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风-风雨 | 所谓不朽瞬间，是你终于等到了他回来的那天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郑风-风雨》

《风雨》讲的，可能是一个在坏天气里等到了心上人回来的故事。

夜雨躁狂，大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敲在窗户上。一个习惯于失眠的人是没办法再睡着了的，可能是因为噪音太大，可能是因为孤枕难眠，也可能就是因为说不出的烦。

那人啊，他怎么就是不回来。

从白天到黑夜，风雨交加中等人是件很烦躁的事。生活一天天积攒的孤独和焦虑是没办法用嘴说出来、拿笔写下来的，那些往日情景都在睡不着的午夜、睡不醒的清晨里一寸寸熬着，熬过更声，熬过鸡鸣，熬没了狡黠和俏皮，熬成了失望后的平静，熬成了脑海中无数种孤独终老的结局。

风雨凄凄，鸡又叫了。

这一遍叫完之后，咦，有人回来了。

还真的就是他。

等待和不归是长长久久的事，而等待结束和人开门进屋就是一刹那的事。这一刹那太有力量了，磨出了文学史上千千万万的故事，磨出了一本本语文书上触目惊心的“本诗全文背诵”。

文学史上最动人的盼归之情，可以归结为薛定谔的回家。

死在外面了，大不了哭倒长城留个千古绝唱；另娶娇妻了，能留一出负心人的好戏。只有不知死生的远游是最磨人的，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不知道变心了还是忠诚着，不知道是不是还愿意回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回得来。

正如考试，最恶心最激烈的情感折磨不是考不及格，而是次次七八十分。你不知道下次能不能进步到九十，迎来人生巅峰；也不知道下次试卷万一变难了，是不是就不及格了。

但，考一次满分，就能消除一百次考七八十分的坐立不安。

中等生也有春天。

虽然不知道下一次春天什么时候来，但有了这一次，她就斗胆敢信下一次了。

人回来了这不会是做梦吧？掐了一把，指甲都快进了肉了，红了又变紫了，不是做梦，是活的！

忧愁全消了，病也好透了，心情多云转晴了，吃嘛嘛香了，做饭都更舍得放油放盐了。人都见到了，还有什么是不能看开的，还有什么是不值得高兴的。风就继续刮吧，雨就继续下吧，鸡叫破了嗓子也没什么关系，开心，乐意，以后每一天都有了意义。

这分坦率可爱，让人几乎就要相信命运的慷慨和善良。

我要是老师，我就想次次给这样的学生满分，或者干脆直接保送吧，别再因为不死不活的七八十分而难过，再也不考试了。

再无生离，只有死别。

再无远游，唯与君长相厮守。

《诗经》中但凡能和爱情有关联的作品，要么细腻深情，譬如《汉广》；要么俏皮直率，譬如《子衿》、《静女》；要么大气，譬如《氓》；要么兼具细腻和大气，清澈坦荡，收放自如，譬如这一首《风雨》。

上古时代的情感表达是单纯的，是坦率的，是勇敢的，唯独不是缠绵的，不是唧唧歪歪、死去活来的。很多解读都把《风雨》这首诗的情愫叙述得过于缠绵悱恻，渲染女主如何辗转反侧、如何浮想联翩、如何相思断肠，又如何欣喜若狂。其实这有些失真。

爱情能够缠绵到不眠不休，很多时候出于自己和自己作对，自己被自己感动，和对方并没什么关系。这种情感色彩，复杂了些，也世故了些。

过于缠绵，就不容易动人。

故而，关于缠绵与真情，我一直有个森林比喻。

如果你爱森林，爱森林的寥廓和生机，你为自己画了一幅，着上了自己内心想象的色彩，绿的、黄的，或者红的；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你骄傲而悲壮地告诉所有人：这就是我的森林，它很美，我愿等它一生一世，愿为它飞沙走石，愿九死不悔。

这，是缠绵。

同样是爱森林，你长途跋涉，一路风尘仆仆，穿过荆棘、忍耐干渴，终于也看到了一片森林，它没你想的那么鲜艳，但还是很广阔。那里有鸟儿在跳跃、有鹰在盘旋，有一只小鹿远远地跑来，懵懂地望向你。

于是，你知道了，就是这里了。

一咏三叹，干脆利落。这，方是情的动人。

风雨中等归人，人归则转喜，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所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理应是个不朽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