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医三记
一 、父亲住进了ICU
2008年除夕,在部队当连长的我请了半天假,到距离营区30公里外的市区购物。在商场,1300公里外的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生病了,现在正在市人民医院住院,语气有点低沉。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年轻时烟瘾很重,导致呼吸系统一直不是很好,这次住院也是呼吸系统的问题,估计可能比较严重。因为和大部分老一辈人一样,一般情况下,父母打电话都是报喜不报忧。我在电话里安慰母亲别着急,我先往家里转点钱,同时告诉她会尽快请假,赶回老家去。
回到连队,心里安慰自己父亲只是住院,病情应该并不严重,同时又在琢磨该如何去给领导请假。和连队的战士一起吃完年夜饭,打听到领导正在值班室值班,于是鼓起勇气去请假。是的,当时确实是鼓足了勇气,因为总觉得春节期间,连队指导员休假,我这个连长再请假,连队没有主官了,担心领导心里有想法。但让我感动的是,领导听说我父亲住院了,没有半点犹豫就批了假。
那时,单位到老家一天只有一趟火车,并且是在下午,这样一来,我只能乘坐大年初一下午的火车。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除夕夜,初一早晨,带领连队的战士一起参加完部队举办的新年游园会,之后就收拾行李去市里火车站买票。虽然是春运,但是大年初一余票很多,买了一张卧铺之后,就在火车站一直等到下午发车。期间给母亲打电话说我明天上午就可以回去,母亲回应着,可以感觉到她的极度疲惫和些许欣慰。
年初二上午,我赶到医院,母亲见到我以后就哭了。告诉我父亲现在在重症监护室(ICU)抢救,之前怕我担心,所以在电话里一直没有告诉我。我说我去看看他,母亲说ICU只有下午四点到四点半才开放,平时不让亲属进去探望。我说我去试试。
ICU在医院的18楼,人称“十八层地狱”。到了门口,见到几个在门外等候的家属,表情都比较木然。我摁响了门铃,不久后一个护士开了门。我给她说明了情况,她顺口说:“哦,你就是那个在部队的啊?你这儿子还不如你表哥呢。进来看看吧。”
原来,腊月二十八上午,父亲想趁天气晴好,修一修屋顶上冻坏的太阳能热水器,忙活了一阵子以后,出了一身汗,就把外套脱了,结果晚上肺部极其不适,已经到了呼吸困难的程度。母亲给市里的姨家表哥打了电话,表哥开车把父亲送到了医院。到了医院后父亲就被直接推进ICU抢救,期间医院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
好在父亲保住了性命,我来到他床前的时候,他已经在ICU躺了将近4天。父亲闭着眼睛,戴着氧气面罩,手指上夹着血氧仪,手背上插着留置针,胸上贴着心电图监测仪……各种管管线线缠绕着,检测仪器的屏幕闪烁着,乳白色的液体慢慢滴注着。看到这些,再看到父亲消瘦的脸庞,回味着刚才护士对我说的“儿子不如表哥”的那句话,心里感觉像是被重锤锤过一样。我握住父亲的手,他睁开眼,看到了我,气息虚弱地连声说:“儿啊,你来啦……”我强忍着泪水,不停地对他说:“爸,你会好起来的,相信我,肯定会好起来的。”父亲对我说,他想出去,不想在这个病房,晚上睡不着,还要一直在床上躺着,每天都有抢救不过来人被推走,他说他害怕。说着话,护士过来催我出去。我安慰父亲说下午探望时间到了再来看你,他点了点头。我边往外走边问护士,父亲是什么病?她说当时你父亲呼吸困难,病情比较紧急,在急诊抢救完了之后就直接进ICU了,初步诊断应该是肺炎,还可能有肺气肿或者肺大泡,这个需要X光诊断才能确定。但是现在ICU的移动式X光机一个重要零件坏了,当地没有卖的,需要到省城去买,并且春节放假期间医疗器械公司到处都不上班,估计修好了要等年初六以后了。
一方面,父亲吸着氧、输着液,身体十分虚弱,为了防止发生意外,不能离开ICU,不具备到医院X光室检查的条件,更不可能转院;另一方面,春节放假期间,没人会因为一个平民百姓需要检查,而想办法去购买移动X光机的零件。造成的结果就是父亲只能不明不白地躺在ICU的病床上,而ICU外,母亲和我只能忍受一天天的煎熬。
接连两天,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来医院看望,大部人来医院一看,病人在ICU,放下东西说些安慰的话就走了。关系比较亲近的亲戚会等到下午探望时间去ICU病房里看看,有些人还会情不自禁地哭出来。因为心中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挨不过这一关,所以我自始至终没有哭过,同时也很反感别人哭,尤其是在探望的时候。夜里,我把母亲和其他亲戚都赶回家里,自己一个人躺在呼吸科原本属于父亲的病床上。这个时候最怕值班的护士来找我,因为病人在ICU,如果值班护士来找你,大部分情况下都没有什么好消息,况且听别人说,在医院里,除了肿瘤科,最“收人”的科就是呼吸科。
正月初四,父亲的病情仍然没有好转。母亲已经有些承受不住压力了,她对我说,如果父亲就这么走了,我以后该怎么办啊?我说:不会的。即使不幸真的发生了,你还有我呢,我离开部队回来陪你。说完就搂住了她。过了一会儿,她又坚定地说:我们去找医院的领导吧,X光机修不好,搞不清楚父亲的病情,一直这样心里憋屈啊!医院难道就不想点办法吗?我和母亲找到医院值班领导的办公室,没有什么人,打值班电话反映情况,回复说已经掌握了这个情况,会尽快处理。
正月初六,X光机终于修好了!检查结论很快就出来了:慢性阻塞性肺炎,还有肺大泡。医生给出了穿刺引流肺大泡的治疗方案,我在手术告知书上签了字。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手术完毕后,父亲的呼吸明显好转,精神也好了很多。
正月初七,医生告知我和母亲,父亲的病情已无大碍,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可以从ICU里出来了。我们欣喜若狂,之前由于修不好X光机而对医院、对医生产生的无限怨恨在那个时刻都烟消云散了。下午去探望的时候,父亲已经非常清醒,眼神也有了活力,十来天全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的他,第一次说想喝小米粥。我和母亲兴奋得忙活着……
正月初十,父亲从ICU出来了。我把他从轮床上抱到呼吸科的病床上时,才真切感受到他的重量,本来就消瘦的父亲那时已经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了。我轻轻把他放到病床上,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二、我得了白血病
2012年8月,我的牙龈开始出血,一开始以为是牙龈有炎症,就没有太在意,后来严重到唾液都变成了红色,有时甚至能感觉到血从牙缝里慢慢流出来。请假到市区的医院去查血常规,检查结果出来后检查人员把我叫过去,问我近期检查过血常规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我们怀疑第一次检查结果有问题,需要再给你复查一次。复查结果出来后,检查人员把结果交给我,小声嘟囔着,快去给医生看看,你赶紧住院吧。后来我才知道,检查结果显示,那时我的白细胞计数只有正常人的四分之一。
回到单位,把情况给卫生队队长反映,队长看到血常规报告单后说,你赶紧收拾收拾个人物品,我们现在就去省城的上级体系医院。到了体系医院,连夜抽血检查,抽完血之后,我也没当回事,就休息了。
第二天,医院通知我要做一个股动脉穿刺。给我做穿刺的医生并不老练,甚至有点紧张,穿刺了两次才成功取到样本。虽然打了麻药,但抽取动脉血的时候半边身子仿佛一下子被抽干,那种感觉到现在想起来都让人不寒而栗。自己那时候还不知道,这种穿刺以后还要做上近十次。
由于体系医院的医疗水平有限,没有血液科,他们并不能完全确定穿刺样本的检验结果,但也基本认定是白血病了,于是决定将我转到体系内的总医院。到了总医院,我立即被送到手术室,又做了一次股动脉穿刺。在病房等待检测结果的时候,隔壁床病友对我说,你估计跟我一样,也是M3。我问,M3是什么?他微微一笑说,你慢慢就知道了。
检测结果出来了,主治医生对我说,典型的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M3,今天就上治疗方案。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真得了白血病。白血病啊,印象中它可是死亡的代名词啊!但医生说,你比较幸运,这种类型的白血病缓解率是95%,好好接受治疗就行,不要胡思乱想。我每天躺在病床上不停地输液,有大把的时间在网络上查询相关资料,随着对早幼粒细胞、M3、APL、基因融合等一系列名词的深入了解,我也更加坚定了自己是那95%,而不是5%的信心。
有信心固然很重要,但病痛是不可避免的。相比股动脉穿刺的瞬时酸爽,腰椎穿刺(从脊椎骨中抽取脑脊液)的疼痛则更为持久,穿刺后病人须平趴在床上8个小时不能动;一个月一次的化疗对身体的摧残则是多方面的,静脉血管疼痛硬化、食欲减退、头晕恶心呕吐,甚至一直到现在,只要闻到病房吃饭时弥漫的那种饭菜味道,我就条件反射般想呕吐;长时间卧床治疗,肌肉萎缩严重,下床去病房内的厕所都要有人搀扶,否则就有可能摔倒,引发DIC(弥散性血管内凝血)而危及生命……
感谢现代医学,感谢原卫生部部长陈竺带领的团队研究出的“上海方案”(使用全反式维甲酸和三氧化二砷对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进行联合靶向治疗),感谢所有医护人员,经过两个月的治疗,股动脉穿刺检查结果显示我的病情得到有效控制,主治医生说我可以出院了,以后每隔两个月到医院进行一次化疗,直至化疗满六次,没有意外的话就可以基本“治愈”。
到2013年上半年,我总共进行了4次化疗。2013年下半年,我到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血液研究所进行了一次腰穿检查,检查结果显示一切正常。北大人民医院的医生说,急性早幼粒细胞白血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是一种极为凶险的白血病,死亡率很高,但如今医学发展了,现在我们医院一般两次化疗病人就能缓解。我问他平时我能不能进行适当的运动,他说完全可以,并且十分必要。
2012年下半年住院期间,我在别人的搀扶下走上100米就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而现在,我坚持运动锻炼,全程马拉松最好成绩3小时38分钟。偶尔有人会问我,你从生病到现在,心理上肯定经历了很大变化吧?我认真想了想,还真没有,就像当时一直认为父亲会从ICU平安出来一样,我始终坚信我是能够“治愈”的那95%,因为我认为,遇到疾病还是要相信自己、相信医护人员、相信科学。
三、儿子眼睛可能失明
2017年春节,我带着妻子和五岁多的儿子回老家过年。大年初三下午,去亲戚家拜完年,我就独自参加同学聚会去了。晚饭时间,我和同学们正在吃着火锅喝着酒,妻子打来电话,焦急地说儿子的眼睛被我弟弟家的孩子不小心弄伤了,可能比较严重,现在正在医院挂急诊。我和同学们说明情况后,赶紧赶到医院。到了医院,儿子已经住进了眼科病房,检查显示他左眼角膜破损、前房积血,当时视力几乎为零。医生给儿子开了静脉滴注的消炎药,护士来扎针,但一直找不到血管,孩子又有点哭闹,我和妻子就决定不给孩子输液,让他先休息一晚上,明天早晨看情况再决定是转院还是在这里继续治疗。
深夜,儿子睡着了。我坐在他床边胡思乱想。人生真是充满了各种巧合和闹剧啊,时隔9年,又是春节期间,又是这个医院,治疗过程又不是很顺利,只是病人由父亲换成了儿子,希望最后的结果都一样,两人都平安。
第二天早晨主治医生查房,检查结果显示破损的眼角膜有所恢复,积血也有所吸收,儿子自我感觉也好了很多,我和妻子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些。
一整天,我和妻子在病房陪着儿子。晚上七点左右,儿子说眼睛有点疼,妻子就去值班室,想找值班医生给孩子检查一下。第一次去,值班医生不在;过了一会儿再去,值班医生在打电话,妻子给她说想做个检查,她有点不耐烦地说等一会儿,完了继续打电话。我们在病房等着,过了一会儿医生通知我们带孩子去检查室检查。医生在用裂隙灯给孩子检查时,孩子并不是特别配合,总是想用手去碰眼睛。第一次医生不耐烦地用手拍了一下孩子的手,力道有点大,我和妻子也赶紧对孩子说要配合检查,并抓住了孩子的手;第二次,儿子还是试图用手去碰眼睛。医生非常不耐烦,语气很冲地说:哎!你这孩子还检不检查了?我当时一看医生这种状态,也很生气,就对她说:医生,你没必要这么不耐烦吧?她听了之后说,我大年三十就在这值班,我怎么不耐烦了?就这样,她一言,我一语,事态发展到大声争吵的程度,甚至引来其他病房的病人过来看热闹。有病人过来劝我说,你别着急了,给孩子看病要紧……我看看站在旁边悻悻的儿子,再看看一直喊着要我给她道歉的医生,我突然间想到很多……我和妻子带着孩子离开检查室回到病房,哄着孩子睡去。第二天主治医生来查房,并没有提起昨晚我们和值班医生的闹剧,检查结果显示儿子恢复得很快,基本可以出院了。再加上已经是初五了,初六我和妻子都要上班,于是我们上午就办理了出院手续,下午就坐高铁离开了老家。
和医生争吵时,我第一句话是,医生是我感激和敬佩的职业。哪曾想,直接受惠于现代医学的我,一直鄙视医闹、谴责伤医的我,竟然也成了“医闹”的主角,我应该进行反思。但同时,“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也许才是医疗的真谛吧,因为,在病人以及家属眼中,一个好医生就是一尊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