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瓦尔·赫拉利：半机械人时代已经来临，而后果犹未可知（2015）

『历史，始自人类创造出了神，也将终结于人类自己成了神。』

#翻译练习#
2015年7月5日
采访 | Carole Cadwalladr
来自 The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culture/2015/jul/05/yuval-harari-sapiens-interview-age-of-cyborgs

尤瓦尔·赫拉利。图片/Antonio Zazueta Olmos for the Observer

《尤瓦尔·赫拉利：半机械人时代已经来临，而后果犹未可知》

这位畅销书《智人：人类简史》的作者称，现在岌岌可危的是，地球生命的未来已经交到了一小撮企业家的手中。

（Cyborg（神经控制装置Cybernetic device与有机体organism的混写，即半机器人））

按理说，尤瓦尔·赫拉利应该是名不见经传的学者，藏身于某个大学昏暗的研究室，研究着他灰扑扑的专业——中世纪军事史。他在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担任历史系教授，没有任何背景显示，他将写出这样一本登上了年度畅销书宝座的话题性作品——《智人：人类简史》。也没有人能预料到他跻身成了一名全球飞来飞去TED演说家——这些明星学者在全世界播放他们的演讲 PPT，畅谈时代精神——这个话题在赫拉利这里，可是关于整个人类历史不得不重视的主题。

当我见到他时，他刚从企鹅兰登书屋的全球销售大会上大放异彩回来。5月，he packed out Hay。这个月早些时候，他做了个 TED 分享。上个月，赫拉利收到了《智人：人类简史》的终极出版保证，因为 Facebook 创始人扎克伯格把这本书列入了他的网上书单。扎克伯格邀请他380万粉丝去读一读这本『讲述了人类文明——从我们如何从狩猎采集，发展到今天如何组织社会和经济——的大历史』。

这样概括《智人》这本书是可以的，虽然它其实是本历史书，就像史蒂芬·霍金的《时间简史》其实是本物理书一样。这本书的跨度如何宏伟、野心勃勃，我之前觉得赫拉利一定是那种自负的历史讲述者，浑身都是男性自我（male ego）和言之凿凿的气味。然而，亲眼见到他，竟有点书呆子气，更像一个考虑周到的人。明星学者这种称号降临到自己头上，他跟所有人一样感到意外。

这本书源于他讲授的一门世界史基础课程的讲义，当时比他资深的同事们不想接这门课。在遇到一个宽容的编辑之前，这本书稿也被以色列几乎所有的大出版公司拒绝过。出版之后，声名鹊起：成为以色列畅销书，并被20个国家翻译出版。但那以后的成功，以及赫拉利本人更被潮流风尚的带头人们追捧的方式，都印证了赫拉利对自己全球化历史学家的判断。『某种意义上，这就像19世纪国家主义的兴起。你建立了一个独立国家之后，首要事情就是给国家写一本历史。现在我们的世界更全球化了，你需要一本更全球化的历史，不是讲某个单一的国家、宗教，而是整个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历史。』

这完全是赫拉利的口气。整句、甚至整段都像。我的笔记（通常都是乱七八糟的省略号）读上去有点脱节。但他的书读上去非常精彩。他穿越人类几千年的历史，从一个话题链接到下一个话题，看上去像随意捡起了他感兴趣的事情而已，却渐渐形成了清晰度画面，展示出我们这些……嗯，怎么说好呢？我们这些更厉害的猴子，实际上也是非常之厉害了，都能奴役所有其他动物，让整个星球屈服于我们的意愿之下。但是尽管鲨鱼和狮子花费了数千年才占据了食物链的顶端，赫拉利将我们与刚刚抵达食物链顶端的『香蕉共和国领袖』作比较。『它们靠非常暴力的手段才刚刚拥有了权力，所以对这个位置也极度没有安全感。所以它们一直都要不断获取权力，来巩固位置。』

因为，在赫拉利看来，我们即使是最基本的、个人化的需求也不自知，更不要说作为物种的需求了。『即使人们自认为最个人化的欲望，其实也通常是被想像秩序所编程（programmed）的。』他举例说，比如说去国外度假这种想法，就绝不是『自然』或『显然』的念头。『一只黑猩猩雄性首领，永远不会想到利用自己的权力以便去临近黑猩猩群体的地盘度个假。古代埃及贵族穷尽一生去建筑金字塔，把自己的尸体制成木乃伊，却永远想不到要去巴比伦购物。』我们都是『浪漫消费主义神话』的受害者，他说。

但依据他的说法，一切都是一个神话，一个故事。所谓正义，是一个故事。所谓人权，是一个故事。而金钱，他在 TED 上对所有有钱的精英们说，则是『所有故事中的最极致』。那关于你自己的故事是什么呢？

『关于世界史吗？』

不，你。你的故事，关于你自己。

『噢，我自己？对我来说，最关心的事情应该是去寻求真相吧。我真的很爱对存在的一切追根究底。从记事起，我满脑子都想着这些事。记得高中时我去问过父母，问过老师，怎么解释今天的一切，生命是什么，有什么意义，等等。

『但最打击我的，不是他们没有告诉我答案，而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许多青少年都会对这些大问题充满困惑，生命有什么意义啦，我们为什么存在啦，等到了20多岁他们就会说，「我就要结婚了。我就要有孩子了。我以后再想这些问题吧。」但其实永远不会了。而我，这些问题还在心里沸腾。到今天也像开水一样沸腾。』

他在海法地区长大，一个世俗化的东欧血统犹太家庭。他对自己本身的一些认识，塑造了他的世界观，或者至少让他想要去质疑别人对世界的看法。第一件事，他发现自己是同性恋。

『你不会因为一个观点别人相信，你就也要想当然地接受。这影响了我看待一切的方式。即使所有人都相信，也不应该认为理所当然。这迫使你有点从边缘去理解社会。』

另一件事，1989年柏林墙倒了，那时他还是个（敏感的）少年。

『这意味着我不再把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理所当然地接受。我教的学生都是20出头，一出生就在资本主义世界。这是唯一可选的社会系统，无可替代，甚至无法想象怎么被替代。但我记得很清楚，这种讨论甚嚣尘上的年代。还有那种你明明生活在一种稳固形态的生活里，而且确信多少年都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突然一切崩塌的感觉。』

我说，某种程度上，最震惊我的是《智人》这本书其实不是讲历史——它是一本提出宏大哲理问题、并试图通过历史来回答的哲学书。

『是的，这么形容很确切。我觉得自己像一台哲学机器（philosophy laboratory）一样在观测历史。哲学家对人类现状提出非常有趣的问题，但他们大多数人——尽管不是全部——回答的方式，是通过思想实验。但如果你感兴趣的是，比如说正义，历史里已经满是人类社会关于正义的经验证据可捡了。』

众所周知他已经得到了扎克伯格的关注。赫拉利是身边为数不多的关注当今现实的思想家。《智人》是他尝试通过讲述历史，来理解当下：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个巨大的技术飞跃。

你想说，我们正处于拐点：我们身在人类历史最大的变化之中？

『也许，真是这样。我想说，一直留存在历史上的其实是人类自身。智人，你我，我们基本上还和10,000年前的人类一样。但下一次进化将改变这一点。』

『下一次进化』，在赫拉利的观点里，顺应着认知革命-农业革命-科学革命的这条发展线索，将发生于生物科技领域、人工智能领域。

『当人们谈论融合电脑来创造机器人时，已经不是什么2200年的预言了。而是正在进行时。我们越来越多的现实生活存在于电脑中或者必须借助电脑。』

但这还只是开端。历史上首次，『我们将见证人类自身的巨变，发生于他们的生物特性、物理层面和认知能力方面。』当我们的想象力丰富到能发明诸多新技术，却无法预见得到其后果。

『大约10,000年前人类也是这样面对农业革命的。没有人能够坐下来思考得出愿景：「啊，农业将如此这般改变人类和这颗星球。」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一步一步，需要几百年甚至几千年，没人能透彻看懂，没人能预见后果。』

直到现在，『一小群跨国商界人士、创业者和工程师们』才得出了结论。他认为，各国政府成了『经纪人』（经理），他们没有远见，『然而你见到 Google、Facebook 的那些人，他们对未来抱有惊人的愿景，以及对战胜死亡、永生、将人与电脑联合……我感到岌岌可危的是，未来的基础，不仅仅是人类的未来，全体地球生命的未来，已经交到了一小撮企业家群体的手中。』

但那时候，即使我们当中发现了问题的人也没必要为此失眠，赫拉利指出了我们作为人类的其中一条特性：我们拥有认知失调的能力，我们的大脑能同时保持两种完全矛盾的念头。比如我们会同时觉得『好一条可爱的小狗』、『好好吃的肉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赫拉利信奉素食主义，认为动物——尤其是驯养动物处境堪忧，他在书里也总是不停谈论农业革命。但还有数不清的别的例子。『在现代世俗社会里，人们信奉平等和自由，但他们没意识到这两件事通常是矛盾的。人们得到的自由越多，不平等就越多。』

20世纪基本上是昙花一现；我们过去一直处于不平等中，而且会倒退回其中——他关于不平等的看法，将他和另一位伟大的知识分子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联系起来，但《智人》这本书的大部分内容给人原创之感，归结于他对于冥想的长久坚持。当赫拉利有假期的时候，好像他也不会向浪漫消费主义神话妥协。2014年夏天，他花了60天去参加静默内观禅修活动。他在牛津读博士的时候，发现了这一兴趣。

『我突然掌握了一个直接观察内心的工具……我发现我并不了解自己。我对自己的存在有一个虚幻的想法（story），但这与现实的我之间没什么关联。』这改变了他的个人世界，他觉得，也改变了他的职业世界。『我获得了去关注真正重要的事情的能力。当你反观内在，会发现那里存在很多种不同的声音。我们生活中大部分时候，就是无意识地听从这些声音指挥我们。』

这个爱好，跟他批评的硅谷人（史蒂夫·乔布斯就是一个禅修练习者）倒是有了共同点。在一个分心的时代，在美国西海岸，专注力——以及它忠实的女仆：正念（mindfulness）——可比羽衣甘蓝时髦多了。如果没有冥想，他觉得『我会变得很不满足、不快乐。也会是一个很糟糕的历史学家。我想自己应该还在研究中世纪军事史，而不是尼安德特人或机器人。』

幸好，赫拉利专注在了这些伟大（重要）的事情上。他下一本书将是『关于危险、机遇和问题的21世纪人类议题』。马克·扎克伯格肯定会读的。也许我们这些人也应该读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