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有天下丨《盗跖》章三
《庄子》解,每章一读。
文: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
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
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侠人之勇力而以为威强,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
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
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犹久病长厄而不死者也。”
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于钟鼓管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坂也,可谓苦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绝体而争此,不亦惑乎!”
译:
无足问知和说:“民众没有不图名求利的。如果他富有,人们就归向他,归向他就卑微,卑微就凸显尊贵。能认识卑微尊贵,就明白长生、安体、乐意的道理。现在你竟然没有这种意念,是认识不足呢?还是认识到了却没力实践呢?还是一心向往正道而不能忘怀呢?”
知和说:“现在有个(兴名就利)的人自认为跟自己同时代生,同乡共处,就认为是绝俗超世的人;其实是内心没有指导原则,这样去看古今的时代,是非的分际,(不过)与俗同化罢了。世人舍却最重要的生命,抛弃最尊贵的大道,去追求自己欲求的;这就来论长寿、安体、快意的道理,不是太遥远了嘛!悲痛的疾病,恬愉的安乐,不由形体显现出来;惊惕的恐惧,欢欣的喜悦,不由心灵显现出来,你知道你所做的却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所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却不免于祸患。”
无足说:“财富对于人,无所不利,享尽天下的善美威势,至人不能得到,贤人不能企及,仰仗自己的勇力而以为威势,秉持自己的智谋而以为明察,以德待人而以为贤良,虽然不会享有国土却尊严像君父。而且声色、滋味、权势对于人,不必学习心里就乐意,不必模仿身体就安适。欲求、憎恶、避开、趋就,本来都不用学习就会,这是人的本性。天下人虽然非议我,谁有不要富贵美色呢!”
知和说:“智者所为,依百姓的需要而行事,不违背大众的原则,因此知足而不侵犯,顺应自然而不贪求。不够了就去求取,四处争夺却不以为贪婪;富余了就辞让,舍弃天下却不以为廉洁。廉洁、贪婪的实质,并不是受外物迫使,反观内在的秉性就知道。有天子的势力,却不以尊贵傲视他人;富有天下,却不凭借财货戏弄他人。权衡祸患,思虑反面,认为有害于性,就推辞而不接受,并不是邀取名誉。尧舜做帝王而推辞,并不是对天下仁爱,而是不以华美而危害生命;善卷许由得到帝位却不接受,并不是虚伪推辞,而是不以政事才残害自己。这些都是取他们所利的,舍弃他们所害的,而天下称赞他们贤明,这种称誉是当之无愧的,但他们并不是为了树立名声。”
无足说:“如果一定要固守名声,苦劳形体而绝弃甘美,简约奉养来保持生命,这也就是长久生病困苦却不死罢了!”
知和说:“平均是福,多余是害,事物没有不这样的,而财货更甚。如今的富人,充耳的是钟鼓管箫的声音,餍足于牛羊美酒的滋味,以刺激他的情意,遗忘他的事业,可以说是迷乱了;沉溺于盛气好像负重走上山坡,可以说是劳苦了;贪财而取怨,贪权而耗费精思,闲散就沉溺于嗜欲,身体充盈则意态娇蛮,可以说是疾病了;为了求富逐利,积财高于墙而不知足,并且贪求而不舍,可以说是取辱;聚集财富而无所用,专意营求而不舍,满心烦恼,希求增多而不知止,可以说忧虑了;在家里就担心小偷行窃,出外面又畏惧盗寇的伤害,里面楼房严闭,外面不敢独行,可以说是惧怕啊!这六样,是天下的大害,大家都遗忘了却不知道省察,等到祸患来临,想用尽心思竭尽钱财,只求一天的无事却不可得,所以从名来说看不到,从利来说得不着,缠绕身心去争求,岂不是迷惑嘛!”
解:
本章论“富”。
“人卒未有不与名就利者。”无足一上来就给出一个“普世性”的论断,以为世间没有不好名好利的人。这一想法简直流俗得不能再流俗,尽管经不起推敲,但人们都喜欢随口这么一说。当代社会不也一样吗?万俊人先生在他的伦理学著作中曾提过,当代社会商人和明星是主流的价值标杆。二者都是富有的象征。
知和不同意了。富有又怎么样呢?“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贵为天子的人据有天下,算是最富有的人了,可一样不能免除祸患。由此可见,富有根本不是所谓的“长生安体乐意之道”。
为了完善自己的观点,无足又从人性论的高度寻找理据性。“夫欲恶避就,此人之性也。”富贵对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势”,是众人“欲”“就”的。知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从“性”的角度反驳。他指出“计其害,虑其反,以为害其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可推究,无足所谓的“性”不同于满苟得的“性”。前者是耳目口舌的欲望之性,可以填补无底洞为意象;后者以保身安心为性,可以虚静深渊为意象,持守本己不放松。最后,知和还重点指出富人遭遇六害,却“皆遗忘而不知察”。可见在欲望面前,人的麻痹到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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