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优选‖孤芳自赏
窗前有一盆常春藤，它的枝叶茂盛，可怎么也没有开花。
可能它也和我一样，在等一个人到来。
【1】
我们与很多人的相遇都是一瞬间，可有些相识却是一辈子，不论最后离开多远。
隔壁搬来了一家人，听说他们的孩子和我上同一所小学。
儿时都想有那么一个发小，互相诉说着年少的心事与琐碎的话语。
也许是这份难耐的小心愿，又或者是她异于别的孩子的安静，总之相识从来没有理由，也无需理由。
难得我卸了一些日常的腼腆，于是将多日的默默跟随和小心观察都扯了面具，厚着脸皮去跟她套近乎。
“哎！那个，我住你家隔壁嘿，我叫小石，你叫啥呀?”
她扭头打量了我一下，然后沉默着继续走路。
我挠了挠头，不禁有些尴尬。
‘兴许她没听懂呢！’
人总是会擅长给自己找各种借口借以掩饰所有的真相。
隔了几天，被浇灭的好奇心又被时间悄悄拉出了门。
“我住你隔壁，还和你在一个学校呢。”
“你在哪个班啊?”
“你多大了啊?”
……
无疑我的进一步攻势又完全战败，在她的沉默中坠毁。
“你该不会是不会说话吧?”
孩子的耐性和好奇总是勾肩搭背地紧紧跟随着，从不迷路。
我还是厚着脸皮去‘骚扰’了她。
“我会说话。”
以为攻势会再一次落败，却没想到她开了口。
掩不住的欢喜与惊讶，不仅仅是因为她异常空灵的嗓音。
“那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不想说。”
满腔热情顿时被浇得湿了全身，灰溜溜地钻到了脚底。
我跟在她的身后，学着她的步伐稳稳地踩在铺满落叶的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2】
我们都故意藏着所有的不为人知，嘴里含着棒棒糖，眼里毫无波澜。
一回生二回熟，我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她一起上学放学。
“我们班班长竟然喜欢他同桌，递情书让老师发现了。”
我一边拿着一根断了的树枝，时时略过路边的野草，吓得草儿都弯了腰，一边对着她说些学校里的趣事。
离家还有一里左右的路，我停了下来，她走了一会，意识到没有我的声音了才转过身看着我。
“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其实很多时候孩子比大人更会说谎，比如想一个人待着其实更想被人安慰着。
她没有离开，但也没有向我走过来。
我望着天空，余光里看着她望着我，渐渐模糊。
肩膀上忽然多了一只胳膊，小小的却格外温暖。
“我不想回家了，家里都是乱糟糟的。”
站了许久我才打破了这份安静。
“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了。”
太阳一点点离我们远去，连带着最后的光与温暖。
黑夜悄无声息地遮住天空的眼睛，世界都沉睡了，可我们都醒着。
“爸爸妈妈吵架了，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可其实我都听见了。”
“我想去拦住他们，可我害怕，他们好可怕。”
“别怕，我在。”
我坐在地上，拿着那根树枝在地上划着圈，她坐在我的身旁。
“走吧，时候不早了，都会好的。”
许久后她拍了拍我的背站了起来。
她的背影在月光下格外亮眼，那时以为是穿着白色衣服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其实不然。
当一个人能若无其事地听着你的故事然后安慰着你的悲伤，要么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要么她经历的比你还要悲伤。
这是很久之后小佳才告诉我的关于她的秘密。
小佳的爸爸是爆破工，在点一根炮时没有点着，还以为是哑炮，凑上去，结果火光四溅，尸体都炸成了碎片。
而那天小佳刚好跟着妈妈去给爸爸送饭，听到消息，妈妈跑了出去，她也跟了出去，她眼里望见了所有破碎，那时她才六岁。
她说时的话语云淡风轻，可我却好像被绳索牢牢勒住，喘息不得。
她的故事很残缺破旧，像乞丐手里的钱。
【3】
我们都经过彼此的故事里，在仅有的时光里互相取暖。
那天跟好朋友吵架了，回家路上我掩饰着被抛弃的委屈，问道：“小佳，我们可不可以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最好最好的那种?”
她停下脚步，眼睛里都是我的样子。
“好。”
小孩总是容易满足，因为他们的心很小，只能装下在意的人。
“小佳，你为什么不想说话啊?”
“就是不想。”
这是我和小佳最日常的对话，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每天都会出现的对话。
“小佳，我跟你说，我们班新来的班主任好严，她都不让我们课间去玩，只让做卷子。我好烦啊，怎么办?”
“我们班学习委员好厉害啊，她不仅字写的好看，学习也特别好。要是我能有她一半就好啦！”
“我今天打扫卫生，结果看见隔壁班的班长和我们班一个女生坐在一起聊天，你说他们会不会在一起了?”
我忽然意识到这条路上走来都只有我的声音。
“哎，我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在听啊?”
“嗯，在听，你说。”
她不慌不忙地回答，然后又继续踩着树叶‘咯吱咯吱’地。
“真想快点到没有落叶的季节，那样看你还踩什么去。”
看着小佳，我心里腹诽道。
遇见小佳之后我才发现回家的路原来这么短，在不经意间就到了门口。
【4】
我们都期待着童话里的故事，可也忘记了每个童话里都有巫婆。
小佳在三楼，我在一楼，一直都是小佳在等我回家。
那天下课，回头没有看到柱子边熟悉的身影。
我迅速地往书包里装课本，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向楼梯。
“你还向老师告状吗?”
“我没有。”
刚踩上楼梯，耳边传来的声音却生生拽住了脚。
我有些颤抖，紧紧抓着楼梯扶手，悄悄探出了头。
小佳蜷缩在角落里，头发被拽得凌乱，书包孤零零地趴在地上。
三个个头很大的女孩背对着我，声音里都是可怖的凶狠。
“千万不要玩什么花样，我们都盯着你呢。”
我下意识想跑向一楼尽头的办公室，然后找老师来。
‘啊’一声尖叫却惊醒了我的胆怯和懦弱。
小佳的腿被其中一个女孩踩在了脚下，眼里都闪着泪光。
我捂着嘴巴，忍着不让哽咽钻出咽喉，而心里一直说着“对不起”。
很多时候我们都因为是旁观者，所以就纵容着所有的胆怯与恐惧击打着良知与正义。
“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幸好这话还醒着，躲在胆怯里悄悄伸出了头。
我颤巍巍地转身跑去了老师办公室，门锁着。
眼泪瞬间喷涌而出，转过身，而小佳就站在楼梯口，扶着褪了色的墙壁。
那天的光线有些暗，让我看不清小佳的模样。
她慢慢扶着墙壁向我走来，我飞奔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对不起，小佳，对不起，对不起……”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说：“我们回家。”
那天的路上也很安静，而落叶也没发出响声。
【5】
我们其实都渴望着被人看到伤口，然后寻求一个创可贴，盖住所有的痛苦。
关于那天的事，小佳只字不提，而我即使十分想去询问可也羞于开口。
“小石，你可不敢跟人打架啊！”
吃饭时妈妈忽然对着我说道：“我……”
“你看隔壁那家孩子，就是跟人打架一条腿都瘸成啥样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
本想解释的话堵在喉头，连同一口米饭被咽了下去。
不是不敢说话，只是因为很多时候大人不会把孩子的话当真，因为那是孩子的话。
回家路上，看着小佳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踩落叶的节奏凌乱得如一阵风，刮去了我所有的伪装。
“小佳，那天是我不好，我没能早点去找老师，我们明明说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眼泪总是比话语来的迅速而猛烈。
可能是这声音出现的有些突然，也可能是这话里的意思，她顿时停了下来，脚下的落叶悻悻随风逃去。
她转过身，扔了手里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心灵受伤时身体往往会感同身受，我迈不开一步，愧疚和自责向我袭来，夺去了我支配身体的神经。
她走到了我的面前，紧紧抱住了我，而我肩膀上湿润地烧灼着。
“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不怪你。”
年少时如果有人见过你的眼泪或者是眼泪的源头，那那个人一定会是你放在心上的人，又或者是把你放在心上的人。
“小佳，以后有什么事都要告诉我好吗?我们一起分担。”
“好。”
“那那三个女生……”
“等过一段时间我都告诉你。”
时间溜的很快，连尾巴都看不见。
初三模拟考结束那天，我远远就看见了她，她的模样真好看，我的眼里全是她。
我蹦蹦跳跳着挽住了走向我的女孩。
“小佳，感觉怎么样啊?”
“你猜?”
我一下抓住她的胳膊，魔爪直直伸向了胳肢窝。
“说不说，说不说?”
小佳被挠的眼泪都好奇地跑了出来。
“投降，投降，我说我说。”
我一脸得瑟道：“还跟我斗，不看我修炼多少年了。”
“好好好，就你最老。我感觉还行，很多题都做过了。”
“小佳，你以后想去哪个学校啊?”
“不知道。”
“那你要是确定好了记得给我说，我还想和你在一个学校里。”
“好，一定会说。”
微风拂过我们的脸颊，还把那些约定都悄悄带走了，不留下一丝痕迹。
【6】
我们其实都只是彼此故事里的配角，开始和结束一样短暂，没有从始至终。
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我来到约定的槐树下，槐花开了，散着淡淡的香。
“咦，平时不是小佳最早到嘛，今天怎么还没来?”
我继续等着，一簇槐花长的极为茂盛，把树梢都压弯了腰。
“女娃，你是叫小石吗?”
忽然的声音拉回了与槐花的邂逅，我看着面前的妇女，怀里抱着一盆绿植，兜里露出纸的一角，而衣服泛白，不知是光照的还是本来的模样，她的眼角都是皱纹。
“女娃，女娃。”
打量的目光被这声吓得躲回了眼眶。
“啊，阿姨，你说，我是叫小石，怎么啦?”
“这是小佳叫我一定要交给你的。”
“小佳?她人呢?”
“小佳他们一家搬走了，她让我把这盆绿植交给你，对了，还有一封信。”
“那小佳去哪了?”
我忽然感觉有些堵，吞了一喉咙的哽咽。
“不知道啊，女娃，我先走了。”
阿姨把花放在落了槐花的地上，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捡起了掉落的石子压在了下面，转身就走，我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衣袖。
“阿姨，她去哪了?”
“女娃，阿姨是房东，阿姨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双手忽然没了力气，腿也感应到了，便一同散了架，压疼了一地的槐花。
我颤颤巍巍地拿起那封信，却不敢打开。我在那棵树下坐了一天，谁也找不到我，如果小佳在，一定能找得到我。
揉了揉僵硬的腿，把信小心地装进了书包，抱着那盆花，慢慢地走回了家。
“小石，你今天……”
妈妈欲言又止，我沉默着走回了房间。
我压抑着哽咽，才将这一封信读完。
‘小石亲启：
见信安！小石，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对不起！没和你告别就先独自离开了，我怕见面就会舍不得离开。
明明说好了发生什么事都要告诉彼此，可我却先做了决定。
因为留给我的时间不多，所以把所有的话都缩了再缩，可最后发现，比起跟你在信里说那些埋在心底的话，我更想和你一起肩并肩走在油柏路上，在夕阳下或是曙光里畅言。
最想说的还是那句‘希望你好’，不论遇见多少风浪或是泥泞，我们都要好好地蓬勃生长。人生只有一次，我们都值得与生活好好相伴。
……
分别时才知道原来想说的话这么多，那就都留到我们再次相见时。
那盆常春藤是爸爸送给我的最后的生日礼物，我把它留给你，代替我陪在你身边，等它花开时我们就一同去赏花。
要照顾好自己。
小石最好的朋友——小佳留’
【7】
日子不是流水，看不见却流得极快。
常春藤已经错过了五个花季，它也在等着你的到来。
我在等，也在生长，随着常春藤一起，你一定也是吧，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因为如你所说，不论在哪里，是否嗅得见芳香，又或者是否看得见阳光，我们都要孤芳自赏，也务必要孤芳自赏！
不论看不看得见太阳，孤芳请自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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