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白站在山坡上。
阳春三月,桃花刚吐新蕊。白看着天边舒展的白云,有些感伤。从记事起,大伯家的桃树已经开了十三次花,恍惚间,那个懵懂的小姑娘也长大了。而长大后,活泼的姑娘却变得一天比一天安静了。
白自小喜欢这个村子,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了。无论置身在旷野,或者悠长的小道,亦或在山坡上遥望,在这片大地的怀抱里她总能得以宁静。尽管这里土地贫瘠,生活艰苦,可是小村落恬然的气韵总让人心安。厮混的久了,那些猫狗都会跟人打上招呼。
白坐在草地上,抱着双膝,茫然的望着远方,思绪渐渐飘出身体,这会儿她回忆起小时的事了。初春的风吹得麦苗泛起阵阵波浪,也吹起了她鬓角的长发,飘扬在空中。
村子里的人言语不多,似乎总在忙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过着平淡无奇的日子。顶多逢年过节了,大人们聚在一起拉拉家常,说说笑笑。而白和同伴们这些小角色平日里有他们自己的事做,比如抓骆驼虫、玩斗鸡游戏,偷别人园子里的瓜果,闲来无事去捊些野菜,或者抓些鱼虾解解馋什么的,大家伙儿无拘无束,天天都是笑嘻嘻的。小时的事情回想起来真是开心。
不经意间,这些小伙伴们现在都长大了,大家见了面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蓝天上飘过朵朵白云,白怔怔的望着。
村子边缘的草地紧张的时候,白就赶着羊群到远一些的地方。她穿着泛白的花布衫,手里拎着小鞭,哼着不知名的调调,麻花辫随着她的步调在背后摇摆,一路上吹着风来到一片还不错的草场。这里的草比村子里的好多了,白就赶着羊群常来到这里。
放羊的日子里,白看到一个孩子在傍晚时分挎着布包,推着一个铁环往邻村跑,兴冲冲的,瞧那身影跟自己年纪相仿,小腿挺快,一会的功夫就在视野里消失了。白有些好奇,这小孩是谁呀?
某一天,白与平常一样看着羊群,傍晚那个推铁环的孩子出现了,但没往家走,朝白这里来了,白有些诧异。男孩来到白面前站定,秀气的脸上一双溜黑的眼睛打量着她:
“你为啥老是一个人在这放羊呢?”
白微微一笑:
“我家的羊在这里能吃饱啊。”
两人经过一番聊天后,白知道男孩叫云,邻村里长家的孩子,在乡里念书。白还是头一次见到上学的人,觉得挺新鲜。云翠色挎包上的一朵白云格外显眼,白指了指,夸云的包真漂亮,云笑了笑,说那是他娘给绣的,好多人都说好看。白问里面装的有什么好东西呢?云很大方的将书包取下,翻出一沓书。白拿过一本,握在手里软软的,有几个大字写在上面,白不认识,翻开一张,上面有一幅画然后是一些字,白不懂,问云这些字写的是什么啊?云说这是有学问的人写的文章,他将上面的字念给白听。白一边听云念,一边盯着插画,不觉沉浸到书里了,书上所写是一家人吃年夜饭的事,曾几何时,她也想象过那样的温馨场景。云念完了,白还微微出神。云看白发痴的样子觉得好笑,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啊”了一声,白回过神来,夸赞云念的真棒!云拿起书,站起身,声音朗朗的又给白念了几篇。白认真听着,内心却起了波澜。
临走时,白对云说:
“云,我拜你为师吧。”
云哈哈一笑:
“好啊,好啊。”
以后这个孩子就常来给白念文章,他念的时候白内心很触动,有些不知如何表达出来的感觉在书本的字里行间默然释放,让自己产生共鸣。一段时日后,白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变得更加通透了一些。
当晚风拂过山坡,吹过草地的时候,白看到一只小羊,它停在一朵花前,不吃草,只看着花,这情形好熟悉啊,不正是云念给她的句子么,白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一只牛在吃草
一只羊也在吃草
一只羊不吃草,它看着花”
廖廖数句却勾起了她悠远的想象。
白和云认识后,成了最好的朋友,两人经常说些心里话。
然而白云苍狗,世事无常。后来云殁于一场匪患。白知晓后痛哭了许久。可是斯人已去,无可奈何,只是一道疤永远结在了心里。
傍晚的凉风吹醒了白,白从回忆里走出来,她站起身,拂去身上尘土。一处花丛里的花开得正艳,她走过去采起一朵,放在手心,看着天上飘过的朵朵白云,想起往事,眼眶忍不住湿润了,泪水滑下脸颊,落在花瓣上。
“云儿飘啊,云儿摇
莫要哭呀莫要逃
心儿有话对你说
白残捎上你要瞧”
白一边唱着,一边挥起手将花瓣抛向风里。
太阳快要下山,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大都收拾停当,准备回家。白也赶着羊群走在村间的路上,村里人照了面简单的打个招呼。家家户户房前屋后栽有许多树,远远看去,村庄仿佛是一片树林,村子就藏在树下。每当傍晚,一缕缕的炊烟袅袅升起,飘散在空中。白记得小时候有一次回家,正在路上哼哼着,羊儿不听话,赖在路边不肯走,白无奈的站在那里,不知怎么办,眼看天色渐晚,白有些害怕。幸好大伯及时赶来帮她牵住羊,她跟在大伯的身后,走在林荫道上,耳旁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和羊群踏在地上的哒哒声,前头的夕阳又大又圆,红彤彤的,挂在纯净的碧空里,漂亮极了,白陶醉在里面快要迷失了自己。
说到大伯,村里的人为了糊口一年四季都在忙,大伯家也不例外,白打小就帮着他们分担一些农活,她的印象里,无论再怎么使劲干,大伯家的谷仓就是装不满,上面“五谷丰登”的字条灰扑扑的。一家人的日子很清苦,这些年过去了,大人们省吃简用把几个孩子拉扯大,非常不容易。尤其对白来讲,孤苦伶仃的时候亲戚大都避着她,只有大伯愿意养育她,大伯家的好,白都记在心上。
回到家中,白将手头上的活忙完,坐下与大伯他们一起吃饭。桌上有白白的馒头和可口的面条。白看到很惊讶:
“伯,有啥好事呀,这么多好吃的。”
大伯递给白一个馒头:
“今天咱们改善改善,孩子,吃吧。”
大伯默默的吃饭,看他表情,白觉得他心里有事,又不便明问。
饭后,白洗涮完碗筷,大妈走过来叫住她:
“妮儿,你过来咱俩聊聊,有点事给你说。”
白心里打着鼓,跟着大妈进了里屋,大妈把她拉到床边,两人坐下。
“妮儿,有些事早晚得给你说呀。”
大妈拉过白的手:
“咱家的女娃就剩你啦,你也长大啦。我们一年年的老了,想着你将来得有个依靠,寻思给你说一门亲事,你看咋样?”
虽然有那么一些预感,但还是猝不及防,白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她原是要再等等的,不想大妈这么急。听大妈说完,白一时充满了对未知生活的忧惧,低下头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正想开口拒绝,忽而看到大妈满是褶皱的双手,上面道道皴纹,握在手里粗糙不平,白内心一阵凄凉。
有些事是注定逃不过的,白点了点头:
“好呀,我听大妈的。”
大妈看了看白,叹了口气,接着干活去了。
唉,要是永远像孩子一样,不再长大多好,那样就能跟大伯一家快乐的生活。看到鸟儿在蓝天里滑翔,白真希望自己就是它。
过了几个月,地里的麦子熟了,麦田在风的吹拂下泛着阵阵波浪。麦子收割后,大部分要上交给官家,余下的才能留给自己。大伯一家起早贪黑的收麦子,白也跟着帮忙。在忙季,各家人手都很紧张。这个时候男力多的人家就会让人羡慕,看看还是小子多了好呀。
田野里,人来人往,人们都弯着腰割麦,时不时的开些玩笑。白正专心的割着麦子,忽然耳边响起陌生的声音:
“你是白吗?”
白惊讶的抬起头,看到一个小伙子,头戴草帽,方正的脸膛,面带微笑,浓眉大眼,鼻头挂着汗珠,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穿着白衬褂,透着一股精神劲儿。小伙手里握着一把镰刀,身后一捆捆割好的麦子。显然他已经来了有一阵了。白却没有发觉,她疑惑的问道:
“是啊,你是谁了?”
小伙子嘿嘿一笑,有点不好意思:
“我叫海。”
白心里咯噔一下,这就是大妈给她提到的那个人啊,这才多久,就找上门来了。白立马脸红了,她“哦”了一声,站在那里不知的措。
海脱下草帽拿在手里扇着风:
“最近婶子家里有些忙,叫我来帮她收收麦呢。”
白局促不安,大妈怎么不提前告诉她一下呢,这可如何是好。海瞧她有些窘迫便走开接着干活。白看着他将一茬茬的麦子割倒,然后一捆捆的码在田地里,动作娴熟利落,不一会就收了一大片,是个干活的好手!
临近晌午,白无心割麦,她叫住海,请他回家里吃饭。
回到家里大妈忙拉他们坐下,递上茶水。天气炎热,一碗水咕咚下肚人凉爽了很多。海看白喝完了又倒了一碗递给她,看着那么大的一个碗,白本想拒绝,但不想拂了人家好意,只好接过来勉强喝了。两人喝完茶水默默坐着。
大妈端上饭菜,一家人围在桌边开始吃饭。海边吃边夸赞大妈的手艺好。大妈非常感谢海能来帮忙,海表示小事一桩,不值一提。白默默的吃着自己的饭,听他们谈话。海他朝她看了看,拿起一个馍馍递给她。白忙挡住说你干了那么多活,你吃吧。大妈看他们在那里让,笑道:“太穷啦,没什么好吃的,委屈你们了。”海笑了笑:“婶子,你别这么说,这算是好的了,啥时候能天天吃上这啊。”大妈笑道:“白,海是一片好意,快接下吧。”
海回去后,白一边埋怨大妈不提前给她打招呼,一边向大妈打听海的情况。大妈说海在家中排行第二,还有一个哥哥,已经成家,海暂时在他哥家里帮些忙。海打小跟着哥哥一块长大的,哥俩相依为命。据他哥说,原本他们还有别的兄弟,但被抓了壮丁后,杳无音信。爹妈非常伤心,先后而终。为了活命,弟兄两个离家出走,流浪到这一带。有个地主收留了他们,好景不长,一伙强盗抢了地主的家,弟兄两个还算机灵,活了下来。后来分得一些地,他们就没再去别的地方了,一直就在那个村子里。
没想到海年纪轻轻经历不少,听大妈这么一说,白对海多了几分好感。
整个麦季,海都如约来白这里帮忙。海为人爽朗大方,办事利索。大伯他们渐渐不拿他当外人,大小事能用到他的也不客气。白知道,自己的将来不可避免的要交待给这个人了。大妈盼他们能早日成事,放话说等忙完了这阵就给他们操办操办。
夏忙过后,秋天悄然而至。秋季的村庄,一眼望去橙黄的一片,季节给它笼罩了一层成熟的色彩。村里的人接连收完稻谷、玉米、花生、红薯等作物,终于松了一口气,该到了享受自己劳动成果的时候了!人人脸上挂着笑容。
丰收之后便是农闲,保长召集各户,打算办个戏台,让村里热闹热闹,大伙一致叫好。
大戏开唱那天,白无心观看。她牵着羊来到草地上,心里空荡荡的。想起以前村里的人接新娘,热热闹闹的,自己也哈哈的在旁边起哄,这回快要轮到自己了,却不怎么高兴。唉,时间过的好快啊,还没来得及适应,许多事物不经意间就变了,而自己却还是那个自己,没什么变化。村子那边拉弦唱戏,喝彩声循风传来,隐隐约约像催眠曲一样。此刻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白看着羊儿们三三两两的卧在一起,悠闲的互相抚摩,渐渐的来了困意,靠在草坡上睡着了。
在清风微拂的山坡上,白照看着羊群,云站在羊群里高声朗诵,霞光红透天际,时光曼妙细长。这个永恒画面烙在脑海里,白永远不会遗忘。可是过一会儿云就变了,从地上飘起来,慢慢化成白云,白慌忙的跑过去拉他,却怎么也追不上,白大声哭喊起来,云朝她笑了笑,越升越高,最后消失在天空里。
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白醒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梦,然而脸上还挂着泪珠。远处真的有人在叫她,声音越来越近,白站起身,看到大妈正朝她跑来,不断的喊着她的名字。村子里“啪啪”几声传来,那不是枪响吗?白慌忙的向大妈跑去。
大妈拉住白,脸上全是泪:
“妮儿,咱们快跑吧,土匪来了!”
白惊慌失措,跟着大妈拼命往前跑,身后还能听到村里的嘶喊声,枪子穿破空气的“嗖嗖”声。
跑了许久,除了耳旁的风“呼呼”刮着,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白和大妈停下来。两人瘫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大妈“哇哇”哭起来,白听着大妈撕心裂肺的哭喊,才知道大伯已经跟土匪拼了命。她搂着大妈,泪水如泉涌一般。
两人哭了好久才止住悲痛。大妈站起来:
“妮儿,咱们村毁了,再也回不去了。去找海吧,给他们村报个信。”
白点了点头。
海的村子很平静。村里的人像平常一样剥玉米的剥玉米、摔花生的摔花生,闲着没事的在外面串门。有眼尖的看到有不认识的人出现在村口,就过去问情况。来人说土匪要来了,村里的人见这一老一少身上满是灰尘,头发散乱,不由的信了。
很快有人敲起锣,“咣咣”的锣声响遍村子。保长把村民召集到一块,都来到海的家里。此刻白与大妈正坐在院子里,海在旁边陪着。听了她们的遭遇,海气得咬牙:
“妈的,狗日的土匪,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村民们议论纷纷,互相商议着。最后保长做了决定,弃村逃跑!各家各户马上藏好粮食,到三十里外的山沟里避难。
及至收拾完,天色也已渐晚。人们三五成群的从村里出发,背着大包小包。路上没有多余的话,大家只想快些逃命。走着走着天就黑透了,一阵阵凉风袭来,吹的人直打冷战。耳旁时不时的响起虫兽的怪叫声,让人心里发怵。
终于走进了山里,大家伙松了一口气,朝来时的方向望去,远处村子里泛起点点火光,土匪放起了火。大家唉声叹气,有的甚至哭了,朝夕生活的村子就这么没了。白和大妈奔波了一天,早已累的不行,又走了这么远的路,渐渐体力不支。白年轻还可以强打精神,但身旁的大妈气喘吁吁,实在是太累了,不停的擦汗。白扶着大妈,真担心她出现什么差错。
山沟不比村里,白天还好,太阳能照到,到了晚上就难熬了,山风呼呼的刮着,凉飕飕的,稍有几丝刮入脊背,就让人浑身哆嗦。怕土匪看到,大家都不敢生火,只能挤在一起,裹着潮气很重的被子相互取暖。能吃的东西全是凉的,想吃热些的就在身子上捂暖了再吃。山里的秋比村里的冬天还虐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加上饥寒交迫,大妈已经心力交瘁,整天像木头人一样发呆。到了第三天,她从地铺上坐起来,将白和海叫到身前,白扶着大妈,大妈拉过海的手,轻声说道:
“海,你和白以后就好好过吧,白就交给你了。”
海点点头,说放心吧。
她转过头看着白:
“好孩子,以后要坚强起来,好好活下去。”
白含泪答应。
大妈说完闭上眼睛,倒在白的怀里。眼前的大妈满头干枯的白发,眼窝深陷,黑瘦苍老的面容没有一丝血色,岁月在上面刻满了道道皱纹,让人看了心碎。劳苦了一辈子,她就这样撒手人寰。白搂着大妈,眼泪止不住的流,悲痛欲绝却哭不出声,只觉得头晕眼花,阵阵发呕。
亲爱的人呀,你不要走啊!
海看白在那里伤心发呆,一时不知道怎么安抚。
村民们躲了几天后,回到村里,土匪已经散了,村子烧的不成样子,黑乎乎的一片。土匪把能带的东西都带走了,不能带的捣烂扔掉,到处狼籍不堪。人们对土匪恨之入骨,咒骂他们是一帮畜生!
遭此一劫,村子彻底的萧条了。
很快,冬天来了。
大雪一下,天气更冷,寒风过处,万物上冻,到处冷冰冰的。人们窝在家里不想出门,可披着被子也依然瑟瑟发抖。
为了能挨过去,海每天坚持出门砍柴,家里生起火,就暖和多了。最让人发愁的还是吃的,那点粮食肯定熬不过冬天。如果不想些主意,就要饿出事来了。眼前除了村外的大山,没别的希望了。
山离村子很远,早上出门,晚上才能回来。海每天天微亮就动身到山里,到了晚上背了许多干果回来,最多的就是松果,满满一袋子。偶尔运气好的时候能抓到一两只野鸡、野兔。靠着山里的恩赐,勉强能熬过冬天。白看着海早出晚归的背影,心里暖暖的。海对白时有照顾,白一直觉得他挺不错的,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她打心里看不上村里那些粗俗的男人,他们脾气暴躁,骂骂咧咧,经常无故打骂女人。
两个人欢喜恩爱的日子过了一阵子,渐渐趋于平淡。白每天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做饭拾柴,一天的杂活忙的差不多天也黑了。海劳作一天后,回到家咕咚咕咚的喝一阵水,然后整理下当天的收获,好的时候高高兴兴,坏的时候骂骂咧咧。吃完饭,白自顾去收拾了,海出去溜达一圈。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着。
岁月不停,人又如何能一如既往呢?时光不变,世事变化,谁又能自持如一呢。当生活褪去色彩,便呈现出本来的画面。
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白和海的话一天比一天少,白偶尔觉得索然无味,她多希望海能一直像认识的时候那样热情,可是眼前的海却一天比一天淡然。而海呢会时不时的盯着她看,冷不丁的叹口气。两人各怀心事却难以开口,都盼着对方能早些发觉。白摇了摇头,想那么多干什么呢,只要两个人在一块就好。
看着海天天忙碌的身影,白有些心疼,于是就多给他做些好吃的。
过了不久,当海在某一天揭开存粮的大缸时,脸色变了,他叫来白,问她怎么吃的就这么点。白心想这个粗汉子,哪里知道每天要吃多少呀:
“还有不少啊,够吃呢,就是这几天给你多做了些饭。”
海一听怒了:
“你看你那个样子!你以为弄点吃的回来很容易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去瞧瞧别人家的女人是咋过的,好好学学!看你就不像持家的女人,把你接过来这么长时间,还要天天供着你吗?”
海嚷完甩门而去。
这一顿突如其来的爆发,让白有点发懵,她愣在那里。
呆了半天,白慢慢缓过神。想着海说的那些话,心里凉冰冰的,自己一片真心却落不到好。她一直在努力做个好媳妇,跟海在一起,没怎么闲着,家里的事自己全做了,家外的事海忙不过来,她时不时还帮衬着。如今在海那里却成了败家的女人。白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到了晌午,海从外面回来,看白正坐在厨房里抹眼泪,有些不耐烦:
“你饭还做不做啊,又在那哭个啥哩,也不知道你娘家那边咋教的你,娇气的很,啥用不中。”
他将白拉到一旁,打算自己动手做饭。摸索了一阵子,不得头绪,只好甩下刀铲,走出门去,嚷着中午饭就不吃了!
白更难受了,流下委屈的眼泪,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海那样对她。她喊着让海回来,海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忽然之间,白觉得曾经熟悉的男人变陌生了。
白哽咽着做好了饭,将饭菜盛好,端着去她嫂子家。她猜这个时候海应该在他哥那里。
白推开嫂子家的门,嫂子正在厨屋烧火,她见白进来,忙迎了上去,说海正在屋里坐着呢,边说边将白手里的饭接过来,给海端去:
“海,你别置闲气了,白给你送过来了,快吃吧。”
海的兄长也在旁边劝了几句,海接过饭,一声不吭的吃了。
嫂子瞅了瞅白,将她拉到里屋,悄悄告诉她,海今天出去干活,回来的路上不小心跌到沟里,差点受了伤。白听了一怔,叹了口气:
“唉,我不知道呀。他总是有什么事也不给我说。”
嫂子拍了拍白的肩膀,给她掸掉火灰:
“白,家里的事不怨你,我晓得,你没啥错。村里的男人都这样,他哥俩也不例外。我知道你有想法,可是两口子一碗水端平搁咱这不现实呀。想要过得安分些,就得多顺着他们,大小事伺候好。”
入夜,白躺在床上,看着黑乎乎的夜,脑海里一片空白。曾经某个时候,她感受到生活像一束阳光,明亮温馨,现在没有了,仿佛丢了一样东西。听着海的鼾声,白茫然无所适从。
多亏村外的这座山,村里的人熬过了冬天,为了铭记救命之恩,人们给它取了个名,叫恩山。村里的人仰仗着恩山的恩赐盼来了春天。人们摩拳擦掌,务必今年要有个好的开始。耕地,做种,圈养牲口,家家户户都开始忙碌了。
天气转暧,海要大干一番,一口气开荒了好几亩地,每天从早忙到黑。白跟着海一块,锄地、播种、除草、担水,忙得团团转。海像一台机器,不知疲倦。白一面要下地,一面要操持家务,每天累得喘不过气。她劝海少干些活,太累了,海有些不屑,反说她娇气,让她多练练。白无奈,只好硬撑着。
最近白感觉身体有了些变化,干活力不从心,时常感到困乏,累点就心里发慌,干活大不如从前。她感觉自己生病了,跟海商议想去看看郎中,海总说她受不了罪,吃不了苦。白无心争辩,只是央求海能带她看看。海虽然不耐烦,但看白的样子不似以前的精气神,只好动身去找郎中。四处打听了几天,终于请到一个土郎中。郎中一套望闻问切下来,拱手笑道:
“恭喜,你家里有喜了。”
海听了一怔,随后露出了笑脸,问郎中是男是女,郎中摆摆手说不知道。既然不是病,海就放了心。谢过了郎中,海回过头来对白说:
“你以后就歇着吧,家里的活我来干。”
知道有了身孕,白一言一行都格外小心,她非常爱惜体内的生命,觉得那是上天的馈赠,仔细呵护着。海将所有的活都包下了,自然忙的不可开交,但家务事他不上心,敷衍了事,尤其是做饭,很难吃。白看指望他什么都做好是不可能了,家里能做的活她都揽过来自己做。海本想劝阻,怕她累着,看她没有大碍,便没多说什么。在乡下,女人挺着肚子干活的也不少啊。
今年天公做美,风调雨顺。人们勤劳的付出得到了回报,村外的田野绿油油的,生意盎然。到地里转上一圈,看着一棵棵小苗茁壮成长,心情格外的舒畅。海巡视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脸上乐开了花。白心里也美滋滋的,再不用担心挨饿了。想着肚里的小生命将来有了保障,白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庄稼收割后,各家的院子里都堆满了稻谷。海坐在大椅上,跷起二郎腿,一边喝着粗茶,一边哼着小调,脸上一片笑意。院落黄灿灿的,西房囤起来的粮食冒着尖,快溢出来了,白看着这些粮食,心里念叨着以后就天天做好的吃,吃个够!
闲了些时日后,白在某一天夜里生了个小子。小婴儿声声啼哭,叫的白心肝发颤,她不自觉的流下了眼泪。白看着挣扎的小生命,十分怜爱的揽进怀里,幸福感油然而生,一时感动的说不出话来。海听说生了个儿子后,连喊三声好,十分的兴奋,走起路来步履都有些飘了。
丰收加上得子,可谓是双喜临门,白和海一连几天都沉浸在喜悦里。白精心服侍着小孩,海每天都精神饱满的干活,生活仿佛处处充满了活力和希望。
白和海所在的村子大概有几百年了,太平的年月像世外桃源,少有人问津,自给自足;每逢乱世,又屡屡遭人劫掠,伤痕累累。纷乱时一批又一批的人走了,安定时一批又一批的又来了,它就一直安静的躺在那里。村子北边有一处坟场,埋葬的都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是全村灵魂的归宿。
“土匪来啦!”
一声喊叫惊动了整个村子,人们纷纷从家里跑出来。白正在陪孩子睡觉,被屋里的动静吵醒。她看海正拿着斧头铁锹往外走,忙问怎么回事,海告诉她土匪来了,让她赶紧起来。白慌忙抱起孩子,匆匆收拾了一下跟海跑出门去。村里的男人们都跑向村口,老弱妇孺都向恩山跑去。白跑了半程放心不下,站到一处山坡上驻足观望,她看到远处有一队人朝村里走来,这些人穿得很整齐,不疾不慢的走着,看着不像土匪呀。这会儿村里的男人们已经聚在村口,严阵以待。
“哈哈哈,误会误会,我们不是土匪!”
面对村民们的阵势和斥问,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的中年人笑道。
人们放下手里的武器,好奇的看着从外面来的这些人。中年人说他是政府派下来的,负责这里的工作。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开,这里好久没有当官的来了,又改朝换代啦。中年人摆了摆手说他不是官,现在没有官了,我是乡政府派来为村里的人办事的。他摸了摸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支笔和一个本子,看到没,我就是个书记。村民们不以为然,官老爷又变成书记了。书记呵呵一笑,向大家宣布,以后村里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都可以找他来协助。
这个书记很勤快,每天都在村里转悠,挨个问村民们有什么困难,要有人说了就掏出小本本记上。开始大家将信将疑,看着他很别扭,离他远远的。但他每天都这么做,隔三差五的喊些人去他家里开会。时间一长,村里的人慢慢习惯了,对他产生了信任。书记常给人们讲些道理,尽管能听懂的人不多,但大伙一致认为他很有学问,懂的很多。渐渐的,书记跟村里的人打成一片,人们也不当他是外人了,有什么事都会找他来解决。
天气回暖,阳光明媚,空气中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又是一年到,人们开始了新的劳作。播下种子,发出小苗,然后等着收获。白找到书记,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田野里许多长着翅膀的,金灿灿的鱼在天空游来游去。她问书记会解梦吗,书记听了摇摇头,说她真会做梦。
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很久没有下雨了,地上光秃秃的,风吹过卷起阵阵烟尘。炙热的空气烘烤的人喘过不气来,村里村外许多草木枯死。地里的小苗焦黄焦黄的,这可把人们急坏了。可是水塘也干涸了,仅有的一口井只够人畜用,再也找不出水来了。人们着急上火,一点办法也没有,很明显,赶上干旱了。
几个月过去,依然滴水未降,人们死了心,知道碰上了灾年。所幸村里还有余粮,让人多少有些安慰。书记这些天很忙,三天两头的往乡里跑,整天锁着眉头。村里人问他些事,三言两语就带过了。白看书记的样子,觉得他一定隐藏着什么事。
果不其然,一天晚饭后,书记将村里人召集起来。人们来到他家里,书记坐在椅子上,面色沉重。村民问他有什么事要宣布,书记沉吟半晌,低声说道:
“咱们村还要交粮。”
声音不大,每个人却听的很清楚,人们随即嚷开了,开什么玩笑,这都啥情况,还让不让人活了!书记摆摆手说这个任务必须要完成,村民表示坚决不同意,就是拼了命也不会拿出一粒粮食。书记说任务完不成,大家后果自负,接着讲了很多道理。但村里的人都不同意缴粮,这等于要了他们的命,最后会议不欢而散。
没过几天,村里来了一个大怪兽,怪兽长着一个大头,肚子又宽又长,“呜呜”的跑着卷起漫天灰尘。等它停了下来,脑袋一打开,里面出来一个人,肚子里也跟着下来一群人,这些人胳膊上系着红布,腰里别着枪,站成两队。村里响起了锣声,人们顺着声音来到一棵大树下,系着红布的人将人们围了起来,只许进不许出。大家都很惊慌,纷纷喊着书记的名字。书记站在树下一动不动,低着头一声不吭,面如土色。村民见这阵势,个个吓的不敢吭声。为首的那个人朝书记挥了挥手:
“来吧,同意装车吧。”
书记大喊道:
“你们怎么能这样!”
见书记不配合,那边出来几个手下硬拉着他走,书记一个劲的反抗,那些人就将他按倒在地,拳打脚踢,打的他不能动弹为止。村民见书记被打,悄悄的抹眼泪。头头儿一声令下,属下四散而去,只见他们从各家各户背出一包包粮食,都扔到怪兽的肚子里。村民们哭喊起来,抢夺那些人的枪,要跟他们拼命。见场面无法控制,头头儿朝天上“砰砰”开了两枪,村民被枪声吓住,不敢再乱动。看着家里的东西被拿走,人们开口大骂,但那些人不理睬。白在人群里看到海面色通红,一脸的怒火,真担心他跑出去。她拉了拉海,让他不要冲动。海抱着头,急的直跳脚:
“这些狗日的畜牲啊!”
怪兽载着那些人和粮食走了,村子里的人瘫坐在地上。空气中热浪滚滚,地上刮着一阵阵黄烟。此时每个人的心里都凉冰冰的,脸上铺满了绝望。
回到家里,海铁青着脸。白想安慰他两句,海一把推开了她:
“滚!”
他“砰”的踢开大门,走出门去。白坐在地上,看着所剩无几的粮仓,两行眼泪流下来:
“这都遭的什么罪啊!”
遭遇这些变故,村子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人们再次上了恩山,在山里搭蓬聚居,挖地屯水,寻些野菜,野果充饥。靠着大山或许能活下去。
山里环境艰苦,许多的人一天半顿饭都吃不上,饿的面黄肌瘦。住了一段时间后,人们变得浑浑噩噩的,过一天算一天。面对这样的困境,老弱的人最先熬不过去,他们撑到最后静悄悄的离开了这个世界。一些年轻力壮的人不愿与人争食,更不愿坐以待毙,与村里的人告别,翻过恩山,向着更远的地方走去。
白和海没有走,他们舍不得这个家,不愿意冒险。虽然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挨,但仍然在坚持。海愈发的沉默寡言,脾气浮躁。白独自带着孩子,早出晚归。一家人辛苦的生活着。
草木荣枯,一晃就是两三年,恩山躺在那里从未被打扰过,一直很平静。这里基本没什么人来,偶尔有陌生人路过,问询这是什么地方,人们指着山里的几户人家说这是恩山村。
现在的白,饱经风霜,脸黑黝黝的,双手生出了厚厚的老茧。她在山里奔波,熟悉每个角落。她的孩子在她的呵护下幸免夭折,虽然小家伙看起来瘦弱,但还是在慢慢长大。海一直喊小家伙铁柱,希望他能长的像钢铁一般坚硬,充满力量。白觉得这名字俗气,但海喊惯了,孩子一听他爸叫他就答应,白只好跟着叫了。铁柱懂些事就自觉的给他娘打下手,干农活、收拾家务不在话下,这让白感觉很欣慰。铁柱对海总是敬而远之,因为他爹高兴的时候逗逗他,给他说些笑话,不高兴了就就破口大骂,乱砸东西。
在山里的几年,恩山村的人学会了做酒。当初不知是谁发现的酒曲草,人们将这些草带回村里,凭着热情试验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能闻到发酵池里的酒精味。记得开火烧酒那天,各家拿着罐子守在灶旁,眼巴巴的看着冒烟的大锅。等了好久,一线清亮的白酒从竹筒里流出来,落进酒坛。人们乐开了花,都要抢着喝两口,有的人嚷着很难喝,有的人则咂吧咂吧嘴嘿嘿的笑了。
有了酒,男人们就醉醺醺的,要是上了头就气焰嚣张,惹出些是非来。海也不例外,每天都要小酌两口。今天他喝过了头,跟白吵起架,扔筷子摔碗,要动手打人,一边的铁柱赶紧拉住他:
“你别打我娘!”
海冷笑一声:
“哟,小崽子学会护人了。”
白逃离家里琐事的唯一途径就是下地干活,山间的田地曲曲绕绕,走走歇歇,一路上鸟雀叽叽喳喳,还不算落寞。劳作累了,坐下看着山谷的旷野,听风呼啸而过,心情慢慢舒畅了些。有时她想顺着山路走,一直走下去,可是还有孩子呢,得有人照顾。她有些伤感,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可转过头来又想,能活下去就不错了,还要什么奢求呢?
开了春,白的肚子微隆,家里又要添人了。海希望她再生个男孩,这样家里又多一把好手,白表示无所谓,男女她都喜欢。虽然有身孕,家里的活却不能落下,海从来不过问家里的事,样样都得自己操持。
恩山村的一个午后,村里人无事,三三两两聚在一块闲聊。远处山间的小道上隐约出现几个人影,他们朝这里走来,越走越近。好久没有人来山里了,会是什么人呢?村民们警惕起来,派几个人下山拦住那些人。来的人笑脸相迎,说话客客气气,说是来这里看看,不会打扰他们。
“老乡,还记得我吗?”
对面走出一个人来。
村民面面相觑,表示不认识。
“我是二壮啊。”
他这么一说,有人记起来了,啊,二壮!这几年不见快把你忘掉了。原来二壮就是几年前出山讨生活的一个,那时出去不少人,如今见到的却只有他一个。认出了熟人,村民对他是既亲切又惊奇。回到村里,二壮给大伙讲起了自己的遭遇。这些年他一直在外面流浪,沿路乞讨,走了很远的路,也见了不少的人,可是哪里都很困难,没有地方愿意接纳他们这些要饭的。一路走下去,就快要饿死了,上天怜悯,有一个好心人救了他。他跟着救命恩人,来到一个小村庄。这个村庄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大家伙都有饭吃,二壮就在那里落了脚。过了几年听人讲上面颁了新政,自己开的地可以免交粮食。他的恩人问他愿不愿意回原来的乡籍帮忙,二壮二话没说就回来了。
听二壮说完了自己的情况,大家伙感慨了一番,说他命大。二壮接着给村民们介绍今天来的人都是县里的,他们有好消息告诉大家。县里来的人清了清嗓子,向众人说道:
“乡亲们,这里环境差,山陡石头多,庄稼种上没多少收成,大家生活都很困难。我们承诺,如果你们回原村,免税两年,劳动所得都算自己的。”
山下土地肥沃,踏实干上一年顶山里几年,听县里的人这么说,有的人动了心,况且山里生活确实困难。但大部分人还是很怀疑,指不定哪天又抢了他们的粮食。县里的人写了一份承诺书,签上名,按上手印,盖上红章,保证不会动村民的一粒稻谷。大家伙议论开来,觉得还不错,但没人出来表态,都犹豫不决。最后县里的人让他们考虑几天,去不去全凭自愿,但好的地方先来先得,分完为止。
县里的人走后,有几户人家按捺不住了,他们决定回原村。大部分人还是在观望,白问海怎么想的,海摇摇头:
“不操那个心,管它外面什么情况呢,不回去,这帮人信不过!”
以后时不时的就有人上山来劝他们,留下的人经不住劝,陆陆续续的搬下了山,而且搬下去就再也不回来了。海开始不为所动,但眼看山里的人快走完了,他有些撑不住了,或许这次人家是真心的呢。他抽空回原村看了一看,村里来了许多新面孔,盖了许多新房子,与以前大不一样。二壮劝他早些回来,再晚些,一亩地也捞不到了。
海决定不呆山里了,白也同意,一家人收拾妥当下了山。
回到原来的村子,看到熟悉的田野和树木,白感到一股久违的亲切感从心里升起来。村里的人合伙给他们盖了一栋土坯房,海和白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才安定下来。分田地的时候海一口气要了十亩,村子里的人嚷嚷他要的多,海哈哈一笑,拍着胸脯保证能种完。
来年他们收的粮食堆满了房屋,一家人非常的高兴,以前幸福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
风调雨顺的几年里,村里人的生活变得富足惬意。人们的面孔泛着红光,精气神十足。不知什么时候起,村里流行起抽烟了,男人们嘴里个个都叼着烟,眯着眼睛,一副销魂的样子。这东西吸上了,久了便有些瘾,抽过的人都说能提神。大家见了面,一般都是卷上一根递上,有事先抽几口再讲。人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便是烟和酒,陶醉其中时,人生也不过如此了。
渐渐的村里的后辈们长大了,开始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尤其是小子们,好的东西学得很慢,坏的一学就会,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什么都干。整天给大人们找麻烦,管教的再厉害也只能管一阵子。大人们无可奈何,这些崽子们比他们小时候要祸害多了,只觉得下一代算是毁了。海对自己的孩子管的很严,只要犯了事,顺手拿起树条,木棍,拉住就是一顿打,打的孩子们哇哇叫,小孩在他跟前从来不敢惹事。孩子小尚不成器,但大人也有不争气的,有那么一小撮在村里我行我素,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脸皮练的很厚,被逮住怎么奚落都当没事一样,无赖一般。不过这些家伙对有些人是提不起兴趣的,比如海这类人,他们往往口碑不错,讲道义,有担当,无赖虽然不讲理,但不傻,犯了这些人就真正的成了村里的公敌了,他们可不想这样。
今年的夏天酷热难耐,不仅热,而且闷,没有一丝风。人们快要憋过气了,村里的草木一天到晚蔫着,连猫狗儿、鸡子都学会了下水,实在受不了啦。
如此闷热的天气预示着一场大雨正在酝酿。人们忐忑不安,不知这场雨是好事还是坏事。暑气一过,气温就开始骤降。暴风雨说来就来了,漫天乌云滚滚,遮得白天如同夜晚。电闪雷鸣,豆大的雨滴倾泻在村里,到处是哗哗的雨声,空气中弥漫着水气。狂风怒吼,老枯的树被刮为两截,有不少人的房顶都被掀飞了,小孩被雨水打在脸上疼得直咧嘴。这雨下的人们透心凉,禁不住打起了哆嗦。
雨水经久不歇,一连下了几天。村里水池河塘早已漫了,路上到处是水,门槛低的人家,积水都流到了屋里。虽然雨势小了,却没有停止的迹象。有人跑回来说远处的大河水漫上来了,水势滔滔,人们开始恐慌,估计要发大水了。大家聚在一起,商议怎么办,赶紧逃到山里去吧!村里的人将粮食从家里拉出来,找些高大的树木,一包包的挂在树枝桠上,有的则放在了房顶,有的藏在地窖里封起来。
村民们上了山,站在山上向村里望去,水波涟涟,洪水渐渐包围了村子。大家垂头丧气,田里的庄稼又遭殃了。雨淅淅沥沥的下了小半个月,终于停了,几束霞光从云层里透出来。人们什么都顾不得了,向家里奔去。雨虽停了,水却未消,村子里坑坑洼洼的到处都是积水。有些人的房子经不住泡垮塌下来,一些粮食泡在水里发霉腐烂,混着枯枝烂叶,一片狼藉。
不管怎样,只要人和村子都在,就有办法。村民们打起精神,重新再来一遍。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天爷心情不好啊,碰上了多灾多难的年份。前面刚起了涝,后面又来了旱,接下来三年,一滴水都没降过。
涝一年,旱三年,朝夕回到解放前。村里的人面对自然的挑战,毫无还手之力。
所幸的是县里有人来救济他们了,这回避免了再上山,外出乞讨了。靠着些许救济,人们紧巴巴的过活着,只要不饿死就好,只盼风调雨顺的日子早些到来。
白吃过饭,像往常一样来到村外拾柴禾,湛蓝的天空下,她看到遥远的地平线暗影重重,不一会儿树木摇摆,起了风,乌云自天边升起,滚滚而来。啊,要下雨了!白背着干柴追赶乌云,脸边凉风呼呼而过,阵阵清爽。乌云迅速包围了天空,压得四野低垂,哗啦啦的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白站在田野里,任雨水将自己淋透。
旱涝过后,在各方的努力下,村子总算走上正轨。人们撑了过去,迎来希望。经过这几年的折腾,海不再像以前那样拼命的干活了,他现在奉行够吃够用的策略,多了也好,少了也罢,不是自己的终归拿不到。可怜了白,她现在还挺着肚子,海一松懈,她就要紧张起来。刚生完孩子她还仍记挂着地里的活,休息了六七天就下地割麦子了。海本想劝她,奈何自己实在忙不过来,只好默不吭声。
村里收成好了以后,人们的生活安定下来。以前的烟酒又回来了,男人们迷醉的生活重新开始。现在的戏班子比以前多了些,一旦进村,附近十里八里的村民都会跑过去看。戏场人山人海,咿咿啊啊,锣鼓喧天,有人的屁股一坐就是一天,饭都忘了吃。小商小贩带着许多新潮玩意在戏场外摆地摊,小人书、各式各样的小刀、粘糖、弹枪、塑料人偶、烟斗等,针线、布料,锅碗瓢盆,样样俱全。一些洋气的东西比如手表、手电筒、收音机,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新奇的不得了。戏班子一来,比过年还要热闹。白和海一家要是到了戏场,海自顾去听戏,白则带着孩子们逛地摊,他们背着粮食,有想要的东西就跟商贩换。
再后来有许多更新鲜的事物涌进了村里,糖果、香烟、煤油灯、火柴、洋气的衣服等等,这些东西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村里的年轻人觉得外面的世界一定非常精彩,心态浮躁,想出去看看。白和海的孩子也长大了,海觉得有必要为他们做些打算。他问铁柱将来想做些什么,铁柱说就在家里种地,伺候爹妈,海听了不屑的摇头,说种地没出息,让他去当兵,旱涝保收。铁柱听了有些害怕,海训斥他仗打完了,怕什么!白也不同意让铁柱去当兵,说这个孩子听话孝顺,好好的当啥兵!海说她没见过世面,白跟海争吵,海不耐烦,嚷着这事就定了。
县里招兵的时候,海拉着铁柱去报名,全村只去了两个人。铁柱哭喊着不愿意,硬是被他爹塞上车。白眼睁睁的看着卡车将铁柱拉走,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儿子就这么被人拉走了,心如刀割一般。她恨极了海,无论干什么事从不考虑她的感受,说一套是一套。
二年后,铁柱回来了,他回来探亲了,穿着一身军装,村里人见他英姿飒爽的样子,羡慕的无以言表,称赞铁柱出息啦,是村里的骄傲!海非常的高兴,白也是十分的激动。铁柱在村里呆了不几天就要走,白问他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估计要很久了,白叹了口气。铁柱离村的那天村里人都来给他送行,白送的很远,拉着他舍不得让他走,铁柱见妈苍老了那么多,心里一阵悲痛,哭出声来,娘俩拉着手,白叮嘱他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多往家里写信,铁柱一一应诺。白看着铁柱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才转身回到村里。唉,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再见面。
白和海其他的孩子渐次长大,海给了孩子们各自不同的命运。老二金柱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外出到大城市学着做生意。老三红,是个女孩,嫁到了恩山里,海说那里什么时候都不会缺吃的,妮子在那里不用担心。老四栓柱留在家里学着种地。老五根生跟着外来的泥瓦匠出去学技术去了。老六大力因为小时候土郎中配错了药,导致不会说话,一直留在海和白的身边。
在外的孩子们靠着自己的能力,各自走上了不同的路。金柱生意一般般,挣了点小钱,在城里安了家。红在山里日子清贫,白和海时不时的要接济她一下,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栓柱成家后就与白分了家,仍留在村里种地。根生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一直没有他的消息,白一想起这个孩子就暗暗落泪。
白和海风风雨雨走了几十年,现在都已苍老。白因长期郁火之气积累,耳鸣眼花,海烟酒不离身也落下一些毛病,时不时就咳嗽不停。除了商议一些事,老两口平时不怎么说话。如今儿女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海时常带着孙子、孙女外出溜达,有人跟在身边显得很开心。白依然操持着家里的各种事务,时不时还要帮着带带孙子孙女。孙辈的孩子们很快长大了,长大后他们也一个一个的离开村子,到外面去了。
这些年外面的世界发展的很快,出去人都不愿意再回来,村里的人一天比一天少,都是些老弱病残。村间小径上长满了野草,篱笆东倒西歪,有的房屋空下,长满青苔。偌大的村子,走上一圈,空荡荡的,让人不胜寂寥。过去鸡鸣狗叫,牛哞羊咩,结伴劳作,欢歌笑语,炊烟袅袅的热闹时光一去不复返。
年关将至,年迈的海坐在院子里抽着烟,白在太阳底下缝补衣服。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朝白大声喊了几声,白抬起头,放下手里的活走过去,海趴在她耳边说:
“给几个孩子联系联系,回来看看吧!”
白听他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想见见孩子们了
“好,我一会托人给他们带话。”
海点点头,接着抽他的烟。
老两口整天空对四壁,无以慰藉,很希望孩子们常来,热闹热闹。但他们知道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不愿打扰,情非得已,不会随便叫他们的。
今年孩子们听老人的召唤回来了,带的大包小包的礼品放满了小屋。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围成一圈。大人们有说有笑,小孩子叽叽喳喳,院子里其乐融融。这一大家子的人将屋里屋外重新打扫一遍,整理的干干净净,日常家务也都包了,只让父母坐在那里享享乐,开心开心。海瞅他们空闲的时候就领着他们在村里转转,几年不见,打小长大的地方如今一片荒凉残破,让人不胜唏嘘感慨。偶尔碰到村里的人跟他们打招呼,要是没有海提醒,他们快认不出来是谁了,都变老啦。
开开心心过完年后,孩子们就要走了,他们问父母愿不愿意到城里住。白和海说不用了,住在村里逍遥自在。他们不是不想去,只是年事已高,早已跟不上外面的世界,只有这个村子最好适应。
海咳嗽的厉害,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白劝他少吸些烟,可他忍不住,拖到后来,咳的他自己都不吸了。现在他坐在轮椅上,由白照料着。撑了一年,海支持不住了,挺在床上,他病的厉害。
海清楚自己时日不多,让白喊回了孩子们。选了一个天气好的日子,趁白不在家,海让家人将他抬到院子里,他躺在藤椅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跟孩子们交待些事。儿女们围在他身旁,认真听着。
没过几个月,海就闭上眼睛,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孩子们纷纷哭嚎,为他们操劳一辈子的爹爹心痛不已。海离开的时候,白也在跟前,她的内心是平静的,带些悲伤。海这辈子为了这个家付出很多,吃过许多苦,也没怎么享福。如今他走了,留下孤伶伶的自己。只是两个人走到最后也未能坦诚相见,一辈子没说过什么知心话。逝者安息,愿他在另一个世界永远快乐。
海的事完毕后,儿女们就将白接走了。可她实在过不惯城里的生活,孩子们跟她的生活习惯相差太大,干什么都拘禁,小心翼翼的。她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不会说话的大力,可怜他孤身一人。白几次提出要回老家,说自己身体硬朗,能照顾好自己。孩子们最后妥协了。
白在村里生活了很多年,应该是最长寿的一个,没有人能说出来谁比她岁数大。最后的岁月里,她独自面对多少个日夜?见过多少四季更替?空旷的田野,冷清的院落,寂寥的村庄,这一切她都默默承受着。
当她动弹不得的时候,静静的躺在床上,将这辈子重新浏览一遍,微微叹口气。弥留之际,孩子们告诉她,爹说这辈子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希望她能谅解,白点了点头。孩子们问她愿不愿意还跟爹在一起,白摇了摇头。那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白说没什么大的愿望,给她找个能看到天上云彩的地方就好。孩子们一一应允。
白闭上双眼,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是孝之国,然而常有阻隔不能尽责,羞愧难当,忆起旧时只言片语,温馨残影,更是无地自容,深深自责。事已过去,无可挽回,惟以虚情假义寄托哀思,不求心安,不求原谅,惟愿冥冥之中会我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