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后背二十里
那样的年代,有什么叫人津津乐道的娱乐?
黑白电视还是稀罕之物,只有富裕人家才舍得抱回一台,这样的人家,全村屈指可数。
偏远闭塞的小村庄,春风不来时,三月的柳絮不飞。望穿秋水,望断羊肠小路,露天电影和淮戏才会姗姗来迟。
光阴匝地,日复一日,我喜欢上听淮剧 ,尤其喜欢看戏台上身姿曼妙,长袖摇曳。
我上初一了,在我无数次的纠缠下,母亲买回家一台电唱机。
自小到大,从早到晚,要么搓麻绳 ,要么编柴帘,要么打蒲包,长长的日子,时间拥挤,容不下一丝空闲。
千篇一律的午后,寂寥如水漫过时,倦怠兜头兜脸地落下,幸亏有淮剧唱片渡我出水。
没有这九曲十八弯的咿咿呀呀,我该如何消解这漫长无边的枯燥与寂寥?
那个寻常的黄昏,我放学回来,一只脚门槛内,一只脚门槛外,习惯性地喊“姆妈”。
二哥说母亲去益林镇看淮剧了,他手拿铁钩,正要去后河戳乌鱼,没空理睬我。
愣怔片刻,我把书包一扔,转过身,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足狂跑,要去益林找母亲。
从小到大,我是跟路精,除了下地干活,母亲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
母亲怎么可以一人单溜呢?只有吃苦受累,她才会不由分说地走在前头,至于吃喝玩乐,没有她多少份,平时就是得着一块糖,也要咬碎掰开,分给我和大两岁的姐姐。
益林镇,距离我家二十多里路,可我什么也不考虑,也顾不上害怕,只管撒开脚丫往前跑。
初冬季节,当我大汗淋漓地跑到益林电影院,天色漆黑,只有门廊下悬着一盏黯淡的灯,光线飘渺,像是裹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纱。
两扇大门紧闭,敲锣打鼓的声音穿过木门的间隙,一阵一阵地溢出来。
我站在高过人头的栏杆旁,伸长脖颈朝前看,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斑驳的木门终于打开,看戏的人一窝蜂地往外涌,母亲被裹挟其中。
我大声叫喊“姆妈”、“姆妈”,一霎那,母亲站住不动,她怎么会料到到我近在眼前?
母亲被人潮推到栏杆外,又走回过头一把抓住我的手,满脸疼惜地说,乖瓜,这么远的路,哪个叫你摸过的?
我撅着嘴 ,一句话不说。
母亲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稍稍犹豫,转过身对一起来看戏的兰花妈和立根妈说,你们两个先走,我带二丫进去再看一遍。
兰花妈随即瞪着眼睛,大嗓门嚷嚷起来,再看一遍不得到半夜?这么远的路,你不害怕呀?
母亲咧开嘴一笑,这么远的路 ,就差把二丫跑伤了,不能叫侠子(方言:孩子)白跑。
一向慢性子的立根妈,也忍不住上前拖母亲,天不早了,快嘎去,明天早上还要去荡里割柴,二丫少看一场戏,没多大名堂。
母亲甩开手往后退,不能不能,侠子满心欢喜来,垂着头回,不得难过死?
兰花妈叹口气,用手指指母亲,说你呀,就是太惯侠子。
母亲紧紧攥住我的手,走到木格子窗口买了两张票,又走到糖担子跟前,花四分钱买来两根小麻花,眯着眼睛递到我手里。
麻花甜、脆、酥,咬一口,满齿生香。
母亲带着我,重新走进剧场。
舞台上,白素贞和小青衣袂飘飘 ,婀娜多姿 ,咿咿呀呀的唱腔 ,九曲十八弯。
《白蛇传》散场,喧嚣的人群犹如水滴流入大海,一下子行踪全无,深邃的星空下,万籁俱寂。
母亲不说一句话,紧紧地攥住我的手,看了看模糊的前方,然后坚定地朝前走。
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两边是荒芜的旷野,衰草枯枝沙沙作响,与风的嘶吼搅拌在一起,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
我一直胆小如鼠,特别恐惧黑,生怕遇着鬼怪,可是,母亲在身边,她紧紧攥住的手,传递给我勇气。
乌泱泱的黑,漫天漫地,没有手电筒,只有遥远的星空,射来微弱的光亮,我全凭感觉,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旁边。
走了个把小时,我渴了,我饿了,我累了,双腿拖不动了。
于是,母亲蹲下身,让我趴上她的后背。
懵懂无知的年纪,想到的只是自己,何曾顾及到母亲也渴也饿也累?我趴在母亲的后背上,母亲后背上的路颠簸起伏。
寒气弥漫,母亲却大汗淋漓,我贴在母亲的后背上,摇篮一般晃晃悠悠,沉沉入睡。
母亲后背二十里,我一枕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