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之魂
安宁也好，纷乱也罢，岁月的霜雪下，向阳而开的花卉与伏地枯折的草芥，向来一视同仁。
凡人艳羡神妖寿命悠长，殊不知天地亦有尽时，更遑论在这天地间浮沉争渡的诸多生灵，死后注定都要魂归幽冥。寿命纵分长短，但命尽之时，万灵平等，或就此甘心魂归幽冥转世，或心有挂碍而游荡于天地之间，任岁月长风一点一滴的消磨掉魂中灵性，等着这世上与自己有关的最后一缕记忆、一丝痕迹都彻底消失后，从此散如烟尘，无从记起。神如是，妖如是，人亦如是。
冥司之地虽对世间鬼魂皆有约束之能，一些鬼魂却因死时执念太甚，在冥冥中不可捉摸的某种牵引下，能每每躲过冥司缉拿。冥司之地也常遵循天道之数，若三次仍缉拿不住，便划去生死簿上那鬼魂的一切姓名生前，任由其成为游魂飘荡于世，直至将来的某一天自行消散。
或许是因凡人寿命短暂的缘故，世间游魂有九成皆是人魂，他们总是因生前的某种不甘或遗憾而不愿进入幽冥，甘愿就此飘荡于世。
有的游魂在生前便无所依归、无人牵挂，死后却因自己记得自己才不致即刻消散，可那魂中灵性坚持不了多少年也会被消磨殆尽，从此一片空白，静悄悄地散于天地之间。
凡人看不见鬼魂，而神与妖却亘古遵守着一条规矩——所见游魂，若与自己不生瓜葛，须即刻抹去与之相关的任何记忆。
飘荡无依已是苦，神妖寿命悠长，若是长记之，对游魂来说更是极苦。
人世长久不息的纷乱使得小平见过的游魂比见过的妖还多，多得令小平对抹消记忆的这项法术也心生厌烦，甚至有时还会怀疑自己是否不小心抹去过其他无辜的记忆，所幸记忆最深处的名字与寻觅的念头从未断过，才使这怀疑次次都微不足道。
世间生灵都喜欢结群而居，生前也最怕被人遗忘，但死后若生执念逃离冥司而成游魂，却被诸神众妖视而不见，转瞬即忘，这是上天赐予的悲悯，还是对逆者违背天道的惩罚？小平说不清楚。
有的游魂飘荡太久，久得明明连自己的姓名与过往都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却仍记着死时的执念而不甘地徘徊下去。纵然如何不甘，短则一个昼夜，长则一个春秋，也会步入终点，归于虚无。
这样的游魂，小平曾见过，也一直记着。
那是一个偏僻的小村，村旁不远有一条大河。
上一次来此已是数十年前，那时人世刚重归安稳没几年，大河却正泛滥成灾。小平经过时恰巧见到村民正冒着大雨，在村中掌权者的带领下摆设香案，跪在大河边不住地哭泣祷告，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祭品已献上，祈请河神息怒”这一类的祷词。
那时小平并没有多加停留，商周之战后，凡人的事妖既鲜有兴趣干预，也不可妄加干预，从来都是生灭由之。
数十年后再临，小平未曾料到会再遇上一场雨，雨里的大河依旧泛滥，淹没四野。过去的村落早已不复原样，了无人气。唯留残垣断壁，偶有几具枯骨横陈，为小村的过往聊作陪葬。
小平顺着河流继续前行，行未多远便停住了脚步。
大河中央，汹涌的波涛上，无端端地出现一把伞，伞很破旧，几乎只剩下嶙峋的伞骨。伞下有一道单薄的女子身影，朦朦胧胧，近乎虚幻——那分明是一个已濒临消散的游魂。
小平看到游魂的同时，游魂也看到了他，并且正朝他而来。远远的，小平似乎听到游魂唤了一声“先生”。
规矩里说的不生瓜葛，是谓两不相扰，能避则避，若不能避，也不妨顺势而为。
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二八女子，一身宽大不合体的玄服，虽不华贵，但也算不上粗糙。
小平明白，她应该就是数十年前河边跪拜的村民口中所说的祭品。数十年过去，小村已空，想来那河里无情的神，并不是很满意足下这些卑微生灵的诚意。
“先生是要到远方去么？”那女子靠近后问道。
“是。”小平答道。
“那先生能带上我么？”女子早已空洞透明的双目，这一刻竟凝实有神起来。
“你一直都在这里？”小平问道。
“是的，上游那里不知为何一直令我害怕，下游我想去却怎么也去不了，这里是我能离上游最远的地方了。”女子平静地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忘了。”女子摇头，依旧很平静。
小平沉默。
这里距上游的小村并不远，这点范围内能躲过冥司三次缉拿的游魂小平从未见过，甚至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在遗忘过去、遗忘自己的姓名后依然未曾散去的游魂。
或许远方才是她的执念所在，但这又是何等深重的执念啊！
“你去远方做什么？”小平再问道。
女子转了转手里仍旧撑着的旧伞，任雨滴穿过自己虚幻的魂体，第一次笑道：“去找给我这把伞的人啊！”
那笑容明媚，那眼中有光，令小平怀念恍惚的相似的光。
“那走吧。”
小平伸出手，女子的笑容越发明媚，一晃身依附伞中，任雨伞落在小平手里。
小平动用法术看了眼这条河，河里并没有神，这只是一条未曾筑堤的河。
女子去不了下游，是因为下游的水流更加汹涌湍急，会把原已破旧不堪的伞骨彻底击碎。
小平收起伞，继续沿河而行。
前方的雨更大了。
一场雨，充塞这茫茫的虚无，撕扯下众生颤栗的重负。
大地无量，豪饮这无尽的酸苦。
一把伞，伞外的人进不去，伞下的魂也走不出。
一把伞，一个人，一缕魂。
伞下的魂，听雨滴答，滴答着过去；伞外的人，任雨侵袭，侵袭着现在。
奔涌的河流，恰似伞里伞外相同的未来——
在这汹涌的世浪里，漂泊是众生永恒的姿态。
上一文《哀哀生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