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
——唱给美好时光的歌
我第一次和她相遇,哦,不,第一次和她面对面说话,是四月中旬的一天,我的故乡已经绿肥红瘦了,而北方,姗姗来迟的春天,还在冬季长河那起伏跌宕的寒冷波浪里,苦苦挣扎着向温暖翠绿的岸边游去。
那天是星期天,我去军人服务社买牙膏和香烟回来,经过山坡小路,路边的一丛丛艳黄的花朵跃入眼帘。我兴奋不己,好奇地走近稀疏的花枝。仿佛植物的血液,干枯的树枝里泛出微弱的紫红,小巧玲珑的嫩黄柔弱的花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凝视着面前楚楚动人的花朵,我身边飘过淡淡的异香——这不是天然的花香,也不是人为的脂粉香,而是任何一个年轻男性,都能敏锐察觉到的另一种青春自发的肌肤迷香——,伴随着一个轻柔的声音:“漂亮吧?知道是什么花吗?”
我转脸一看,是位年轻的女军官。她没戴军帽,唇红齿白,柳眉杏眼,短发齐耳,英姿飒爽。我摇摇头,她微微一笑,说:“这是’雪中四友’的迎春花。”又四处望了望,欣喜地说:“春天,终于回来了!”
她不再是严肃的长官,用一种半是恳求、半是娇柔的目光看着我,说:“帮我一下,摘几枝鲜花,我拿回去插到花瓶里。 ”
算是回报她吧,我钻进灌木丛,选了几枝开得鲜艳饱满的花朵,不长不短地折了几枝,摆弄整齐成一束,双手捧着送给她。
还是去年的暮秋,我们到军部农场劳动。下午的时候,渴极的内脏全都急切地向嘴巴求救,嘴巴储备的涎水也要干涸了,苦涩的舌尖,不停地转着圈舔抹枯燥的唇齿。带的水壶里的水,早就驴饮似的喝得一干二净,看见田埂上放了几件军衣和水壶,以为是别的战友的,想都没有想,走过去拿起一个水壶拧开盖子就喝,立刻感觉到不像凉白开的味道,但火烧眉毛似地渴不择水,不容我三思而后行。里面本来就只剩下半壶,等我一口气喝完,才品味出留在舌尖的滋味,原来是淡甜的糖水。
正在纳闷,分队长一眼看见,急忙跑到我身边,小声严厉地说:“赶紧放下水壶,是通讯处汪参谋的。”我正要放下水壶,俯身低头时,看见一个女军官远远地向我微笑。
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美好感人的微笑。
每天,从营房到军指挥所值班的报房,必须经过军部大楼,偶尔能看见她的背影和侧影。听在军部上班的老乡说,她是成都军区大院的子弟,工农兵大学生,父亲是位将军。
受到我们军所属某师的一个战士写小说的剌激和启发,我不知天高地厚,从春天到夏天,除了值班和训练,不分昼夜地写。我参军前是知青,就写知青时的生活,感觉到什么精彩就写什么,一鼓作气写了三十多万字,成了“长篇小说”。
虽然被文艺杂志社的编辑们否决了,但却引起军文化处的关注,推荐我去参加沈空文化部举行的创作培训班。但我总是霉运当头,创作培训班恰好和沈空军事技能比赛的时间同步,而我又十分不情愿地被选拔上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只能参加军事技能比赛,名符其实地得了第一名。
比赛回来后,分队长说一个首长要见我,叫我把被文艺编辑部退回来的稿子带上。我问他是谁要见我?见我干什么?分队长神秘地笑而不答。我胡乱猜疑:难道是哪个首长要批评我不务正业?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半夜醒来,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
夏日的夜幕渐收,天色初开,远处层峦叠嶂,山谷里轻雾弥漫,更远方耸立着陡峭如利剑般的峰巅,线条分明,挺拔刚劲。东面的天边像涟漪轻荡,泛出柔和的绯云,晨曦初露,寂静中传出一声鸟鸣,又一声鸟鸣,渐渐地越来越多的鸟鸣,充满无限生机与活力的大自然,从香甜的睡梦中醒来了。
吃罢早饭,分队长叫上我,往二连那边走。马上要到女兵班住的二层楼房了,二三个女兵在水池那里洗衣服。我感到奇怪,问他去哪儿?他说跟着走就行了,不要问那么多。到了楼下的单元门口,他说:“只说找你,我就不上去了。”
惴惴不安地上了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她!
她站在门口,白短袖衬衫蓝军裙,半开玩笑似地敬了个正规的军礼,笑容可掬地说:“热烈欢迎我们的优胜者!你为我们争取了荣誉。”听见她这样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走进她的房间,猛然一股浓郁的芬芳几乎令我窒息,情不自禁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但我还是控制不住地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水,眼睛也东躲西闪,不敢和她正面相对。
她给我冲了杯咖啡,见我侷促不安,温和地说:“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不要拘束。我们经常见面,应该是老熟人了。”说完话,就在我对面坐下来,莞尔一笑,说:“你在我们通讯处和文化处,真是大名鼎鼎啊。”
我既高兴又羞愧,只觉得汗流浃背,脸上也热烘烘的,肯定是红了。果然,她含着笑意:“别不好意思嘛,我说的是真话实话。”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好像是让我更放松下来,很随意地问:“手枪实弹打靶时,打得怎么样?”我惭愧地说:“很不好。十发子弹只有五发打在靶上。”
她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又不是步兵或者警卫人员,能打五发上靶就可以了,至少比我强,”她伸出手,竖起白嫩的中指和食指,调皮地闭上一只眼睛,一边装做扣扳机的样子,一边说:“我只上了二发,还在人头形的外面。”
沉默片刻,她看着我放在旁边的纸包,问:”这就是退回来的稿子吧?”我连忙拿起来给她。她掂了掂稿子,惊讶地说:“我的妈呀,好重啊,你还真的能写!”
我恭敬地说:“都是些无用功,写的不好。”
她又掂掂稿子,说:“很辛苦吧,这么长,这么厚,我一时半会儿看不完,搁在我这里,你不会不放心吧?”我连连点头,说:“放心,很放心。”
她沉吟片刻,满脸认真得像个讲课的老师:“有人说你恃才傲物,天马行空,我看不像。你别的一些小文章和诗歌我都认真读过。精神可嘉,很有才气。但有一些诗文,华而不实,矫揉造作,不知所云,还装腔作势,无病呻吟。”
我如当头棒喝,目瞪口呆。
她歉疚地笑笑,“我说急了,但用心是好的。好听的话我也会说,但那样就是在欺骗你。”
她站起来,打开窗户,凉风吹了进来,屋里的香气淡了一些。她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身来,眼睛盯着我问:“自卫反击战时,派你们到黑龙江那边,你害怕不害怕?”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好多人都去了,有不怕的,也有害怕的,我害怕。有一次,不知哪儿一声脆响,太像枪声了。我条件反射似地,一下子就扑在地上。分队长他们都说我胆小。”
她忍不住用手捂着嘴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等笑完了,才说:“说心里话,我也有些害怕。”
我怕她真把我当成胆小鬼,因此而瞧不起,急忙说:“听别人说,真的枪一响,什么都不怕了。特别是眼看着身边的战友倒下去,就只想到和敌人拚命。”
“也许是吧。不过没有经历过,谁知道呢?”她向窗子下面看了看,转过身说:“我很想帮助你,可是能做点什么呢?总觉得有心无力。前几天去北京出差,到新华书店看了看,好像这些还适合你,请你收下。也算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她指了指书桌上的十几本崭新的书。
我十分意外,受宠若惊,不知所措。
她催促着说:“看一看呀。”
房间很小,我站起来向前走一步就拿到书了。除了《艺术哲学》和《红楼梦》,别的都是汉译世界文学名著。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所经历的艰辛和受过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泪水也跟着在眼眶里打转,急忙扭头看别处,忽然看见床头墙上挂着的放大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坐在草地上,“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浪漫又清丽。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安慰我说:“通向成功的路不会是坦途。我觉得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你就是你,不要看别人的脸色。” 我感动不已,觉得只有她懂我。
外面有人叫她,说处长在办公室等她,有事情。她回答说就去。又对我说:“太遗憾了,刚开了个头,就要结束,只能到聊到这里。我是怕你走弯路,怕你半途而废,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这些道理你应该懂。好了,有事就打电话,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在一起聊聊天。”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怕给你添不必要的麻烦。”她大大方方地说:“以后再来,要理直气壮,旁若无人,不要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让别人起疑心。”我点点头。
“今年二十一岁了?”她一边找东西,一边问我。我生怕回答晚了对她不敬重,她的话音刚落,我急忙说:“是二十一岁。”
她看我一眼,“看相貌只有十七八岁,就像个小弟弟。我比你大二岁,二十三岁了。”
她把桌子上放的几袋奶粉、麦乳精和十几本书,装进刚找出来的军用大包里,不容我还嘴地说:“这些东西带回去,对身体有好处。”
我感动得不知所措,站起来准备告辞。她急忙说:“等等,我先去,你等一会儿再走,关好门就行了。二个人一起走,影响不好。”她声音低弱,脸色泛出红晕。我的心脏也禁不住慌张地蹦了几下。
从那以后,在我的心里,她就是我最坚强的“靠山和堡垒”。
那天吃罢晚饭,我想去看看她,但又不敢去她的房间。如果她叫我去,我觉得有底气和勇气,而自己想去,就感到心里没着落,怕经过女兵班的住处,被她们看见影响不好;更害怕她态度改变,或心情不好,冷若冰霜,冷眼相待,冷嘲热讽。有时她活泼可爱,柔情似水;有时又居高临下,英气逼人;和她在一起,我强烈感受到她身上有一种无形的气势,分不清是高贵,还是傲慢。她令我亲近,又让我畏惧。
独自在营房外逡巡,迷迷糊糊地来到她办公的地方。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胆量和勇气,义无反顾、毫不犹豫地敲门。
门开了,看见我,她微微一愣,又嫣然一笑:“稀客稀客!听走廊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就感觉好像是你,果然是你。嗯,可惜来的不是时候,我正忙着呢。”
我很失望,尴尬地看着她,干巴巴地说:“没事,就是想来看看你。那你忙吧,我先回去。”说着转身要走,她一把拉住我,想了想,又问:“明天是星期天,你值班吗?”我说不值班。她说:“好!别天天躲在屋里看书,闷得人心里发慌长霉。明天我们去市内玩玩吧。”我喜出望外。
她沉吟着说:“你先去,到公园门口等我。”
第二天吃了早饭,我就急不可耐地乘公交车到市里公园门口,等了好久她还没来。正望眼欲穿,焦虑不安,忽然有人从身后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扭头一看,原来是她。
她穿了件淡蓝色碎花连衣裙,张开双臂,笑吟吟地问:“怎么样?还好看吧?” 丰胸束腰,婷婷玉立,风姿绰约,我都看痴了。
在公园里转了一圈,找了一个行人稀少的亭子坐下。闲聊“伤痕文学”,又说起正在全民热议的潘晓的文章,“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她问我站在哪一边?我说支持潘晓。她开心地笑了,伸手和我握了一握:“我们两个人完全一致!而且必须完全一致!”
她又沉吟片刻,问我:“听你们台长说,你值班的时候,把唐诗宋词放在桌子下面偷着看,从上班一直看到下班,连头都不抬起来?”
我啜嚅地说:“是的,可我也用心听着耳机里面的声音。”
她没有责备我,反而语重心长地说:“这样不好。你是报务员,首要职责是保证每一份电文及时准确。因为它很有可能决定一次战斗的胜负。”
我看看她,她的脸上含着微笑。
“我觉得忠诚,担当,责任和荣誉,是一个人必须坚守的原则,或者称为品格吧?你的悟性高,应该比我了解的更透彻。”
我摇摇头,表示惭愧;又急忙点点头,表示她说的对。
她向凉亭外面望望,回过脸来,忽然盯着我的衣服前襟,仔细凝视。我还以为衣服上有小虫子,低下头来找。她问我:“你每次洗衣服是怎样洗的?”
我说:“这很简单,先把衣服放进温水里泡半天,再打上肥皂搓搓,到清水里摆几下就行了。”
她抿嘴一笑,说:“难怪你的衣服前襟,”她指着我衣服胸前中间扣子旁边,“那里还有斑斑皂沫白渍。这就是不修边幅?”
我早就看见了,还以为在哪儿沾的面粉米汤,朝她勉强挤出没有笑意的笑容。
她看出我的仿佛做错了事的羞愧不安,温和地说:“我没有讥笑你的意思,我是想说,不要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迷惑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要从小事做起。以后洗衣服,要多清洗几遍。”
时候还早,又去电影院看电影《归心似箭》,看到一半的时候,她不停地用手绢抹眼泪,我觉得她心肠太软了。
已经过了正午,去饭馆吃饭。这是我平生以来第一次上馆子,虽然身上还有我妈给我刚寄来的百把块钱,还担心不够。吃饭时,她问我喝不喝酒?我说从来都没有喝过,她说不喝酒好。还说前几天,一个军政委的当兵的女儿和几个士兵在饭店喝醉了酒,跟地方上的青年人群殴,被警备区抓走,太丢人了。
她作主点了一大桌子菜,可她却吃得很少,我还在吃的时候,她就付了饭钱。出了馆子,先逛了几家大的商店,又去书店,不管我怎么阻拦,她温柔地“独裁”,又给我买了十几本书。出了书店,已经是黄昏时分,她仰望着天空,心满意足地说:“玩好了,也累了,该回去了。”
在公交站台等车,她心细如丝,眼睛警惕地环视着周围,公交车到了,如果上面有穿军装的,或者有穿军装的人上车,她就一把拉住我,不上车。表面上她毫不在乎,心里面也是战战兢兢。
就这样等了好几辆车过去,我们终于上车了。她靠车窗坐,我坐在她旁边。车正在行驶中,一个小女孩站在我面前小声啼哭,找我要钱。类似的情况我遇到了好几次,知道这女孩是假装的,心里有点烦,扭头看车外不搭理。她却掏出十元钱,给了那个小女孩。这比我一个月的津贴快多出一倍了。
她见我不太高兴,低声笑着说:“别小气!学习雷锋好榜样。”
快到站了,她偏着头看我,眼里闪着狡黠的光,几乎是耳语:“你不是个老实人。”我惶惑又愕然。她又开心地笑道:“但你诚实,透明的玻璃人,我们是一样的。老实是性格,是天然的矿石;诚实是品格,是锻炼的真金。”我如释重负地偷偷喘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她神秘地笑着说:“除了写作,你还知道自己别的优势吗?”
“优势?”仓促之间,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她欲言又止,抿嘴一笑,撒娇似地说:“不告诉你,不能助长你的骄气、傲气。”
我忽然又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因为二连里我的老乡对我说过,女兵班的人议论男兵时,说我英俊潇洒。我对此不以为然,这是父母给的,与我的努力无关。
到站了,她抢在别人前面下车,回头用眼神对我说了一句话,心有灵犀,我懂得:拉大距离,分开走。
我知道我们之间这种交往的危险性。刚到部队的时候,连长就板起脸说过:在部队男女战士谈恋爱,立即开除军籍!她只会比我更清楚。
青春期的男人对异性的渴求,比对生命的渴求更强烈。《十日谈》里有一个故事:一个男人仇恨女人,把他儿子关在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长大;等这孩子长成了青年,在街上看到许多女人,就问他父亲,那些是什么?他父亲轻蔑地说,那是“绿鹅”。这青年央求他父亲,要一只“绿鹅”带回家。无论多么严厉的苛求,都战胜不了融进血液里,刻在骨子上的天性。
部队女兵罕见,性别失衡,男兵见了女兵,眼睛都贪婪得长剌带勾。女人柔软的身体,顷刻之间仿佛变成了坚硬的磁铁,男兵的眼睛就是铁球。有一次,我们和女兵班的几个女兵去机场,钻在飞机下维护飞机的男兵,伸长了脖子,一双双眼睛齐刷刷地勾在女兵身上,须臾不离,一直目送着我们看不见他们。这都是体内旺盛的雄性荷尔蒙在作怪。
“男女之大防”,每一个男兵都比时刻警惕的哨兵更加敏锐。一有蛛丝马迹,风吹草动,就立刻满城风雨;那怕空穴来风,也要防患于未然。
但是,我脆弱的精神大厦和残破的情感世界,已经完全仰仗她来支撑和修复。当我身边的战友们哼唱着邓丽君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的时候,她用柔美的歌声,让我第一次聆听到令我心潮澎湃、热泪盈眶的“北国之春”。
夏末的一个夜晚,我下夜班回营房,抄偏僻的近路走,在小树林边上,她忽然闪出身来,把我吓了一跳。
远处的灯光朦胧,她突兀地开门见山,说:“这段时间忙,不能把你喊出去详谈。你去上军校吧。”
我如坠雾中,蒙头转向:“上什么军校?”
她没有注意和理会我的迷惘,似乎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已定:“现在还不知道,我得先把你说定了再去找。”
我已深陷所谓“文学创作”的泥潭不能自拔,也不知自拔,任凭疯狂的“理想”在昏乱中一路狂奔,所有好心善意的劝说,我都偏执理解为阻拦我的障碍。
我第一次顶撞了她,而且口无遮拦,出言不逊,尖酸刻薄,一肚子与她毫不相干的牢骚和怨恨,却向她倾泄;最后,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要去就去解放军艺术学院,要到指标了,就去考,考不上,就跳鸭绿江。
她瞪大愤怒的眼睛,仿佛不认识我,气得浑身颤抖,声音都扭曲了:“你是真的傻?还是装不懂?”
我听到她急促地呼吸声。
“不可思议!不可理喻!”她压低声音尖叫,伸手揪住我的耳朵,几乎直接对着我的耳膜,说:“你醒一醒,好吧?听我把话说清楚,行吧?”
我慢慢地平静下来,却不懂她说了什么,傻子似地看着她,讷讷地说:“我听。”
过了好久,她的声音也柔和了,说:“你想想,上军校只有一二年,回来就是干部,有太多的时间做你想做的事情。还有……”
她正思考着怎么说,才能清楚或含蓄地表达出我能明白的意思,忽然,树林里面发出几下急促轻微的声响,我和她立刻紧张起来,心慌意乱中也顾不上分辨是不怀好意的小人,还是毫不相干的小动物;她幽怨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急匆匆地走了。
北方色彩斑斓的秋天,短暂得几乎是在时空中一掠而过,让人还没有来得及把它看清看透,就倏然远逸,无影无踪。
又一次外出培训,我回来时已经是冬雪飘洒了。值班的第一天,去报房的路上,一个女兵叫住我,给我一封信。是她写的,字迹隽秀而整洁,看得出来写信时非常认真。她告诉我说,突然接到通知,匆匆忙忙“返校补习”,最迟也得半年多才能回来。叮嘱我多保重,不要太辛苦了。下面的一行字比上面的字放大了一倍:“相信我,去上学,一切都好办!”
最后是一首唐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我明白她的意思。
转眼就到年底了,又赶上大裁军,是去是留?如果她在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命运交给了她来决定:坚决留下来。可是,她不在,音讯全无。四起的流言向我飞来,异样的眼神向我投来,带着鄙夷和嫉妒。这时的我才理解《诗经•卷耳》“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那身心俱疲的苦难中的绝望。
有一次,我从报房里出来,无意间看见三个人偷窥着我,小动作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要脸”,“狗男女”这几个字像剌棘一样穿进我的耳朵。
无穷无尽的苦闷,没日没夜地折磨着我;再这样厚颜无耻地撑下去,我觉得我会发疯!
走吧!离开部队的前几天,白天我要去通讯处那边的台阶上坐坐,晚上去女兵班那里路边站站,通讯处没有她的身影,女兵班楼上的窗户没有灯光。
从此,我和她劳燕分飞,天各一方,完全失去了联系。
几十年一晃而过。
虽然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十分短暂,又断断续续,但她身上的那种魅力和亲和力,融化成强大的潜移默化的感染力。也许她并不知道,她在我的身上刻下了鲜明的印记:勇敢和忠诚,责任和荣誉,理想和奋斗。她的敢做敢当,她的敢爱敢恨,她的表里如一,她的自尊自信,她的热情开朗,她的宽容善良,在有意无意之中,深深地影响着我,塑造我的言语和行为,直至心灵。她的期待和激励,鞭策着我自强不息,奋发有为。
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我只保住了她送的丹纳的《艺术哲学》;捧着这本旧得乌黄、却完好无损的书,我感受到了叶芝的诗的温柔甜蜜和淡淡的哀伤: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
2022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