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不是家乡。
走出偏僻狭小的车站,好不容易她才招到一辆出租车。她已经开始很不习惯,人们一拥而上抢夺出租车的“盛景”,毕竟在上海,所有需要做的,不过是在街边随便扬个手。
心有余悸地握着手提包,她被司机师傅蹩脚大声的普通话吓的一愣。后视镜忠实地反应着她的表情,以至于在其后半小时的车程里,天性好客热情的司机师傅放弃了与她多交谈一个字。
一只花猫在她打开车门的瞬间窜进巷子,窜了一半又转过头打量这个外来的旅人。可惜了它不会言语,不然倒也许能应上那句:笑问客从何处来。
1
明明幼时夏天的记忆,好像都是在这里。
她坐在门槛上看小人书,脚边的京巴毛长的几乎看不见眼睛,伸着舌头只顾着拼命喘气。
奶奶一边晒太阳一边闲闲地问话:
“如果有一天,奶奶死了你怎么办?”
她沉浸在小人书里,头也来不及抬。
“能怎么办——挖个坑把你埋了?”
奶奶一愣,兀自又好像笑了起来。她抬眼从小人书的上沿儿往出望,看见蓝色的绣花布鞋随着笑声,一晃一晃地颤。
记得那个下午,庭院里石板明亮,阳光饱满。
2
太阳彻底落了下去,她在屋子前停了下来。
长大以后的她,似乎只剩这点能力,如同寻常人一样面对死亡。
恐惧,压抑,沉重,慌张。
她记得这间屋子的每一个细节,白墙,黑瓦,青苔,唯一与当年不同的,不过是窗棂门户,从朱红变作了血渍一般的深红色。早已暗黄的墙漆带着岁月的痕迹斑驳,一如年迈老人的脸。熟悉的青苔沿着台阶缝隙蔓延进屋子,呼吸间永远带着一股湿气,在身体以内汇成江河湖海。人的心就好似一块雨季的海绵,沉甸甸地坠下来。
雕花的大木床像她记忆中一般,贴着房间的角落,可实际占上的却几乎变成了半个房间的面积。老人蜷在床上瘦成很小的一团,好像和记忆里那双绣着蝴蝶布鞋的主人,变成了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个体。屋顶的灯泡晕成大而厚重的影子,镇在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灯丝招摇地晃动,如同蜘蛛的长脚,勾出她心里一点点溢出来的黑色。那种浓稠的像实体一样的黑色几乎令她忍不住想对这个可怜的老女人大笑大哭起来,她只好努力把嘴抿得紧紧的。
她不知道该看哪里,老人浑浊的目光让她只想逃离。她嗫嗫喏喏地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逃命似急着转身走向那道吱呀的门。她开始隐隐听到门外喧天的烟花声,嗅到那温热的烟火气。她不由得突然生出一点犹豫,想要回头多看一眼。但就像那个传说中的神话故事突然降临——“别回头,否则会变成石像!”她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惊恐,就像一截木头那样,直直地迈出了门。
3
门外,人影幢幢,其乐融融,正是最正常不过的正月景致。
那是她见老人的最后一面,也是她最后一次回去那个城市。
今后的每一个春节,中国都依旧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路上奔波,回去一个叫做家乡的有温度的地方。
而今后,她如果再次回乡,所能见到的已不过是一块规整磨白,冰冰凉凉的方形石块。
她也再没有办法,对着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穿绣花布鞋的奶奶说:
“如果你死了,我其实可能没有勇气看着你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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