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山的雨
我踏上一段旅程。跟随我的一位师兄。以下文字仅仅是路途上的随行笔记之一。
火车穿梭在高山河流间。窗外的风景走过了西蜀的活色生香,天空更加明亮。空气里的水分饱和到快要将自己撑破,每一朵云都像装上了花洒,将水胖子抛入空中,它们留下漂亮抛物线,终于承受不了自身重量,爆成一个一个小水珠,滋润着蓝天。
我和他一路很少对话。两人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不过多交流,也谈不上相互照顾,却又在彼此观察。
火车抵达云川。
这个小县城没有它的名字那样美丽。拥挤的车站,人们操着听不懂的方言,太阳升高了气温,拜我的装备所赐,仅仅是站在广场上,我都感觉到浑身毛孔开足马力全力生产着汗水。我对自己能负重多少,能承受怎样的温度,忍受力的极限在哪里,一无所知。
我在使用着并不了解的身体,因为相互陌生而产生的排斥带来了焦躁。
他说,我们要去的地方还要坐3个小时的大巴车,他来之前已经买好车票,我们在县城并不停留。这个人下车之后整个人更加严肃沉默,走在前面带路,不做多余说明。
我这一身走在大街上挺惹眼,毕竟这里不是风景区,也没有巍峨高山,很少见到像我一样驴友装备的人。我并非因为别人投来怪异眼光感觉不自在,真正让我不舒服的是我的惯性思维——每当我感到不舒适时就想要立刻摆脱它。
他曾给我建议,将多余的装备寄回去。我很犹豫,接受或者带着这股不适感上路,试试看和不适感相处是个什么滋味?
既然不知道这趟成长之旅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它早已开始),那我的所有目的也应该放在“了解自己”上,和“不舒服”待在一起,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闷哼一声,拉紧背包,快步跟上头也没转过的师兄。
我们坐的大巴车走的城镇小路,并不快的车速,劣质电视放着90年代的电影,机器轰鸣声盖过了电视。我的大背包没有在行李架上找到位置只好一路抱在怀里,座位很窄,不得不卷曲双腿。师兄把靠窗位置让给我,闭眼养神,我心里嘀咕“他的空间怎么多出来那么多啊?”
对啊,我背着一个长方形多功能背包,背包的底部增加了环绕腰部的硬质护围,用途在将包固定住,在它的顶盖里又增加了两个空囊,而我又是一个不浪费每一寸空间的人,带了许多自以为考虑周全的物品。
在不到24小时的时间里,我被自以为的周全折磨够了。
师兄呢?普通背包,估计里面就一套换洗衣服,连本书都没带,像只是去郊游。嗯哼,他肯定没带任何食物,而我却有两大袋零食。
轻装简行是每个出门人的理想状态,但那也意味着不能再按照日常习惯来满足自己。需要适度的弹性。跟他比起来,我显然不知道自己究竟需要多少。
这趟大巴车像在测试我的底线。没有空调的闷热车厢,老旧的车型在坑洼路上奔跑时不时让整车人上下颠簸一次,窗外谈不上美丽的风景,硬质护围抵着我的胃加剧身体难受,没有同行人聊天拖延时间,晕车体质让我无法盯着手机。我看到自己被城市的便利培养出来的娇贵心态和身体。
我只能和时间面对面硬抗。
大巴车几乎碾碎了我之前对成长之旅的所有美好期待。吼着再多的走出舒适圈也只是在70%舒适和50%舒适间徘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不愿意跨过100%不舒适的门槛。
我对自己不能适应外界变化生出满满愤怒。
但我不知道这只是开头。
三个小时的呼啦圈车旅终于结束,他带着我在一个村口下车,已经两点。
“我们找点东西吃,还有两三个小时的山路要走”,他简单说到。
“我们的目的地在山上?”我抬头望去,村落背后确实是一片黑丫丫大山。
“对,山里有人住,我们是去见他”,他找到一家豆花饭馆,极抠门的要了两个菜,给我的解释是农村的菜分量足,不用点太多。
等待的间隙,我考量着这个大背包。要是丢掉一部分东西,又很浪费,如果让他帮我背包,开不了口。
一斗碗豆花,一大盘青菜,农家特有的鲜辣泡菜,配上甄子蒸出来的白米饭,再加大碗米汤,很久没有享受过的满足。
有时觉得我已经被城市的标准洗脑,必须什么样的食物,要安全要有保障,多少道程序的加工,在怎样的环境里才叫卫生,仿佛这样才能吃到可口食物。但,我舌头上的味蕾却说,能被分辨的味道越细微才叫做好吃,食物进入身体最后会转化为感受,身心皆有的满足感才是最终的评判标准。
这顿饭让我神清气爽,一扫大巴车带来的阴郁。
我将零食送给饭馆老板的小孩,背着空了一半的背包和他走进大山。
“这片山有名字吗?”
“它叫辽山。”
“我们去找谁?”
“一个会做饭的人。”
这就是我和他爬山前唯一的一次对话。
走进辽山,才觉着它大而深。山路挺友善,从石板路换到泥土路,过渡自然。这山有股子野劲,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草木味,我想等着见到那个会做饭的人,我要好好问他这里有些什么树,不同树味混杂一起,像天南地北的糙汉子们坐在一起喝酒,你喝着老白干,我喝着烧刀子,酒到酣处,赤膊划拳,生人路过,闻着的一股野肉气息。
他走路速度很快,我尽量跟着,但已经开始落后于他。五米,十米,十五米。我拖着娇贵身体和一身昂贵装备,保持着他不超出视线范围的速度。
仍旧吃力。
身体首先被攻陷的是大脑。大脑像被缠了一圈紧箍儿,根本不用有人念咒,突如其来的运动量早已自动开启咒语。
超过身体负荷的走路让人直接感到意志力的脆弱。脏器难受,头疼,口干,焦躁,愤怒。理性被注销,视线逐渐模糊,心心念念的“随时保持觉察”早已瓦解。如果不首先训练身体,身心合一如同戏言。越粗钝的,遭来的痛苦越剧烈。
接下来沦陷的是躯干,上臂,下肢,每一个运动着的细胞都在尖叫,它们散布着愤懑。我已经不能再以成长之旅作为借口忽悠它们,只能凭借蛮力强行拖着前进。
觉得自己像一个高压锅,每走一步就增加一个气压,皮肤弹性不够,你看不见我的身体被气涨满,只想拿着导管插进血管里放血来缓和疼痛。
走路有一个极限。跨过它时,身体便不再抗议,它做出紧急调整,适应强度,麻木疼痛。
两三个小时的山路并不长,但折磨我的是厚重的行囊和企图让身体服从的心。
他并不怜悯我,他只是回头确认我没有跟丢。
我们走了一个小时后,天空掠过一阵雷。在我只是听闻雷声抬头看天的一瞬间,瓢泼大雨,猝不及防。
山雨驾着狂风,在整个辽山来回盘旋。白花花的雨水不要钱似的一盆一盆往下倒。大风把每棵高个子树使劲摇晃,让每一片叶子的正反面都被雨水浸泡。这些粗膀子树们,在风的鼓动下,多米诺骨牌一样的挨个浪着树干,山林间回荡着树叶与树叶的摩擦声。马步扎稳了的矮丛丛灌木干脆把眼一闭,嘴巴一合,心横起来,任你怎么铺天盖地的雨,我自一口真气在。
被吓到的还有飞鸟们,拍打翅膀,试图找到一处避雨之地。它们打着旋飞得一起一落。躲闪不及的撞了个鸟晕,反应快的总算找到一片大叶子,躲在底下赶紧梳理羽毛。
目力所及的地方全是雨线。一颗雨滴从云端而来,到底要以多快的速度才能降落在土地里?如果我是一颗雨水,所有的生命只有短短的几十秒钟,全部的生命方式就是卯足劲的前进,大地是目的地,我被空气削成雨尖,前后左右都是我这样的生命体,我们为这自然大道的美奉献全部。当我落入大地中时,我回到了道的怀抱。
整座山都比我更能适应自然变化。雨水说来就来,根本不打商量,树儿们却能各有各的方式自在玩耍。
我在雨水里泡了会,全身上下已经找不到一处干燥。他走过来,他的表情看不出慌乱,两个没带雨具的人躲在树下望天。
和师兄同行是非常舒服的事情。他不会因为自己无聊拉着你谈天说地,他默认每个人都想把时间用在最合适的事情上。除非必要,他不占用你的时间。
他并不因为我是女性而对我特别照顾。不彰显男性价值,不冷漠不热络。结伴同行,他对合适的距离感拿捏到位。
他能和自己相处,把时间过得刚刚好,或着打坐或者思考。很习惯和自己独处的人,遇到两个人一起时往往难以适应,不知道如何顾忌对方。我想他善用了自己的观察力,并且真心想要找到令双方都愉悦的相处方式。
辽山的雨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问我,要不要交换背包,他想在日落前到达目的地。毕竟这里是大山,再有人家也是看着近走着远。
我说,实在不行时再交换,并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和自己较劲的机会。他说身体扛不住时定要开口。
再次上路。
这场雨让我意识到,我的大脑和身体需要重新训练。它们需要强壮,需要被调试得充满弹性,头脑和身体之间应该寻找到某种平衡,不是谁比较重要,也不应该压抑谁的需求。
雨中行走并不浪漫,湿漉漉的衣服贴着身体,雨水冲刷视线,走路变得越来越单纯。下雨前我还把行走当做一种仪式,借以翻越我以为的一些障碍,就好比我将“懒惰”放进走路中,每走一步就削减了一点懒。真的一步步走下去时,这些概念会在第一时间被抛弃,行走会把身心统一起来,越来越单纯也越来越开放,注意力被迫回到自身,保持关注自己的同时注意到周围变化。我想这是在城市里行走时会让我不舒服的原因,因为噪音也会被吸收进来。
辽山的雨,虽然野蛮也挑起了兴奋。只有少年人的心性才会安于在雨中行走,喜欢享受意外。经过了短时间的不适应,此时走在泥泞路上的我非常享受这不安稳,连火辣辣的头痛都被稀释。
我终于见到了此行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