答道,“不了,你知道我从小就不喜欢打麻将。你们玩儿吧。”
晚上吃饭的时候,突然想起下午一个半老太太跟几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打麻将的事儿,我笑着跟妈妈说起,“刘婶现在打麻将打这么贫啊,跟一帮小孩子打一毛钱的。”
妈妈露出不屑的神情,“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麻将。你看看,年轻的时候公公婆婆去干地里活,她两口子负责吃喝打牌,孩子长到十多岁了,孩子又去干活去挣钱,老李死了,剩下她,他俩这辈子敢情什么都不用干,就被人生下来,然后再生个孩子然后继续去打牌就行了。你不知道她这几年打得有多贫!”
我不由得回想起了前些年刘婶更年轻的时候。村里老秀家的麻将摊上永远有她的身影。从春打到冬,从冬打到夏。打到忘我的时候,她丈夫让孩子给她送饭,或者有时候她们两口子都打,就拿钱让观牌的人去帮忙买方便面,就在主家的厨房里请人帮忙煮面,然后在牌桌上边打边吃,吃完继续鏖战。
有时候实在找不到人了,她和老李还跑到其他人去找人,有时候为了凑一场,要跑遍附近好几个村子。刘婶和老李可真称得上是麻将成瘾了。这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
我们家那五百块钱,后来是小波帮还了。
(五)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五年后,春节假期期间。
那天上午,因为无事可做,我也跑到老秀家去看人打麻将,刘婶还在。
刘婶真的显老了,头发有些花白了,脸上的皱纹深了些。不过气色很不错,看起来神采奕奕。手上功夫也仍然还利索,推拿起麻将牌来流畅无比,一看就是多年练出来的。
有两个小男孩子一直在她边上闹,不停地用手去拽她的胳膊,“奶奶,奶奶,我饿了。”
刘婶一边打着牌一边敷衍地应付,“等会儿啊,等会儿,等我打完这一局带你们吃好吃的去。”
刘婶已经当奶奶了。
我心里啧啧称奇。小波比我小三岁呢,孩子都这么大了,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大的有七八岁了,小的也有六七岁了。
我想起来了,小波在我念大二的时候就结婚了,那时候他才十七岁。
也算是苦尽甘来吧,两个孩子长这么好,我在心里暗暗说道。
中午回到家我才听说,小波和妻子过年都没回来,说回来车费太贵,再者过年加班费很高,想多挣点钱。刘婶和孩子在家里的一切开销都是小波给寄回来。
下午的时候,我正在屋里跟妈妈说话,外面突然传来很大的喧闹声,还夹杂着哭声。像是刘婶!
我和妈妈飞跑出去,跑到人声传来的地方,我挤开人群走到前面,不由得惊呆了。
只见地上并排躺着两个小男孩,正是我上午见到的那两个,刘婶的两个孙子,小波的两个儿子。
那两个小孩身上还有些地方在冒着烟,胸口和胳膊有一团团的焦黑。两个孩子看起来就像被火烤过一样,安静地躺在那里,了无声息。
刘婶瘫坐在旁边的地上,目光呆滞,除了偶尔的呜咽声,她并不哭得出来。时不时听到她嘴里低低地吐出几个字,“我可怎么跟小波交代?”
周围的人没人去管她,只是议论喳喳。
孩子已经死了。
是电死的。
下午的时候,刘婶仍旧带着孩子去打牌,孩子本来在院子里玩,玩着玩着就跑出去了。
中间的时候,那个大的跑回到刘婶身边,“奶奶奶奶,弟弟在老三家房后被一根电线给打了!在电线上呢,他下不来。”
刘婶一边打着牌,一边敷衍,并没有进行过多的思考,“你去把他拽下来啊。”
大孩子喘着气儿,说,“可是老师说了,电线打了不能用手去拽啊!”
刘婶一边打着牌,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没事儿,你去拽他下来。我一会儿过来看你们。”
其他人都完全沉浸在麻将的喧闹中,竟然没有一个人留意到这对祖孙的对话。也或许有人听见了,但没人有多余的脑筋去思考。
大孩子等了片刻,看到奶奶就是不起来,跑开了。他听从奶奶的指示,伸手去拉弟弟下来,也被电死了。
很不巧,发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看到。看到两个孩子的老三跑过去喊刘婶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已经死透了。
小波和妻子一天后回来的。坐了飞机。
在两个孩子死掉的当天晚上,村里一个人从村西头那里路过,看到路口的歪脖子槐树上挂着一个人,惊慌地喊人过来,仔细一看,是刘婶,她上吊了。
死了。
(真事改编。真的痛恨打麻将成瘾的。老家因为打麻将家破人亡的好几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