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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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永远也不会真正的降临了。”

任桥坐在飘窗上，注视着窗外。一边抽烟一边说道。

屋里的女人侧躺着，柔软的床埋没了她半边脸。她闭着眼，但没有睡着。

“你总爱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像个诗人。”她说。

“你见过真正的夜吗？”任桥眯起眼睛，吐出浓浓的一口烟雾。

女人支起一只手，撑着玲珑精致的脑袋，充满兴趣的看着他。

“完全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四周充斥着你不了解的一切。”任桥将视线抛向窗外遥远的地方。

“那不是跟盲人一样吗？”女人声音娇美。

任桥回过头微微一笑。精美瓷器般的脸庞宛如夜空一枚星辰。

他开始穿衣服。一丝不苟，细心地抻开每一道细微褶缝。扣上钮扣，腰带束到不松不紧。

女人静静看着他做这一切。

“你——别走了？”她说。

任桥并没有回答，也没有给她最后一个眼神，径直推开门走了出去。从没有一个女人可以留住他。

走到深夜马路上。路灯像一把把匕首捅进夜的躯体。所幸已不见人迹。

任桥开始奔跑。双腿有节奏地弯曲、伸直，胳膊曲起，一前一后甩动着。西装如被风吹动的叶子优雅的摆动。

空气被划开，气流“嘶嘶”发响。时光仿佛被凝滞，任桥成了一只拉长的影子。

刹那间，影子逐渐清晰，时光恢复正常的步伐。一只青蛙出现了。

青蛙翠绿可爱，跳跃着前进，两只腿筋肉隆起，充满力量。

青蛙在混沌的夜色中前进。它必须找到一片真正为夜色笼罩的地方。

蹼趾被水泥路面磨出了血痕。干燥而充满灰尘的空气让他窒息。

任桥在每个夜晚都要变成青蛙。变成青蛙后的他渴望完全的黑夜。这种渴望就像鱼渴望水一样出于本性，无法遏制。

变成青蛙后的任桥顺着马路不断跳跃。他必须不断跳跃，跳到路灯的尽头，跳出灯光的巨网。

往往，在精疲力竭以后，他能来到真正的夜色中。

在白天，任桥往往搜肠刮肚地描述真正的夜色。但真正的夜色是不可描述的。那样一种巨大的抚慰，巨大的温暖，带着一点对未知的恐惧。这种感觉，只有在母亲腹中才能感觉得到。

在真正的夜色中，任桥同无数青蛙在一起。他们呼吸可闻但视而不见。他们共同鸣叫，响声震彻夜空。

在真正的夜色中，在众蛙之上，常常有一个声音响起。

这声音空旷邈远，苍老深沉。

“有谁得到一支真正的吻吗，那就大声鸣叫吧。”

任桥回想今晚的女孩。那女孩看自己的眼神脉脉含情，她的挽救无奈而真诚。

任桥大声叫起来。蛙声起伏，连绵不断。

在白天，任桥总是怀疑自己做着一个不断循环的梦。在梦里他不断被追问那个庸俗的问题。他不知何时接受了这样一种意识：想要摆脱夜里成为青蛙，那就要获得真正的吻。

在白天，任桥总是觉得自己患上了精神病。

任桥和很多女人睡觉。只是很少有女孩愿意认真地吻他。他出于天性讨厌这个问题。他总是说：“夜色永远不会真正的降临了。”

每一片完全的黑夜中，当他和青蛙们聚集起来，用鸣叫回答了那个巫师般的声音提出的问题后，总是完全的静默，完全的失落。很久以来，从没有一个人得到过一个真正的吻。

任桥记得有一天下午，忽然刮起了狂风，空中布满沙尘。太阳一时间无影无踪。任桥惊奇的发现，大街上只剩下了女人和青蛙。女人们在狂风之下东倒西歪，而青蛙们则异常兴奋。片刻间，大雨如注，倾盆而下。世界成了一片欢快的海洋。

任桥常常忆起那个下午。回忆的时候他一边充满了兴奋，一边满腹怀疑。他怀疑自己精神分裂。

后来任桥认识一个女孩。这女孩认真的吻他。一双眼充满信任的看着他。任桥决定留下来。任桥赤身裸体地睡着，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一只青蛙。当他在午夜醒来，看到自己滑腻的肌肤，看到自己白皙鼓荡的肚皮，他忽然起了一阵厌恶。他担心身旁的女孩看到自己这个样子。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离开，跳跃在城市的混沌的夜中。他来到真正的黑夜中，可是仍未得到救赎。

任桥忍不住对那个女孩好。他关心她，照顾她，逗她笑。

自然而然的，他和那个女孩成了情侣。他们每天都要接吻。可在每一片真正的夜色来临的时候，他仍然无法满足那巫师般的声音提出的要求——“去得到一个真正的吻吧！”

任桥和那个女孩结了婚。他们住在一座新房子里，按自己的喜好布置新房，给墙壁涂上绿色，把吊顶装饰成星空，优雅的木制地板散发着自然的味道。

他们有了孩子。孩子一天一天的长大。任桥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女人无数的吻。可没有一个让他摆脱“青蛙”对他生命的侵占。

任桥认定自己是得了精神方面的疾病。他每天精神恍惚，因为太幸福而处于恐惧之中。

孩子上学了。孩子的学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几乎占用了任桥所有的精力。

孩子参加了工作。任桥和他的女人都感到无法缓解的疲惫。他们老了。尽管头发还未斑白，皱纹还未肆虐，但苍老的气息已然来到。

有一天，任桥的女人忽然晕倒在地上。毫无预兆的晕倒。任桥抱起她，身体和心一起颤抖着。

“我听到血管炸开的声音。来，让我再吻你一次，可爱的男孩。”女孩还是那么美，声音还是那么好听。

他们接吻，此生最后一次。漫长而美丽。女人在任桥怀中慢慢死去。

这一夜，任桥变成了一只苍老的青蛙。他的滑腻的皮变的松垮，他的矫健的腿变的无力。他悄然跳跃在城市的夜，茫然而悲伤。

在完全的夜色中，当那个巫师般的声音响起——你可曾得到过一个真正的吻？

任桥在陷入了沉思。

他颤抖着鸣叫，蛙鸣再一次鼓荡而起。夜色因之更浓重，更柔和，就像一首包涵万千衷情的诗。每一个诗句，都是夜色中一阵响亮的鸣叫。

许久，归于寂静。巫师般的声音从头顶飘来：“任桥，恭喜你，摆脱了我的魔法。”

任桥愣在那里。被折磨了大半辈子，终于结束了。任桥尽情呼吸着这纯粹的夜色。感觉到四肢百骸无比的舒服。

“你可以变回一只完整的青蛙，不用再忍受人的皮囊。”那个魔幻的声音道。

任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人的记忆就开始大面积的消退。

他尽情鸣叫着，在夜色中跳跃翻滚，蹼趾充满力量，肌肤充满弹力。

夜色真正的降临，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充满了不可知的事物。

唯有此时，他才感到毛孔张开，呼吸舒畅，才感受到夜的美妙气息。他——才真正领略了生命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