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尔索的朋友圈
我问你,友情是什么?别跟我说什么高山流水,别跟我提什么管鲍之交,不必说廉颇蔺相如,也不要讲马克思恩格斯,更不要提那些陈腐的、相似故事,那些经常出现在中小学作文中,连判卷老师都要看吐了的例子。我要你告诉我,什么叫友谊,我要你告诉我,什么叫朋友,我要你告诉我,友谊难道只有这些固定套路吗?
好吧,亲爱的朋友,如果你说不出,那就让我来告诉你。
默尔索这个人我大体上是了解的,虽然对于他的体貌特征我不大能说清(这只能怨加缪没有写),但是,对于这个人的思想和生活,我基本都清楚,世人大都认为他“冷淡、孤僻、不通人情”(柳鸣九语),我将要对他进行一些反驳,不过,我也不打算对这种说法进行完全的否定,我要做的只不过是把默尔索身上与交友相关的例子举出来,丰富一下世人的认识。
默尔索有个同事叫艾玛尼埃尔,他倒挺爱和默尔索玩耍的,关于他和默尔索玩耍的经过,《局外人》一书有部分“记载”,其中,关于默尔索与艾玛尼埃尔追车的部分,加缪书写的格外生动,鉴于本书是根据默尔索的回忆整理而成的(当然,这是一种开玩笑的说法),笔者认为,加缪对这一事件的记载是基本可信的,其“文学性”处理不影响真实性,特将其摘录下来“以飨读者”:
……我下班是稍晚了一点,十二点半才跟在发货部工作的艾玛尼埃尔一道出来。公司的办公室面对大海,我们先观看了一会阳光照射下的海港里停泊的船只。这时,一辆卡车开过来了,夹带着一阵链条哗啦声与内燃机噼啪声。艾玛尼埃尔问我:“咱们去看看如何?”我就跑了起来。卡车超过了我们,我们跟在它后面直追。我被淹没在一片噪声与灰尘之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是在拼命地奔跑,进行比赛,周围是绞车、机器、是半空中晃动的桅杆以及停在近旁的轮船。我第一个抓住了卡车,一跃而上。然后,我帮艾玛尼埃尔在车上坐好。我们两人都喘不过气来。……艾玛尼埃尔笑的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大汗淋漓的来到了塞莱斯特的饭店。 (《局外人》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年7月第一版,柳鸣九译,下同,P26)
这段文字中好像没有任何字句显示默尔索孤僻,不通人情,倒让人觉得默尔索和他的同事挺有趣,先一道看了海里船只,又一起玩,两个二三十岁的大男人好像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追这卡车,还感觉是在“拼命奔跑,进行比赛”,这让人觉得挺可爱的,简直就是“反差萌”啊。书中关于默尔索与艾玛尼埃尔还有以下描写:
我与艾玛尼埃尔去看过两次电影,银幕上演些什么,他常看不明白,我得给他解释。(P35)
瞬间变身影评人啊,有木有,给不懂电影的“艾玛尼埃尔小朋友”友情讲解,盆友关系很融洽嘛!
在与神父的对话中,默尔索还想起了曾与艾玛尼埃尔耍过的小把戏:
听了这话,他霍地站了起来,两眼逼视着我的两眼。他这种把戏我很熟悉,我常用它跟艾玛尼埃尔与塞莱斯特闹着玩,通常,他们最后都把目光移开。(P119)
看见没有,人平时还和哥们开玩笑呢!
说完艾玛尼埃尔,接着说塞莱斯特,塞莱斯特是阿尔及尔某家餐厅的店老板,默尔索的朋友在文中较早出现,默尔索经常去塞莱斯特的饭店吃饭,在赶往养老院奔丧的那天中午也不例外,当时塞莱斯特还对默尔索进行了开导。在默尔索杀人后接受公开审判时,塞莱斯特还由默尔索点名出庭作证,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在书中,加缪同样详实的“记述”了塞莱斯特作证的经过:
塞莱斯特不时把目光投向我这一边,手里不停地摆弄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庭长问他是不是我的顾客,他说:“是的,但也是一个朋友。”问及他对我的看法时,他回答说我是个男子汉;问及他此话是什么意思时,他回答说谁都知道此话的意思;问及他是否注意到我是一个封闭孤僻的人时,他只回答说我是一个从不说废话的人。检察官问他,我到他饭店吃饭,是否按时付款。塞莱斯特笑了,他说:“这是我与他之间的私事。”又问及他对我的罪行有什么看法时,他把两手放在栏杆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事先是对此有准备的。(之后塞莱斯特大声的说出了他的证言,在法官告诉他可以停止发言的时候,他仍为默尔索继续发言)……似乎他已竭尽了自己的心力,充分表达出了作为朋友的善意。塞莱斯特向我转过身来,我觉得他眼里闪出泪光,嘴唇哆嗦颤抖,那样子好像在问我他还能尽些什么力。我呢,我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做任何表示,但我生平第一次产生了想要去拥抱一个男人的想法。(P94)
对于这一段话,我们的理解是很多元的(其实不惟这段话,全书很多地方都是如此),但在多元之中,我们可以产生某种统一,我们当然可以因默尔索没有做任何表示就说他不重视友情,也可以说着可能是他跟塞莱斯特有某种默契,还可以说默尔索有对朋友的感恩之心只是不善于表达,这些解释都说得通,把这些解释稍作整理进行融合同样行得通,而且更为全面、恰当,你可能觉得这矛盾,并因此提出质疑,你可以保留你的质疑,在这个系列的其他文章中我们将会对其做出解答。
对于这段话,我们还要注意,塞莱斯特对默尔索的评论没有一句是负面的,塞莱斯特是默尔索的朋友,塞莱斯特是珍视与默尔索的友情的,加缪也借此表达了对默尔索这一形象的赞扬,而且不惟塞莱斯特,在法庭上作证的其他被认为是默尔索朋友的人,也都作出了对默尔索的正面评价,这一点我们要记住,之后在分析法庭的时候还要提到。
说完爱艾玛尼埃尔和塞莱斯特,让我们来谈谈默尔索的另一个朋友:沙拉玛诺老头,据《局外人》“记载”,他是默尔索的邻居,养了一条狗。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曾简要提到过,他不惟是默尔索的一个朋友,在某种程度上,还是默尔索的一个影子,他做的某些事是作者“精心设计”出的隐喻,关于沙拉玛诺老头的故事,加缪用笔较多,仅次于雷蒙,由此可见,沙拉玛诺老头在书中较为重要,限于篇幅,笔者仅于书中摘录部分“记载”如下:
在房门口,我遇见了沙拉玛诺老头儿。我请他进去,他告诉我,他的狗的确丢了……我安慰沙拉玛诺老头儿说,他满可以再买一条狗……我有点嫌他烦,不过,此时我无事可做,又没有睡意,所以没话找话,就问起他的狗来。……我说它(指沙拉玛诺老头儿的狗)是条良种狗……自从这狗得了皮肤病之后,他每天早晚两次给它涂抹药膏。但在他看来,它真正的病是衰老,而衰老是治不好的。这时我打了个哈欠,沙拉马诺老头儿说他该走了。我对他说他还可以再待会儿,我对他狗的事感到难过。……现在,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他小里小气的向我伸出手来,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做。(P45,P46,P47)
读到这里,我们又可以于其中找出默尔索冷漠的例证,他邀请沙拉玛诺老头来家,似乎是因为无事可做又没有睡意,不过作者在这里的描述具有一定的模糊性,我们并不能明确的读出默尔索把沙拉马诺老头引进家的时候是否是因为这个理由,他很可能在一开始是想安慰沙拉马诺老头,因而将他请进了家,但是,在之后又感到有些厌烦,所以才生出了那样的想法。而默尔索跟沙拉马诺老头说的话也不完全是敷衍,沙拉马诺老头说自己的狗真正的病是衰老和默尔索一直以来对母亲死亡所持的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默尔索认为母亲的死是一件迟早要发生的事。他们产生了某种情感上的共鸣,正是为此,沙拉马诺老头才与默尔索握了手。
当然,在本段引文当中还有一处值得探究的地方,那就是沙拉马诺老头说狗丢了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这与默尔索在妈妈去世之后发表的评论“生活仍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变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他们在谈话的时候,又形成了情感的共鸣,这同样是一种隐喻 ,把这一段举出来,放在我的上一篇文章中同样合适。
接下来,我们终于要开始分析默尔索最重要的朋友雷蒙了,据《局外人》一书“记载”,默尔索的杀人和雷蒙脱不开关系,一切都是因雷蒙而起。所以,我们把他放在最后来分析。(其实,默尔索还有个朋友叫马松,但马松对全书影响不大,所以,笔者就不对他进行分析了)
雷蒙是默尔索的另一个邻居,自称仓库管理员,实际上,他从事着一种很不社会主义的职业,他工作的地方常常“亮着红灯”,正因为此,他为自己惹上了一桩麻烦事,才请求默尔索的帮助。(由于文中关于雷蒙求助默尔索的中间细节过长,笔者将不会大量引述原文)关于默尔索与雷蒙之间的交往,加缪进行了下述“记载”:
一般来说他(即雷蒙)不太讨人喜欢,不过,他常常主动跟我搭话,有时也会上我房间坐坐,我总是听他说。我觉得他讲的东西都很有趣。再说,我也没有任何道理不跟他说话。(P28)
……他就问我愿不愿做他的朋友。我说做不做都可以。
但是,雷蒙说,他觉得自己写不好这么一封信,他想请我代笔……我写好了信。信写的有点随便,但我尽可能叫雷蒙满意,因为,我没有必要叫他不满意……对我来说,做还是不做他的朋友,怎么都行,而他,看起来倒确实想攀交这份交情……我站起身来,雷蒙使劲握住我的手,对我说,男人与男人,感同身受心意相通。(P34)
这段话无疑为默尔索不在乎友谊提供了直接的“论据”,尤其那个词“怎么都行”,全然就是一副无所谓的“丑恶嘴脸”,不过,这副嘴脸虽然“丑恶”,却办了一件“实事”,当然,这件事历来备受诟病,被当做默尔索是非不分的又一论据,这自然是无可辩驳的,这段话的解释是个例外,你无法再从这段话中解读出任何默尔索对友谊的正面态度,相反,一个无所谓的默尔索,一个“随随便便”的默尔索跃然纸上,这也是人们对于默尔索的一般看法。但是,这种看法不全面,如果单用这一段话就推翻了之前对于我们默尔索友谊的研究而提出的观点的话,那就是大错特错的了,让我们接着往下看:
大夫说小伤算不了什么,但雷蒙的脸色很阴沉。马松试着逗她笑,但他仍一声不吭。后来,他说要到海滩上去,我就问他要去海滩什么地方。他说只想去透透空气。马松与我都说要陪他去,他听了就发起火来,把我们都骂了一通。马松说还是别惹他生气吧。即便如此,我仍陪他出去了(P56)
我不知道你们从这里读出了什么,反正,我可以看到,这是一种友情。这段文字“记载”于雷蒙、默尔索与马松在海滩上与一伙对雷蒙有恶意的阿拉伯人“干了一仗”之后,那时雷蒙受了伤。在知道这些之后,我们猜都能猜出来雷蒙要去干什么,他无疑是要找那伙阿拉伯人(后文证实了这一点),而他之所以骂了默尔索与马松,是因为他在受伤之后的情绪失控,同理,他要一个人去,也是因为在受伤之后失去理智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对于这一点,默尔索显然也是有所预见的,他担心雷蒙,所以决定要陪着雷蒙去。而他本可以选择和马松及玛丽(注:默尔索的女友,在雷蒙受伤之前,他们在一起游了泳还进行了野餐)待在一起的。默尔索没有理会朋友因失去理智对自己的谩骂,没有选择待在女友的身边,他选择和雷蒙待在一起,共同对付阿拉伯人,这难道不是一种友情的表现吗?退一万步讲,即使默尔索不知道雷蒙是要独身面对阿拉伯人,这也是友情的表现。我想一个人就是再不明是非不分对错,也不会在被一个自己不在意的人骂了之后放下自己的女友(有人说默尔索不爱他女朋友,这不完全对,对于该问题我们将会在本系列的下一篇文章中探讨),放下休闲的时光,去陪一个自己根本不在乎的人出去“透透空气”。
在庭审的时候,雷蒙是最后一个出庭作证的,尽管“他一上来就说我是无辜的”,但是雷蒙自己也有污点,这就导致在他发言时检察官“朝着陪审团大声的说”:
众所周知,此人所干的行当是给妓女拉皮条,而我(指默尔索)则是他的同谋、他的朋友。这是一个最下流无耻的事件,由于道德上的魔鬼在其中掺和而更加严重。
很明显,检察官的这一番话对默尔索来说是极其不利的,但我们看后文,当检察官问默尔索是不是雷蒙的朋友时,默尔索很干脆的回答“是的”。我们知道默尔索的身上有一种高贵的品质——诚实,这是几乎每一个评论默尔索的人都会用的词,而且,在文章中有直接“证据”。默尔索自己就说:
人生在世,永远也不该演戏作假。(P81)
要注意的是,默尔索是严格的遵守这一准则的,在辩护律师要他为获取主动权撒谎时,他没有撒谎,在法官问他是否为自己的犯案而悔恨时,他诚实的回答“与其说是真正的悔恨,不如说我感到某种厌烦”,当然,在法庭上,他更不会说谎,他因拒绝说谎把一切对他有利的情况都统统拒绝了。他是讲感情的,他对友谊可能确有一丝无所谓的感觉,但这不是全部。默尔索的眼里是有朋友的,他们友谊虽不伟大但却无比真实,是远胜过那些虚伪、矫饰的表面上的友谊了。
关于默尔索与他的朋友,我们就说到这里,下一篇文章会“很性感”,因为我们要谈谈默尔索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