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从《尚书·酒诰》看周公的理想国
周公平定武庚管蔡之乱后，封康叔为卫君，制地在殷都旧地妹乡（妹，通沫），是为卫国。康叔是文王幼子，同武王、周公是亲兄弟。时，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给康叔下了三道诰令《康诰》《酒诰》《梓材》，告诉他治理封地的法则和道理。“诰，告也。”《尚书》中最常见的文体，主要是君王的教令告诫。今天，我们说一说《酒诰》。
《酒诰》原文诘屈聱牙，难以卒读，须借助注疏，方能了解大意。这恰恰说明此文是原作；而《尚书》中相对好懂的篇目，如《汤誓》，极有可能是伪作。《酒诰》说了三层意思：
第一层：施行禁酒。周公以文王之禁酒令转告康叔，让他在妹邦施行禁酒。“祀兹酒”，祭祀的时候才能喝一点酒；“无彝酒”，平时没事就不要喝那个酒了。为什么呢？其一，饮酒丧德亡国。“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如果老天爷要惩罚我们，一定是我们发生了混乱丧德的行为，这些行为没有哪一样不与风行饮酒有关。大大小小的邦国如果亡国了，也没有哪一次不是饮酒所造成的罪孽。）其二，饮酒浪费粮食。“惟土物爱，厥心臧。”（不要把土地出产的粮食轻易浪费了，这样，心地就会变得善良。）
但是，禁酒范围仅在各级官吏，老百姓可以喝一点。“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他们的父母高兴了，子弟们洗濯杯盘，自备家宴，一家人可以喝一点酒。）而官员们在祭祀时喝酒，有严格纪律要求。“兹亦惟天若元德，永不忘在王家。”（要自始至终维护王家官员的体面与尊严，时刻牢记你们是供职于王家的官员身份。）
第二层：殷鉴不远。殷代先王，自成汤到帝乙，都是敬天畏民、励精图治的。里里外外的臣僚官长，也都克尽职守，“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到了纣王，情况变了。他整天在酒池肉林中醉生梦死，政令出不了王宫，广大臣民与他离心离德。他的心也越来越凶狠残暴，残杀了许多无辜的人和敢于谏言的臣子。直到商邑覆亡之日，纣王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独夫。所以，《酒诰》说：“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所以上天给殷王朝降下了亡国之祸，对那个商纣王不加半点怜悯，因为他实在做得太过分。这并不是上天暴虐不仁，而是商纣王自己招来的罪孽。）
第三层：处理措施。周公再次嘱咐康叔，以殷商丧亡为鉴，禁止各级各类官吏无事聚众饮酒。官吏如果违反了禁酒令，怎么处理呢？周家派出去的大小众臣，“群饮。汝勿佚，尽执拘以归于周，予其杀。”你千万不要放过他们，尽管把他们一个个都抓起来，押送回丰镐京师好了，我将毫不客气地砍掉他们的脑袋，以儆效尤。而对待商代旧臣，要先进行教育，如果改正了，就既往不咎；如果不听我们的教诲，那也要只好杀了。“又惟殷之迪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辞，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时同于杀。”
《酒诰》足称上古治理经典。其要义，可用十六个字概括：宽以治民，严以治吏；怀柔殷遗，尊重民俗。周公之所以采取这些方略，源于他对三个问题的思考：一是我们到底是怎么赢的？二是赢了之后，我们该怎么办？三是怎么对待殷遗民？
检讨商代亡国之因，周公认为“酒”是一个重要诱因。殷商旧地，饮酒成习，经常“群饮”“崇饮”，这就会危害到社会秩序，阻碍生产发展。商纣王更是纵情于酒，不顾朝政，性情残暴，狂妄自大，宣称“我生不有命在天”，最终落得身死国灭的结局。当然，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关于纣王的种种“罪行”是否确有其事，一直以来都有争议。此处不议。但商人好饮当属事实。据《文化的江山》，商文化的特点是感性，事神，讲信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浪漫得要死，难怪爱喝酒。而周人要革他的命，就改感性为理性，改事神为崇圣，改讲信仰为讲理想。更厉害的，他们认识到天命也是会变的，但如果天命与民意结合起来，情况就不同了；所以，周人宣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把天还给了民。不过，他们又号称自己是天子，做了民的代表、民之主。这种朴素的民本思想，可从《尚书》中反复得到印证，如《酒诰》中就有“惟土物爱”“孝养厥父母”“人无于水监，当于民监”等相关语句。要安抚人民、促进农业生产、稳定社会秩序，原先商那一套就不能搞了，所以，周公反复教导康叔，“勿辩乃司民湎于酒”。
至于怎么对待殷遗民，《酒诰》也讲得很清楚，尊重他们的风俗习惯，子弟在家孝敬父母，辛辛苦苦勤于耕耘稼穑，又或者外出经商行贾，他们的父母为他们的孝顺和富裕感到高兴了，喝一点酒，那是没有关系的。而如果是仍在朝为官的，一时旧习难改，要耐心劝导，屡教不改，那也是不行的。这是典型的双重标准，原则与弹性结合，毕竟妹乡原来是人家的地盘。这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就直接把方国封给殷的遗民，让他们自己去管理，比如，把宋国封给了殷的旧臣微子。所以，宋襄公称自己虽是殷的后代，却最懂周礼。
跳出《酒诰》，周公还推行了许多维系家国天下的举措，最重要的莫过于制礼乐以化民。他本人，最后也功成身退，将江山还给侄儿成王，维系了封建王权代际传承的秩序。概言之，周公之治，用历史理性为中国文化定型；其忧患意识和务实精神，早已深深融入民族文化基因之中，代代相传。
阅读书目
程水金《尚书·酒诰》绎文（《光明日报》2016.2.22）
刘刚、李冬君《文化的江山03：中国风雅颂》（中信出版集团）
杨照《尚书：追寻永恒的天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钱宗武解读《尚书》（国家图书馆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