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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是建筑工地

2022-04-22  本文已影响0人  奇默

1

我小的时候一直有一个怪癖,我喜欢走路,朝着某一个固定的方向不断地走,我能一口气走上三四个小时。我常常想要知道路的尽头是哪里,我想如果我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能够抵达传说中的世界尽头。电视里,世界尽头总是被塑造成云雾缭绕的悬崖,或者是奇花异草围绕的仙境模样。而我所居住的小镇与之相比,一切都显得陈旧而乏味,我不喜欢这里,我想要离开,我想看见真正的世界尽头是什么样子。

要命的是,由于我每次都是往一个方向走,走得又是那样久,我常常在半路上已经没有了回来的力气。几次都是让我的爸妈亲自从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把我接回来。有一次爸妈实在找不到我,甚至报了警。那是我走得最远的一次,等他们找到我时,我已经筋疲力尽、饥肠辘辘了。

后来我逐渐长大,去了更远的地方读书,才知道世界大得惊人,哪怕走断了双腿,恐怕也难走出中国一个省。我也知道了地球是圆的,但这并不影响我对世界尽头的执着。村上春树的小说《海边的卡夫卡》当中,田村卡夫卡就走到了森林的边缘,看见了世界尽头的模样。因此我毫不怀疑世界尽头的存在。只是我没有时间再长久地步行了,我开始读书了,我意识到只有学习才能让我真正走出去,去向外面的世界,去找寻我的世界尽头。

2

我把这些话告诉芋头,我说:“你看,现在我已经走出了小镇,距离世界尽头又更近一步了。怎么样,你有没有兴趣跟我一起去找传说中的世界尽头?”

芋头白了我一眼,“有听说过为了钱、为了漂亮女孩考大学的,还真没听说过为了世界尽头考大学的。我看你就是想拉我陪你去散步!”

芋头永远是这样子,毫不给我留情面。我说:“去一趟又怎样,你又没有什么事做。”

“今晚没空,下次吧。你也多找点事做做,别整天跟个街溜子似的。”芋头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知道今晚又只有我一个人了,“寻找世界尽头是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说是街溜子呢?”我对着芋头的背影叫道,她当然不会回应。

芋头是个苗苗条条的小个头女生,一头短发在脖颈上端剪得整整齐齐。眼睛很大,水灵灵的,这让她很招人喜欢。芋头平常喜欢穿简单的运动衣,整个人看起来很有活力。我们的关系到现在还处于一种暧昧不清的状态。我们很早就认识,初高中都是同学,又考到同一所大学来了,只是专业不同。我学中文,她学英文。高中的时候,因为过于形影不离,有很多人在说我们的闲话,我自己对于众人的恶意向来是胆怯畏葸的,又担心被班主任约谈,奉劝芋头和我保持距离。但芋头倒是毫不在意,一样地跟我一起上学放学,顺便嘲笑我的懦弱。我有的时候很羡慕芋头能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有时候又觉得她也许只是还不知道情啊爱啊之类的东西,芋头看起来总是像个小孩子。

我是喜欢芋头的,这一点我心知肚明,我时常怀疑芋头也早就明白我的心思,但我实在懒得思考这些。至少芋头现在还是每天跟我待在一起,心安理得地让我请客吃饭。何况我要思考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比如文学老师的论文作业,比如午饭吃什么,比如世界尽头。芋头是我不稳定生活中为数不多的稳定因素之一,我常觉得我的生活就是靠芋头这样的因素来维系的。我想假若芋头有一天离开,我的生活便会如同失去支柱的帕特农神庙,砰的一声,分崩离析。

3

那天我一个人走了很远的路,远到我回来的时候,一开始熙熙攘攘的城市已经灯火阑珊。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夜晚清冷的风在闲逛。它穿过我的身体的时候,我打了个寒噤,仿佛感觉到了整个秋季的萧瑟与凄清。

宿舍楼底的大门早已关闭,我拍门叫醒了宿管大叔,他一脸倦意,看起来非常气愤的样子。我很想告诉他我也不想这么晚回来,但是这毫无意义。好在他没有怪罪,我几乎是逃回了宿舍。

我确实不想这么晚回来的,只是我那天心情实在太差了,一走就停不下来。这是我上大学之后重新拾起来的一个坏习惯,走路。这是一项极其浪费时间且毫无意义的活动,虽然人们常说它有锻炼身体之功效,微信里我居高不下的步数也确实能成为夸耀的资本,但我还是觉得这是个坏习惯。最大的原因在于,每当我把自己走得筋疲力尽时,原本糟糕的情绪往往变得更加糟糕。

芋头一开始还会陪着我走走,我想那是因为她对周边的事物也还不熟,加之那时我们的感情也因为大学逐渐升温的缘故。毕竟我们刚来这里时,一切都是陌生的,能够依靠的只有彼此。

然而等到适应了大学生活,芋头就很少再跟我出来走路了。她的适应能力很强,很快便投入了积极的学习以及社团活动中,没有那么多的时间来跟我作无聊的闲逛了。而我永远都是与所有人格格不入的,我在社团里混了半个学期就落荒而逃,只是因为和一大群人在一起让我紧张至极。到最后我的大学生活变成了一种单调的重复,上课、泡图书馆、走路。芋头倒是在各种社团间混得风生水起,她本来就一副人畜无害的单纯模样,加上性格开朗,很快就有了一大堆朋友,每天简直脱不开身。这样一想,芋头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我闲逛,反倒是我的荣幸了。

我小心翼翼地做完了洗漱,尽量不吵醒熟睡中的室友。随后躺在床上,疲惫地仰望着宿舍的黑暗,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没有梦的一觉。

走路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当你筋疲力尽的时候,你想不了太多东西,因此可以显著改善睡眠质量。

4

我时常怀念高中时代,人总是不断怀念那些已经消逝的事物,然后在怀念中看着自己的岁月不断消逝,又继续怀念。所以泰戈尔他老人家说的不错,当你为错过太阳而流泪,那你也会错过月亮与星星的。我一点也不想错过月亮与星星,只是我还没有找到留下它们的办法,所以只能怀念。

高中时候一切都单纯得难以置信,一切的一切只为了高考这一个目标。那个时候我的成绩还算优异,每天有一大群女生围着我问问题,没有人会在意我的社交能力或者性格上的缺陷。那个时候虽然每天忙得要死,但却是充满希望的,仿佛自己马上就能脱离苦海,走上一条光明而美丽的大道。一直到上了大学才发现人生就没有光明的时候,终其一生都在苦海里浮沉。

那时候芋头成绩不佳,每周唯一的半天假我会给她加补两个小时的课,条件是一杯奶茶。结果是高三那年我体重狂增二十斤,芋头的成绩也显著提高。芋头对此很开心,说要请我吃一顿饭,只不过谁付钱还有待商榷,这顿饭至今还没有着落。

高考的时候我因为过度紧张而发挥失常,芋头则是稳定发挥,结果就是,我和芋头考进了同一所大学。我至今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我看见成绩后一连两个月时间意志消沉、茶饭不思,把高三长的二十斤肉减得干干净净。

风水轮流转,那个高中缠着我问问题还被我嫌烦的芋头,现在终于也开始嫌弃我的散步邀请了,而那个曾经在成绩榜单上风光无限的我,在大学成为了废物一般的存在。那时候感觉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坚持的一切都土崩瓦解,我没有办法缓解我的焦虑,只能不断地走路,这是一种虚妄中的饮鸩止渴。

5

过了几天芋头兴致勃勃地来找我,说她在某个辩论赛里拿了一等奖,要带我出去庆祝一下,顺便补上高考后她答应我的那顿饭。我当然没有什么好推辞的。

饭桌上,芋头兴致勃勃地跟我讲他们比赛的细节。辩题是什么、如何做准备、在赛场上她如何妙语连珠战胜对手,我一边听一边将牛肉羊肉涮进火锅里,不时点点头附和。这是我很喜欢芋头的一个点,她能自己滔滔不绝讲上几个钟头,像我这样不善言辞的人跟她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冷场。

“默默,要是你上的话肯定可以讲得更好的,你口才那么好。”芋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她那样子很有趣,眨着一双大眼睛,眉毛微微皱着。这是我喜欢芋头的第二个点,从不认为我是个废物。

我吞下一大片牛肉,告诉她我实在没办法融入社团当中。芋头说“你就是太不自信了。”随后她忽然起身,去拿了两瓶啤酒过来,说,“尝尝,默默你还没有喝过酒吧?”

她说的对,我对酒精一直很抗拒,可能因为从小在酒席上看了太多大人们醉酒后丑态百出的样子,即便成年了我也是滴酒不沾。但那天我毫不犹豫地就接过来了,喝下去的那一刻我感觉到一丝耻辱,小时候立下“绝不碰酒精”的誓言此刻完全灰飞烟灭了。

芋头也是第一次喝酒,两个人一边聊一边喝,居然也解决掉了两瓶啤酒。账是我结的,芋头说这是男女约会的礼节,男士必须先去结账,并且承诺会在之后把饭钱还给我,结果也不知道她还到哪里去了。

站起来的时候我脑袋已经有点晕了,毕竟是第一次喝酒。芋头说可以跟我出去散散步,反正我喜欢走路。我说行。两个人于是出了饭店,沿着街边一直走。天已经黑了,路上都是一堆一堆的大学生情侣,我和芋头混在其中,倒也不显得违和。

走了几步,芋头说你应该买辆自行车,多少还能走远点,不然你每天都走这一条路,怎么也走不远。我说有道理,那买完自行车你怎么陪我去散步呢?芋头说我可以坐你后座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行,“你力气那么小,到时容易把我摔死。”

我吹了一会儿晚风,感觉到身心完全放松下来,头脑也清醒不少。芋头抓着我的背包玩,我顺势抓过她的手。

“呦,胆子不小嘛,敢牵女孩子的手了。”芋头装作颇为赞赏似的说道,她那样子很孩子气。

芋头的手凉凉的,但很柔软。庆幸我有饭后洗手的习惯,不至于被她嫌弃。晚风从街道上轻轻掠过,秋冬天的风,有些寒冷,芋头靠在我身上取暖,她头发的香气让我有些恍惚。街边亮着一盏盏橙黄色的街灯,我感觉自己像是无意间闯入了这秋夜的一片柔情中。

我真希望这个故事能结束在这里,一个美好、温暖的结局,任谁看了都会喜欢的。可是你知道的,隐瞒故事的后半段对一个小说家来说无疑是痛苦的。我不是小说家,也许一辈子也成为不了,但我希望把这个故事继续讲下去。

6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大学第一个学期就过去一半了。我听芋头的话买了一辆自行车,这的确大大提高了我的效率,从此我的步行改为了骑行。芋头一次也没坐过我的后座,不只是因为我的力气小,还因为芋头和我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我们本来就不在一个院区,平常生活除了偶尔一起去食堂吃个饭,就没有别的交集了。但因为课时不同,我们连一起吃饭的次数都很少。上一次一起吃饭还是一周前,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谈东谈西,只是我总觉得缺失了什么。我们的对话都像是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

我骑车走了很远的路,直到一片建筑工地把我拦下来,一个牌子被醒目地摆在路中央:此路不通。我停住车,默默地发了一会儿呆。这城市有很多路,有的路会把你带向远方,有的路则只会把你带向一片荒凉。我已经无数次被建筑工地拦下了,城市永远都在扩张,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我时常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来自我对未来的迷惘。因此我需要依靠生活中一些稳定因素来使我平静下来,可现在,芋头作为我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稳定因素,开始变得摇摆不定了。我跟芋头认识很多年了,我们初中就认识,此后就一直待在一起。长年累月下来我们都有一种默契,我们不需开口就能明白对方的心思,只是现在这种默契变得稀薄了,我开始感受不到她的情绪。

一辆汽车冲过来,差点撞我个人仰马翻,我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骑上自行车在返回的路上了。芋头没有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太容易走神了,走路时,再不济也只是摔一跤或者撞上电线杆之类,而骑车时假若走神,很容易有性命之虞。我劝自己不要多想,集中注意力骑车。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碰巧看见芋头和一群人走在一起,应该是她的某个社团。芋头在队伍中间,和一个男生聊得很开心,那男生高高瘦瘦的,看起来就是言情小说里完美男主的类型,芋头和他走得很近。我远远地听见了他们的欢声笑语,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芋头笑的那样开心了。我想也许是芋头又赢了一场比赛,我没有打招呼就离开了。

我不能太狭隘。

7

我失眠了,这对我而言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失眠的时候我会想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然后再把它们发给芋头。高中压力最大的那段时间,芋头每天遭到我的短信轰炸。有的时候我会去翻我和芋头的聊天记录,那几乎成为了我写小说的素材库。我打开手机翻了翻前面的对话。

我问芋头:“你知道人死之后会去那里吗?”

芋头很快回:“你又睡不着觉了?没事别想这些生的死的。”

我继续说:“你不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哦。”

芋头回:“我要睡觉了,别吵了。”

我说:“人死之后就会走上一座巨大的长桥,一端连着前生、一端连着来世。长桥是烫金的,跨越天际与星辰,在宇宙间闪烁着明亮的光华。长桥上常年萦绕着鼓点与乐声,那是死后之人的嘉年华。人们在乐声里相互交谈,聊起从前,然后一起唱歌。何其庆幸自己还有未来,还可以去感受,去相逢。”

过了一会芋头才回:“你明天还上不上课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快去睡觉。不睡觉也给我好好活着。”

我说:“这就睡。”

芋头其实很害怕我死掉,因为我之前想过自杀。那还是在很多年前,初中的时候。那天我放学没有回家,而是在操场的一个角落坐着,一直坐到天黑。天黑下来以后我借着灯光写了一封遗书,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美工刀,但是我看着锋利的刀尖忽然犹豫了,随后我一咬牙用它割破了手腕的皮肤,针刺一样的疼痛。就在这时候芋头出现了,她一把夺下我手里的刀扔掉,然后撕碎了我的遗书,抱住我大哭起来。

芋头知道我喜欢待的地方,她能找到我不奇怪。她身后是我的爸妈和班主任。我记得我那时候出奇地冷静,只对芋头说了一声:“别哭了,丢不丢人?”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那封遗书后来也被芋头撕碎了。我至今也不明白我那时为什么自杀。我被送去看了很久的心理医生,从那之后爸妈再也没管过我和芋头的事。现在的我仍然过得不快乐,但我不会再想放弃自己的生命了。

我逐渐学会强忍绝望在这世上活下去。

8

芋头之后又来找过我几次。她还是那样,活泼、天真,会把有趣的事情跟我分享。只是我越来越沉默,接不住芋头的话茬。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一些别的事情。芋头发现我没有在听后,也停止了讲述,转而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芋头说:“心情不好的话,就去跑跑步,或者骑骑车嘛。别总憋着,坏情绪积压久了要出问题的。”我说好。

后来我们都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结束了一顿晚饭。走的时候芋头朝我挥挥手,“多找点事做,看看书、写写你的小说,别总东想西想的!”我也挥手回应。她小小的身影在阴沉的黄昏中给我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她转瞬即逝。风吹起她的短发,她对我一笑,转身离开。那一刻我觉得孤独得要命,真想冲过去抱住她,告诉她我一直喜欢着她,告诉她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帮她一点一点修改稿子,像从前给她讲题那样;她和我一起走路,跟我一起去找那个星星一样缥缈的世界尽头。我想告诉她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可以共同面对整个世界的荒凉与绝望。

可是你知道的,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我能做的,只是走很远的路,直到双腿酸痛,精疲力竭,看见一片建筑工地把前方的道路堵死。

9

我的自行车坏在了路的尽头。链条断裂的自行车,从一件工具变成了一个累赘。

已经很晚了,我想我今晚应该是回不去了。夜空漆黑而辽远,看不见月亮,只有几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华。身前的路被一片巨大的建筑工地阻断。我转向身后,身后的路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方,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这是一片荒凉的地域,也许是在城市的边陲了。除了眼前的建筑工地,四周就是一大片平地与连绵的山峦。远处的山侧上盖着绿色的防护网,也许和眼前的建筑工地有关。

我推着一辆坏掉的自行车驻足于此,恍然间感觉到整个世界向我倾倒下来。四周被路灯驱散得有些稀薄的黑暗,静默的建筑工地,远处连绵的山峦,夜空里细小的光辉,它们环绕着我,庄严又静谧。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夜太静了,我的呼吸显得突兀。那一刻我感觉全世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仿佛已经到达了世界尽头。

手机只剩一丝电了,我用它打电话给芋头。

电话响了两声就接通了,芋头在另一端问什么事,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我对芋头诉说一切,我告诉她我一直喜欢着她,我说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即使未来不可预料,但我们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以恐惧的。我跟芋头说我不会再这样懦弱胆小了,我会像从前一样认真地生活,我已经找到了内心的宁静。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世界尽头。

电话另一端的芋头沉默良久,最后问:“你在哪?”

我在哪?

我环顾四周,看见群山,看见星辉,看见没有尽头的路,看见无尽的世界。四周一片寂静,我分辨不清我身在何处。我站在城市边陲,我站在道路尽头,我站在哪也不是的世界尽头,呼唤着芋头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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