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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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笔画小风垭寨门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玛丽亚,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正当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入云霞,你的歌声迷了我,我从山上滚下,哎呀呀,你的歌声好像玫瑰花。
——新疆民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一天上午十点左右,罗开六突然和薛小玲,林先蓉,马弟云到我们生产队来了,他们是我和刘武从小到大的同学,也是一起下乡的知青。
罗开六手里提了一条三、四斤重的大鲫鱼,那鲤鱼的眼睛上贴了两张红纸,出了水的鲤鱼只要眼睛贴上红纸就不会死。我奇怪,问他:“怎么提着鱼你们一起来了?约好的?”罗开六说:“不是。鱼是今天早上我们生产队那个鱼塘网起来的,刚网起来就跑咚咚地给我送来了,还拿红纸蒙了眼睛。你知道农民是不吃鱼的。本来我说叫上马弟云拿到薛小玲那里弄来吃,马弟云说你这里有好多油浸的豆瓣,就拿到你这里来了。”刘武说:“要得呀,弄豆瓣鱼吃,安逸得很。”我说:“那么快点打整出来,我去挖点春笋回来烧鱼吃。”罗开六问:“春笋烧鱼?没听说过,好吃呀?”我说:“肯定好吃,这个季节没别的菜,我想象春笋烧鱼应该好吃。”其余几个人都怀疑,都问:“好吃吗?”我说试试吧。薛小玲说她和我一起去挖春笋,我说要得,我杠了把锄头和她一出发了。
小风垭寨门口那边的竹子最多,我们去了那边的竹林,二月正是竹笋啵啵上长的时候。几乎每一笼竹下都能找到毛茸茸的竹笋,它们冒出土壤不久,像尖尖的牛角,薄薄的嫩嫩的竹壳上铺满了细细的茸毛,它们的根很深,每一根竹笋都稳稳地立在土地上,像表面柔和内心强大的少女。
站在寨门远望,蓝天下全是青翠欲滴的山林。纳溪是竹海之乡,有六十四万多亩竹林,那起伏的竹林像波浪起伏的宽广大海。在蓝天下,在白云间,在竹林中还有一缕缕一团团白雾,它们像云烟般停顿或者飘渺在竹林间。最好看的便是那些升腾着的白雾,它们像袅袅炊烟般,让人感到亲切,舒适和宁静。我们的脚下是悬崖绝壁,悬崖下白雾遮盖,青葱的竹林和小路只能隐约可见。那小路连接通往白节和纳溪的公路,不过看不到公路。薛小玲说:“站在这里眺望,才懂得为啥要在这里修寨门。”她手指着那条小路说:“那么宽广的群山,只有这一条小路可以上来,小路那么陡,并排走两人也挤,因此守在这寨门口,再多的部队也无法进来。”我说:“这就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听农民讲,这山上原来有众多土匪,在这里当土匪,就是依赖这里的地势,但是还是被我们解放军打垮了。”薛小玲说:“我理解,被打垮的原因不纯粹是军事力量,还有心理因素。土匪们心理惧怕,行动就肯定胆小。心理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我说:“我也觉得是,心理往往是第一位的。原来我们学政治,李老师把唯心主义说得像愚蠢至极的傻儿。我现在觉得,用心里的意念指导自己,往往有神奇的力量。”薛小玲微笑着望着我问:“你有这种体会?”我说:“是呀,比如死亡,小时候觉得好怕,永远不能说话了,永远不能玩了,永远躺在地底下,那是好痛苦的事。而且越怕就越不想活,成了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但是如果相信灵魂的存在,你就不会怕死了,你会觉得死是升华,是去到另一个更加美妙的地方。这就是心理的力量。”薛小玲睁着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柔情万种地说:“我好想亲你,你说到我心里去了。”我说:“亲呀,这里没人能看到。”薛小玲抱住我,在我嘴上使劲亲了一口。她搂着我的脖子,很近的面对面,她的鼻子和嘴唇摩擦着我,说:“我觉得这里好亲切,从这里纵身飞下去,我也心甘情愿!”她似乎眼里有泪,但她忍住了,说:“挖竹笋吧,耽搁久了大家就怀疑了。”
我们挖了三个竹笋回去,他们已经把鱼清洗干净,切成了片。马弟云说:“你们去了好久呀,起码一个小时。”我说:“是要一个小时呀,来去半个小时,挖竹笋半个小时。”马弟云说:“看风景还要半个小时,说点知心话还要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不够呢。”薛小玲说:“你还有经验呢。在那么幽静美丽的地方,谁不动心呀,有点亲密举动完全应该。”这句话把刘武,罗开六,林先蓉都惊了一下,马弟云嘻嘻笑着,比划着手势说:“你们……亲密了?”薛小玲说:“对呀,怎么啦?不该吗?”他们几个一起回答:“该,完全该!”
吃饭的时候我们拿出一斤多酒,每人倒了二两多,我提议:“为了我们的友情,为了我们永远的情谊,干杯!”酒是倒在土碗里的,我们没酒杯。大家端起碗向中心点撞去,碰得“啪”一声,像喝水一样把酒干了。
这顿竹笋烧鲤鱼味道极美,大家都说“太好吃了!”我说:“主要是豆瓣好,油多,走的时候一个人带一瓶走。我妈给我装了一大罐,起码有五、六斤。”罗开六说:“嗨,巴不得我们每天都这样,太幸福了。”我们表示赞同,都说“就是呀!”罗开六接着慷慨陈词:“明天,就是明天一早,到我那个大队去爬银桩岩!吃饭就在银桩岩上的馆子吃腊肉豆花。”我问:“一早是多早?”罗开六说:“八点以前到鼓儿石山脚下。”我们算了算距离,鼓儿石离我们有四、五里地,离薛小玲和林先蓉也不远,有八、九里地,离马弟云就远了,有十二里路。我说:“马弟云今天就不回去了嘛,住我们这里。”马弟云说::算了,我宁肯多走点路,也不愿在你们这里受气。”我们几个哈哈哈地笑起来。那是马弟云一次在我们这里跟牛高马大的刘武睡一张床,刘武睡觉喜欢裹被盖,马弟云盖不着被子,还被挤在床角,冷了一晚上。
银桩岩,矗立在乐登公社后山。人们把奓口岩南北截断,从奓口岩下山往北至乐道场称为前山,奓口岩以上往南至卧龙岭称为后山。前山有乐道场,状元桥,抗战小学等古迹,后山有银桩岩,鼓儿石,卧龙岭等著名地标。传说卧龙岭上有黄龙长眠,静等天庭召唤。而天庭召唤的信号便是鼓儿石鸣响,这鼓儿石高数十丈,形同立式大鼓。说是女娲补天之时,掉下一块石头,这石头就是鼓儿石,女娲留下一偈:“擂鼓龙飞”。但是用什么才能把鼓儿石擂响呢?人们找不出擂鼓的工具,鼓不响,那黄龙就一直卧着等候,所以称为卧龙岭。银桩岩面向川滇公路,站在公路远远望去,像一面屏风立在山上。这屏风中间高两边低,又像二郎神杨戬使用的三尖两刃刀。但它面积很大,足足有二十丈宽,十丈高,是一座从天而降的神山。虽然远处看银桩岩像屏风,但走到面前才知道它里面有村庄有树林有流水有大小不同的岩石与山峰。
在罗开六带领下,我们从鼓儿石旁一座山峰上山,沿着一条人工开凿的石梯往上爬,那石梯几乎垂直在我们面前,林先蓉爬几梯又歇一稍,眼镜滑在鼻梁上斜挂着,马弟云对罗开六说:“你去扶一下哦。”林先蓉喘着气说:“我不要罗开六扶。”马弟云说:“那我扶你嘛?”林先蓉说:“更不要你扶。”我们全体嘻嘻笑。罗开六从左边崖壁上折了一根已经黄了的竹竿,那竹竿很结实,他握住一头,把另一头伸到林先蓉面前:“你抓住。我拉着你爬。”薛小玲说:“这办法好,如果这样林先蓉都不领情,就太太要不得了。”大家一起说:“就是,这个情应该领。”林先蓉抓住罗开六递过来的竹竿往上爬,说:“嗨,是要省力得多。”马弟云说:“太太省力得多。”林先蓉说:“马嘴里吐不出象牙。”大家又是一阵笑。林先蓉发出疑问:”为什么这些人要跑到这么陡峭的山上来生活呢?”大家说这是个学术问题,我说这可能是普遍现象,在高原和险恶地区生活的人,属于弱势群体,他们是被赶去的。富庶的地方和舒适安逸的环境都被强势群体霸占了。大家比较赞同这个观点,举了很多例来说明。马弟云还现身说法,说:“比如我们面前摆了一盘奶酪,一盘焉唧唧的要馊要馊的黄瓜,一边是薛小玲,刘武,罗开六,田佳你们几个,一边是我和林先蓉两个,我们争得赢你们吗?就只好选黄瓜了。等你们把奶酪吃了,还没吃饱,就要跑来抢我们的黄瓜,我们没得法,只好跑得远远的,离你们越远越好,于是就跑到都不愿去的荒山野岭,最不能活的天寒地冻生活下来,祖祖辈辈,直至今天。”我们夸奖他,“真有学问。但为什么你要让林先蓉和你在一起呢?”林先蓉不高兴了,嘟着嘴问为什么你们不同情弱者,还要趁机欺负我呢?
大家说说笑笑上了山峰,望着旁边的鼓儿石和下面像鸽子笼大小的房屋,像小土丘那样的小山头,还有一丝不动的河水,我们感到了山乡之辽阔,世界之宏大。薛小玲说:“太壮观了。”
银桩岩还在前面,林先蓉问:“还要爬山呀。”罗开六说:“是要爬呀,不过这山不陡了。”我们相互鼓励说:“才下乡那天心情那么凄凉,奓口岩都爬了,现在爬这银桩岩难道还怕?”
我们奋力往上爬,突然,有歌声从山顶上飘来,十分优美动听,那水平是我们从来没听到过的,是个女声。她唱的是新疆民歌《可爱的一朵玫瑰花》。我说:“奇怪,这荒山野岭的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歌声?”罗开六说:“完全是专业的。”薛小玲说:“真的,好好听呀!”我们加快了爬山的脚步,爬到山顶,我们看到了不远处的山边有一个高挑女生的侧面。她面向山外,跟我们刚上山峰时向外远望的方向一致。可能也是看到那么壮美的河山,心情大好吧,她对着远方的蓝天白云,河流丛林歌唱。她穿一件红色风衣,戴一顶白色网球帽,看不到她的头发,之所以看出来她是女生,是因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她望着远处忘情地歌唱,不知道我们开始走近她。马弟云永远都是最先开口的那个,他高声喊道:“你好!”那人被惊吓到了,转过头来,看见我们六个不速之客正在走近她,她惊惶地伸出两只手使劲摆动着,喊道:“不要走近我,不要走近我!”我们愣住了,为啥呢?她迅速背过身,向着银桩岩深处跑去,消失了。
我们太莫名其妙了,不知说什么好,去到她站着唱歌的地方,四处张望,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呀。我们侧面前方的悬崖边有一棵巨大的黄桷兰,其树身至少六个人才能合抱,它的树冠高而宽大,繁茂的枝叶上长满了像小象牙一般的黄桷兰,这些黄桷兰饱满结实且香气四溢,让人心旷神怡。这银桩岩像仙境般令我们迷离,可是那唱歌的女子怎么会在这迷人的地方见了我们就仓皇逃去呢?她让我们好生疑惑。
银桩岩是丹霞地貌,有许多红色的岩石,我们散座在岩石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最爱嘀咕的马弟云也沉默了,大家就静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太阳光射在身上觉得发烫。罗开六才说:“走嘛,我们去吃豆花腊肉。”银桩岩上并无大张旗鼓对外营业的餐馆,这是一个农民家,相当于黑店,知道的才人来吃,罗开六跟他生产队队长来吃过一次,所以知道。
主人家是个热情的大嫂,三十多岁,长得膀阔腰圆。见罗开六领着我们进屋,她高兴地叫道:“哈哈,开六来了呀!今天想吃点什么?”罗开六说:“泡得有豆子没得嘛?如果有,就吃豆花腊肉。”那大嫂哈哈笑着说:“有的哦。今天泡了三斤豆子,杨院长说中午要来端五六碗豆花,豆花马上就好了,腊肉也是现成的,我给你们炒点小菜,再给你们切点香肠就可以干了。”我们不知道杨院长是谁,也没在意,所以没人问。那大嫂给我们提了一壶茶说:“薄荷茶,看你们吃得来不。”银桩岩上野生薄荷很多,农民们喜欢把它们晾干当茶喝,这薄荷茶清凉解渴,倒很适合我们现在喝。没喝一会儿,豆花好了,那大嫂手脚麻利,眨眼功夫就给我们摆了一大桌,问:“要喝点儿酒吗?”罗开六说:“要喝哦。”那大嫂说:“我们泡得有枇杷酒,好喝得很,我们这一片的人都爱喝。”罗开六说:“要得,打两斤来。”林先蓉酒量差,问:“两斤喝得完呀?”罗开六说:“咋个喝不完?我们六个人,人平才三两三。”林先蓉说:“我喝三两三?怕喝了就要打捞窜。”“打捞窜”是走路不稳,打绊脚的意思,“捞窜”两字都是一声,和“三两三”押韵。马弟云说:“林先蓉和罗开六在一起都学会幽默了,不错哟。”林先蓉说马弟云:“你从来就没一句好话。”马弟云答:”哦,要像那次罗开六在解放牌上念你可是林中的百灵,你可是红楼的湘云才是好话?”大家听了哈哈哈地笑。林先蓉岔开话题说:“反正我喝不了三两三。”马弟云说:“不喝三两三嘛,照顾你,你就只喝三两。”林先蓉说:“三两和三两三有啥区别?哼!”薛小玲说:“人家林先蓉老实,不要老是欺负别个。不过两斤酒我们几个也喝得完,如果不是回去要走路,喝三斤也不成问题。”马弟云竖起大拇指说:“你看,这才是英雄好汉。”薛小玲说:“如果我当得了英雄好汉,我这一辈子都高兴死了。”我说:“闲话少说,开整。”
喝得正高兴,进来一位老头,五十多岁,瘦小,整洁,不像农民。手里拿着一个大铝锅,喊那大嫂:“张大妹儿,豆花好了没?”那大嫂从厨房出来,说:“好了好了,早就好了。还以为你不来了,都要一点了。”那老头儿说:“哎。本来早就来了的,出了点事,把他们哄好了才出来。”那大嫂出来接过老头儿手中的铝锅,问:“出啥事了?”老头儿说:“哎,今天她不小心,撞见几个知青了,回来一直哭。”此时那老头注意到了我们,向我们问道:“哦,你们是知青吧?”不等我们回答,他接着问:“上午你们去山上来?”见我们都在点头,那老头“哦”了一声,没再说话,接过那大嫂端出来的豆花,走了。
我们又莫名其妙起来。罗开六和那大嫂熟悉些,等那老头儿端着豆花走了,问那大嫂:“怎么回事呀?那老头儿说谁遇见我们了?”那大嫂笑了说:“不关你们的事。是我们这里有两个麻风病人,住在山上的麻风病院,那老头就是麻风病院的院长。”我们听了大吃一惊,这里有麻风病院?马弟云问:“这个老头是麻风病院医生?”那大嫂说:“不是,麻风病院没医生,这是院长。就两个人,一个院长,还有一个杂工。”我们觉得不可理解,薛小玲问:“怎么医院会没医生呢?”那大嫂放低声音说:“麻风病是治不好的!”我们更觉得不可理解,治不好为啥要来麻风病院?来这里是为了等死吗?薛小玲又问:“那些病人知道自己是医不好的吗?”那大嫂说:“知道,所以他们爱哭。刚才杨院长说他们哭,是因为被……好像是说被你们看见了,就伤心得哭。”我们又不理解了,为啥被我们看见了就会伤心得哭呢?那大嫂继续说:“其实他们很可怜的。只有两人,是一对情侣。那个女的不晓得是哪里的歌唱家,是被那个男的传染的。说是很漂亮很摩登的人,得了麻风病后就变丑了,没眉毛没头发了。所以她怕被别人看见。”我们恍然大悟,明白了那女的为什么见了我们那么惊惶,为什么戴了帽子。
这顿饭我们吃得很沉闷,各人端着酒碗喝酒。薛小玲一直在叹气,大家没了语言。一直走到鼓儿石旁那个陡峭的山峰,下山时罗开六才对林先蓉说了一句:“我还是去找根竹竿来拉着你吧,下山更比上山难。”
见到那麻风病女子虽然只有一瞬间,但给我们留下的印象却极其深刻。原来我们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病叫麻风病,不知道它能够传染,不知道它不能医治,不知道在我们山中有麻风病院,还有一对可怜的麻风病人。而且,那女的还是一位歌唱家,她曾经十分美丽。
那段时间只要一静下来,那女子唱《可爱的一朵玫瑰花》,然后惊慌失措,再然后逃走的情景就会浮现在我眼前。他们以后将怎么度过?他们的内心备受折磨却没有解决的办法。他们这种等死的痛苦谁人知道?我们有时候很累,也苦,但心里却没苦过。比起他们来,我们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后来,我专门找了这首歌,把它编成了一支二重唱的歌伴舞,一对新疆的青年男女,在三十多个舞蹈演员伴舞下,深情地唱着《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再后来,麻风病能医治了。不知那女的是否活到了能医治的时候。
时至今日,她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