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尽灯枯 (笔记体·黎民外史)
油尽灯枯
(笔记体·黎民外史)
作者:岩竹(苏宛一线)
上世纪九十年代,社会已经进入了一个拚经济的鼎盛时期,满世界的人带着或是兴奋莫名、或是满腹狐疑、或是视死如归、或是望洋兴叹的神情,朝着金山银山狂奔。在这条道上,有落马摔伤残的,有坐车抛锚的,也有频繁更换豪车的,还有看着股票飙升狂喜的,更有一些中了彩票变成神经病的,只有那些冥顽不灵的榆木疙瘩,才心无旁骛地坚守在自己的狭窄地带,顽固不化地痴迷于所谓的“神圣”事业。张一弓就是这样的一个落伍者。
张一弓是邓城市城南五十里外三道岗镇敏里学校的一位教师,虽然还不到五十岁,已经显出老相来,瘦削的刀条脸上,满脸的胡茬好像从来没有刮过,也不再生长一样,脸上总是挂着疑虑的神色,用呆滞的目光低头四顾。学校的同事和村上的人们都说,他只有在课堂上才是一个正常的人,一旦下了课,他就成了一个木讷寡言的人,虽不是满口的“之乎者也”,但也是文白夹杂,说些别人不明就里的话。他在校园里晃来晃去,在野地里四处徘徊,就是没有几个人和他搭话,只有他那不到十二岁的儿子,才在天快黑的时候,到处喊他,让他回家吃饭。不过,对儿子声嘶力竭的呼喊,他从来都像没有听见一样,当儿子走到他跟前的时候,他才好像顺从地跟着儿子,沿着荒草疯长或是铺满寒霜的弯弯曲曲的泥土小路,亦步亦趋地朝家里走去。
他的家其实是学校西北角上的两间屋架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做饭堂,在屋架房前搭了一个半坡山儿的小厨房,放着他家的锅碗瓢盆。他没有说他的籍贯是哪里,人们似乎也不屑于知道他来自哪里,好像他就只有学校可以容身。至于为什么他的儿子才不到十二岁,这说起来是个冷笑话。张一弓来学校那年,已经快三十了,没人知道他有没有家室,因为他从来不谈自己的家事,更不谈男女婚姻之类的话。别人说到这类事情时,他会冷不丁地来一句:“都是鸡零狗碎的混话”。后来,在他三十多岁时,村上一个结婚三年多的小伙子听说自己的媳妇终于怀了孕,高兴得屁颠屁颠的,四处炫耀说自己的媳妇有了。可是,不久之后他自己却得了癌症,收罢麦子,还没有收秋,就熬不过去,一命呜呼了。这小媳妇是个有心劲儿的女人,她一知道丈夫得了癌症,就偷偷去流了产,怕自己生的孩子携带癌症基因,也怕孤儿寡母受人欺负,将来祸害了她们娘俩。家里人问她:孩子呢?她支支吾吾地说:下地干活时不小心摔倒在沟里,掉了!他老公公说,打死老子都不信,哼。她丈夫死后不到半年,公公就逼迫她嫁给丈夫的弟弟,说什么肥水不能流了外人田。但她说什么都不从,镇里领导问她,你要嫁给谁?她说“我嫁给张老师!”就这样,张一弓白捡了一个媳妇。后来有人问张一弓:你为啥娶她这个扫把星?他抓了抓脑袋,若有所思的说:“看不惯她受那家人的气,——也或许是我也太寂寞了吧。”再后来,就有了这个儿子,他为儿子取名叫张大千。同事们问他:“你怎么取人家画家的名字?”他说:“我的儿子就是我的大千世界,与他何干!”
其实,张一弓来自湖河两省交界处的张隆村,他家的后面就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张一弓出生前后,家乡就有两个传说不胫而走。一个说,河中间那个潭窝里有一条龙,一到晚上就飞到天上去,将来说不定咱们这里要出皇上呢。一个说,西边河湾那儿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岩洞,里面住着一个从天上下来的星星,据说那是落难的文曲星。张一弓长大后,一听到这两个传说,就觉得与自己有关。不过,他觉得当皇上恐怕不可能,因为那太遥远了,自己使死都够不着;不过,当文曲星,也就是当作家,恐怕不是很难吧。从此,作家梦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成为指引他以后生活的座标。
张一弓确实不是吃素的,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尤其是作文写得文从字顺,生动活泼,常有新意。每次老师点评作文,都会拿他的作范文,都说他真是个才子。反击右倾翻案风那会儿,运动的火势烧到了老师头上,不少老师都成为批斗的对象。在初中同学们争相把害成分出身的老师拉出来批斗时,他却躲在角落里,一次都不参加,心里却说“斯文扫地呀!”在文革中靠造反上去的校长说:他是烂泥巴糊不上墙。校长为了“教育”他,就强迫他写大字报,不写就要把他定为小反革命分子。因为自己家里是富农,弄不好校长还真敢收拾他,说不定还会牵连到自己的家人。无奈之下,他只好屈服了。别人写大字报,通篇都是标语口号式的谩骂,他则在标语口号中用带着同情的语言,添加了对被批斗教师的描写。但是,在白底黑字的大字报上,充斥着无数的红×,显得十分滑稽,也没有人真的用心去看,图的只是一个热闹而已。那些挨批斗的老师一次次戴着高帽子,在一阵阵“打倒”、“批臭”、“永世不得翻身”的口号声中,被拉到满墙、满院的大字报前,让他们仔细阅读、低头认罪。那位教语文的张老师和他是本家,在怀着屈辱的心情阅读时,却发现张一弓写的大字报和别人不同。晚上回到家里,他就把张一弓找来,对他说:“你的大字报和他们的不一样,但你这样写是会惹祸上身的!如果想写,就写正儿八经的文章。你记着,这种形势不会太久的,我希望我们张家能够出个真正的人才,希望就在你身上。以后你就把写的文章拿来,我给你把把关。这是咱俩的秘密,谁也不要告诉!”张一弓眼里满含泪水,不住地点头说好。
从这儿以后,在张老师家里,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不管是滴水成冰的冬天,还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每天晚上他们叔侄俩都熬到深夜。张老师恨不得把自己学到的东西都灌输到他的脑子里去;他的每一篇文章都有老师圈圈点点的红笔,如何开头、如何收尾,如何把人物写得生动形象,如何把想表达的意思包含在文句中,等等,等等。到初中毕业时,他已经能够相当熟练地掌握写作技巧了,只是在那种形势下,他的文章没有发表的空间,只能赢得张老师的赞许。但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了。
因为自家的成分不好,推荐上高中他连想都没敢想。还是在张老师的帮助下,他到另一个乡上了戴帽高中。在政治挂帅、学工学农又学军的形势下,学校的教材单薄、内容陈旧,两年的高中生活根本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只有语文和写作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张一弓不但文章写得好,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学校每期的黑板报都是他用工整的楷体字写上去的。一旦有张一弓的文章上墙,都会引来同学们驻足观看,总是赢得啧啧称赞。为此,他得到了一个“作家“的称号。可是高中毕业时,他和同学们没有等来高考恢复的消息,大家只能悻悻然回家务农去了。那时候,他们大队的学校正缺老师,家长们一致要求让张一弓去当老师。支书本来想派他这个富农娃到陶汊工地去挖渠,可又经不起村民们吆喝,只好不情愿地安排他到学校去教书。
当了民办教师的张一弓,十分珍惜这份工作,把学校当成家,住在了学校里,也不去帮父母干农活。农村学校的条件太差了,房屋东倒西歪不说,正式教师都少得可怜,就连家长们的期望值也低得可怜,只要认得几个字,会算个账,出门不让人捉弄就行了。张一弓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一个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怎么忍心让他们再承接父辈的命运啊。他把如何办学、如何让孩子们有出息的想法告诉了校长,校长说:“就你能。现在农村学校都这样,咱能有啥办法;都培养成科学家,谁去种地!”张一弓听了,一言不发,憋足了一股劲儿。心想,我就不信改变不了这个现状。他主动要求当班主任,担了仅有的两个初中班的语文,执拗地开始了他想实施的计划,把当作家的梦想抛到了九霄云外。除了白天的正课外,他把自己的所有时间都用在教孩子们身上。特别是早晚自习,他总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手把手教他们学习语文、数学,乃至天文地理。凡是学生遇到的学习困难,他都和大家一起讨论解决,不想让一个学生拉下功课。学生一次次考试成绩的提升,都是对他教学热情的鼓舞,他仿佛看到了孩子们理想实现之后的情景,把他的期望推向一个又一个高峰。
老话说得好,露头的椽子先朽。在他心心念念、无所顾忌地卖力工作时,别人却在那里看笑话。有人说他露能,有人说他傻逼,有人说他狂躁,各种议论不胫而走,有的老师也有事没事都把工作往他这儿推,还嘴里说着看似赞扬实则是讪笑的好听话。十几个老师的学校里,一半多都是民办教师,谁的家里都有干不完的活儿,谁都想学里少干一点儿,家里多干一点儿。不管谁交待给他,他都二话不说去帮人家代课,他成了一个连轴转的机器,如同钻进了搅拌机一样。忘情的付出和出色的成绩,本来应该得到褒奖,却因此受到村支书和同事们的排挤,给他带来了麻烦,并因为所谓的不检点,促使他走上了躲避和逃离之路。
由于他只顾埋头苦干,又不会拉关系,根本没去想转正的事儿。原本就不待见他的村支书,一年年都不见他给自己拜年送礼,就听了校园里的谗言,每次民师转正政审时,都被写上思想右倾的评语,让他一次次与转正失之交臂。八十年代中期,市里开始首次搞教学改革,组织了一次全市性的优质课竞赛。他被乡里推荐参加了比赛,获得了一等奖。发表彰文件前,局长组织了一个小型教学研讨会。会上,教研室主任说到张一弓的教学,夸奖了一番。局长就问:张一弓是谁,课讲这么好,我怎么没听说过?教研室主任才说:这是一个老民办了,一直没有转正,据说是每次政审都有问题。局长调来档案一看,说:“这不是胡闹嘛,都改革开放了,还说什么左倾右倾!暑假这次转正一定要让人家进来。”就这样,张一弓成了公办教师。可是,他们学校没有转正的那几个老师就吃上了醋,处处找他的茬,说他的不是。
古人说得好,“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当他和家人为终于转正高兴得不亦乐乎时,一阵传言在学校和村里被说开了。张一弓把女学生欺负了,张一弓把刚来的老师睡了!原来,一天上午刚上学,北村里那个女生来到张一弓办公室,哭着说爹妈要给他说婆家,让她初中一毕业就嫁人,家里等着拿钱给她哥哥说人呢。张一弓一边安慰,一边帮她擦眼泪,对她说:“这都是贫穷落后、没有文化的结果啊。我放学后去给你爹妈说去,决不能让你放弃学业去迁就家里的安排。”女孩听了,激动得一下子扑进张一弓的怀抱,轻声啜泣着。不知道谁在门前经过,这事儿就传成了:张一弓欺负女学生,惹得人家都哭了,他还要到人家家里去道歉呢。
另外那件事是这样的。刚刚分配到学校的年轻女老师没有教学经验,而张一弓又是经常住校的老师,一有问题就向他请教。那天晚上,女老师又来请教,恰好停电了,张一弓就点着蜡烛给她辅导。两个人正说得起劲,忽然一阵风钻进开着的窗子,一下子把蜡烛吹灭了。张一弓赶忙划着火柴,去点蜡烛,蜡烛却倒了掉到地上。那女老师一见,就弯下腰去捡,他也正好要去捡,两个人的头就碰在了一处。这个消息传到张一弓媳妇那儿时,已经变成张一弓关了灯和女老师在屋子里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事儿……
张一弓媳妇本来对张一弓没命似的教学,从来不帮她干活,有一肚肠子牢骚,又听了这些闲话,一气之下就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和他办了离婚手续。他父亲说真没脸见人,他母亲则气得大病了一场。随后,接到举报信的教育局又来进行了三天调查,结果张一弓的辩白和他人的证言对不上号,说不清真假。珍惜人才的局长听了汇报,觉得像张一弓这样的老师不该是这样,但也觉得再在本村干下去,对他没有好处,还是调动一下工作为好。就这样,张一弓来到了离家四十里的三道岗镇敏里学校。
但这事儿在张一弓看来,如此不清不楚的调动,等于坐实了他是个道德败坏的老师,他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埋怨上级组织。他当初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报到的,生怕别人搞清楚他调动的原委,心上像拴了个死结,总是显得郁郁寡欢。也是从这儿以后,他除了教学,就在自己的小屋里埋头读书写作。有一次学校开教师会,会议的间隙,有人说起某县一个老师,性格孤僻,竟然和学生谈恋爱,还发生了关系,最后以奸淫幼女罪被判刑,现在还坐在监狱里没出来。他听着别人的议论,脊背上冒出了冷汗,好像一根钢针刺进了自己的心里。人们常说,好的说不坏,坏的说不好。事实上真是这样吗?有时候人们面对自己委屈,真是百口莫辩呐!
娶了这个媳妇,有了儿子张大千之后,他曾经高兴了一阵子。但高兴归高兴,他的心事还没有了结,那就是他的文学梦。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写作,只是老婆不懂得他在干什么,总说写字不能吃不能喝,写它干嘛。他则不管不顾,没明没夜地写呀写,屋子的床底下、抽屉里,到处都是稿子,退回来的稿子舍不得烧掉,也塞满了两个编织袋放在柜子下面那一层里。眼看自己快五十岁的人了,除了上中学时写的大字报和黑板报之外,还没有正式的文字公之于众,仿佛自己干的是间谍的工作,见不得光。在家乡教书时,忘情于教育学生,自己没有写作,也失去了和外界的联系;现在虽然写了不多东西,但投稿都如石沉大海。当他从电视上、报刊上看到,现在写作不但需要找关系发表,而且需要花钱去买版面。文学已经不再纯粹,早就商业化、娱乐化了;写作也已经不是写作,而是玩文学了。想到这里,他总是长叹一声,然后是沉默、久久的沉默,只有抽着的香烟冒着灰蓝色的烟雾,飘摇升腾,在那里缭绕……
长年的忧虑,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最明显的病症是高血压和冠心病。那天,他又在看着自己堆积得像小山一样的稿子发愣,突然之间,心口像杠子顶着一样,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想站起身子去桌子上拿药,一阵眩晕便倒在地上。出殡那天,稀稀拉拉的队伍刚刚走出村子,一个快递员骑着电动车迎面过来。快递员看到招魂幡上的名字,就停了下来,把一封信交到了校长手里。校长看到收信人是张一弓,就把它打开了。里面是一张15元稿费的领取单,上面盖着“彩虹杂志社”的财务印戳。
看到这个,校长的眼泪刷地一下流了出来,“这个张一弓啊”,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