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张爱玲（2016-2017）

去年下半年开始，到这次来广州的高铁上，断断续续把张爱玲的小说又全部重读了一遍。除了一直说不读的《小团圆》之外——因为张爱玲生前说过不许出版这本书，而且实话说大陆的版本未必值得一读。

写的最坏的无疑是《雷峰塔》和《易经》两部：实在是硬着头皮读完。这或许是因为原作是英文，翻译过来毕竟隔了一层。但我想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张爱玲的童年，没有像曹雪芹那样足以撑起一部长篇小说，更没有像普鲁斯特那样可以写这么长的小说。

一个天才女作家，后来也江郎才尽。

早期的作品真是好，葛薇龙、七巧、白流苏、娇蕊，笔下的人物鲜活生动，文章结构严密轮廓清楚脉络明确，文笔细腻，尤其是比喻，张爱玲的比喻实在是中国古往今来所有作家里最出色的，没有之一。然后是描写，景物白描、心理勾勒都是一绝，好像中国画里的皴法。尤其张爱玲擅长以比喻写心理，令人拍案叫绝。

五十年代以后的作品都不怎么好。《金锁记》和《怨女》是同一个故事，前者读着就好，后者却是读不下去。《色，戒》小说实在很一般。如果不是张爱玲写的，或许我会说“写得不错呀，可以匹敌张爱玲”，但是它已经是张爱玲写的了，就只能说“一般”。

《半生缘》是一个好故事，但后半段不符合逻辑了。如果后半段写得再好些，会胜过《围城》。钱钟书写人性，是站在旁边嘻嘻哈哈笑给你看。张爱玲写人性，是拿手术刀切开来贴上标签放进玻璃橱柜里展示给你看。她扎得读者很疼。

张爱玲写的几乎全是悲剧，她下笔真的是狠，只有狠，没有心，所以构不成狠心。算是带着点喜剧结尾的可能是《倾城之恋》，但也是透着液氮一样的冷意。

我一向以来最喜欢《倾城之恋》，也最喜欢白流苏。她是一个很彻底的人。

《桂花蒸 阿小悲秋》、《连环套》、《小艾》算是张爱玲小说中的另类，写的不是公子小姐而是女仆奴婢。但是《小艾》我一向不喜欢，毕竟是迎合政治而写，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倒是《桂花蒸》写的真的是好，是张爱玲少有的温暖人心之作。

从前不喜欢《浮花浪蕊》，觉得结构很散，这回再读，竟然觉得意外地好。很有一丝意识流的味道，而且写尽了沧桑世变。《同学少年都不贱》写的也好，做为短篇小说的押尾，的确不失水准。

张爱玲不写家国天下的宏大叙事，只是写了些男男女女，写了些人性。毛姆说过，作家唯一需要关心的只是人性。张爱玲的小说唯一关心的也就是人性。

我很喜欢毕飞宇的一个说法，作家有温度，而张爱玲是中国近现代作家中温度最低的。要真正刻画人性人心，温度是要低一点，不然容易馊。

木心说，张爱玲真正称得上“活过、写过、爱过”。

爱的确是爱过，可惜，所托非人。胡兰成是汉奸，周作人也是汉奸。鲁迅当然是要建纪念馆，张爱玲住过的房子，并不值得拿来给大家看。

说到木心，想起他说过“萨特的存在主义只是励志哲学”，细读加缪的《西西弗神话》和《反抗者》，的确是有这么一种感觉呀。

张爱玲不励志，恰恰相反，是灭志的。

打算读一点高全之和陈子善的张爱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