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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丨恶邻

2024-12-09  本文已影响0人  夏风轻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

盛夏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眼。

天气预报又是38°C高温。高温天热得人心焦婆烦的。

一座修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老式两层木楼,一间墙壁上,白灰东一块西一块掉落不少的办公室,一把澄亮的落地电扇,与破旧的室内形成鲜明的对比。电扇吃力地左右来回摇晃,发出“哗哗哗”声,它努力将自己吹出的风,吹向坐在办公桌两旁的人。

但,天气实在是太热了,电扇吹出来的风并不凉快,风带着甚至比体温还高岀一丝丝的温度,打在人身上,瞬间仿佛给人披上了一层温热的纱布,体感反而更热了。

办公室里的人,嫌白花花的太阳刺眼,便将窗帘拉上,一来可以将热浪拒之窗外,二来视觉上看起来会凉快一点。虽然,室内仍是挡不住的滚滚热浪。

桌在办公桌前的我,被这热风吹得有些难受。

桌前,摆放着被我翻了一半的案卷。这是一起破坏生产经营案,犯罪嫌疑人几个月前,将邻居地里,几亩正在抽穗的玉米、田中长势正旺的稻谷,统统砍倒在地里、田中,造成邻居家今年的庄稼颗粒无收。

问起犯罪嫌疑人的作案动机,说是邻居想害死他,他也是被逼无奈才报复的。

而受害者一方,面对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很是无辜,一脸懵逼地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明明两家人之间,平时也没产生过什么大的过节啊。

再看看犯罪嫌疑人罗列的那些,让他产生报复的理由,简直让人觉得啼笑皆非,莫名其妙。

直觉告诉我,这个犯罪嫌疑人有点不一样,与常人不太一样了……

犯罪嫌疑人的种种不正常的表现,加之案卷笔录字体写的歪歪扭扭难以辨认,让我对手上这个案子有种说不出的烦燥。

工作一年多来,我已逐渐习惯面对各种潦草、狂野不羁的字体。不好辩认就慢慢看,有时干脆跳过去,回头再去联系上下文,大概弄懂某句话表达的意思。只要不是关键证据部分,反正也无大碍。

有时科室里同事之间闲聊,说起阅卷奇遇,也是种种奇葩事……说是有些年龄大、文化程度不高办案者的卷宗,错别字多且不说,有的干脆还画个符号表意,象形文字都给整岀来咯……

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基层政法机关,并不奇怪。因为单位里至少一半的人,都是生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部队转业复员军人,他们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大多是小学或初中,高中文化的都少,大学生更是鳞毛凤角,办案主要是靠经验与责任感。毕业于专业政法院校的人极少。

我从政法学院毕业后,多多少少算是单位里专业人才吧,被分配在公安局这栋大楼里的预审科。科室的任务,就是将刑侦部门侦查完毕,犯罪嫌疑人已经被逮捕的案件,从案情、证据等方面再进行全面审核,看犯罪证据链是否完整、案件定性是否准确、犯罪嫌疑人是否具备刑事责任能力……等方面进行全面审核,是否具备向检察院提请审查起诉。如果证据不足,就需继续侦查,除非证据差得太多工作量太大,我们会退回刑侦部门继续侦查,一般来说都是我们自己完善证据。

从职责看,预审是刑事案件在公安机关的最后一道关口,相当于公安局办案的质检部门。有时遇到案情特别重大的案件,我们也会提前介入,跟随案侦部门,一同深入现场一线工作。工作一年多来,我对这套流程基本熟悉。

天气太热,更凭添几分烦闷。

我抬头看看对面桌的师傅,他正在专注地阅卷,仿佛不曾感受到天气的炎热。

这也是我最佩服师傅的地方之一,他工作起来特别专注。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他能快速进入一种心流状态。

师傅基本上在阅卷完毕,就能准确指出案卷在侦查阶段存在的问题,需要补充的证据是啥。这就是专业能力。

“嘀铃铃…… ”突然,桌上响起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师傅拿起电话,说了几句,然后有些着急地对我说:“小李,A地发生一起杀人案,死亡2人,案情重大,上级要求我们提前介入,你和我一起去吧。”

“杀人案?”

我的心,因紧张而咯噔了一下。

工作一年多,虽也算见识了不少案件,但听到是杀人命案,还是会条件反射般,因紧张变得心跳加速。

“是,现在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局长要求我们预审科提前介入!”

也许是怕我再问,师傅三言两语地说。

我赶紧把桌上的案卷收拢合起、放入抽屉、然后上锁。

顺便将一个笔记本和钢笔装进随身工作袋,小跑几步,跟着师傅来到局里院坝里。

院坝正中,停着一辆已发动的警车,发出“突、突、突”的声音。

开车的司机,显然之前已接到出警通知,坐在方向盘前等着。走近车边,我看到刑警大队长也在车上,看样子就等我和师傅了。另一台警车上,坐着几个刑警大队的队员。

刑警大队长30多岁,长得高大结实。见我和师傅过去,他赶紧推开车门下来迎接,把身高不足170、有些瘦弱的师傅,映衬得更加瘦小。

刑警大队长伸出双手迎接师傅,对师傅客气道:“王庭长,欢迎你的加入,你是办案专家,今天过去邦我们好好把好关。”

客套寒喧几句,我们上车出发。

师傅原来在法院工作,曾担任过刑庭庭长。尽管已调入公安局,但因还没担任新职务,同事们仍习惯性尊称他为王庭长。

师傅26岁就担任法院审判委员会的委员,业务水平相当过硬。听同事讲,年轻时的师傅在工作之余,不是科班出身的他,早把新颁布的《刑法》《刑诉法》的条条款款背得滚瓜烂熟,难怪业务能力那么强。

在我毕业分配到公安局这年,刚过之年的师傅从法院调入公安局,我们几乎是前后脚进入预审科。

预审科与他原来刑庭的工作,就象是同一条流水线上的前期与后期。通俗地讲,警察干的是搜集证据,抓捕犯罪嫌疑人;法官擅长的是运用法律知识,将公安机关抓捕的犯罪嫌疑人,定罪量刑。

所以预审工作,对师傅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驾轻就熟。

车子在高低不平的乡村公路上颠簸,扬起满天尘土。车内闷热,加之几个人的汗味互相交织,让我的胃里翻江倒海。

师傅说过,要想当一名合格警察,首先得学会吃苦。晕车这种事,对警察来说根本不算事,我想对我来说,算是吃苦的第一关吧。

同事们常自嘲,在公安局里,都是把男人当牲口用,把女人当男人用。只要不死人,就往死里干。

对于办案警察,他们每天接触着形形色色的案件,看到的也几乎是社会的阴暗面,对他们来说,无论心理还是身理,要经受的考验更多。于是,很多人留下一身职业病也就不足不奇。

实习时,我出的一个现场,就让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那是我第一次现场,也是一个凶杀案,也发生在夏天。

现场并不血腥,但尸检现场,给我带来的冲击和影响是深远的。至今难以忘怀。

一个40多岁的男人,蹊跷地死在招待所床上。他仿佛在熟睡,只是嘴边留有一丝淡淡的血迹,还有少许白沫。

那时的招待所,住宿不象现在按房间出售,而是按床铺位出售。比如如果房间里有两张床,那么你住进去之后,另一张床还会安排进一个陌生人来入住。那时,人们使用的身份证,还是手写体。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常常会使用假身份证。给公安侦查破案带来不小的难度。

发生在招待所的这起凶杀案,就是这种情况。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员,用的身份证,没有查询到信息。显然是用假身份证登记的。

案发第一现场被做清洁的人发现。

我跟随技术室民警出警到招待所,初看到尸体时还没感觉什么,反正就象睡着了一样。

考验心脏的事,发生在殡仪馆。

进行尸检时,只见法医三下五除二,几下褪去死者身上衣物,那个人就那么赤条条地躺在地上,整个身体呈现惨白色,与杀了的放在案板上还没划开的猪,从颜色看没什么区别。

法医先观察一会儿尸体表面症象,随后,用手术刀对准尸体胸部,向下一划拉,尸体胸腹部便被剖开,露出身体里面,花花绿绿的脏器。

法医伸手进去掏胃、心脏等器官、拉出,再用刀剖开胃、心脏、取出胃内容物、切下器官一部分,再分别放入不同器皿中装好,带回进行生物毒化单位进行检测……

那是我第一次看尸体解剖。

在现场,我一会儿闭眼,一会儿睁眼,内心的恐惧自不必说。但现场人多,还能强忍住恐惧与不适。

晚上回去,就不行了。

先是恐惧。

躺在单位提供给实习生的房间里,脑子里总象电影般出现尸检现场画面。又想起住的房间,屋门会不会被突然被踹开?

这样想着想着就失眠了。连续多天。

接下来至少半月,也没吃过肉食,看见肉片就想起那个尸检现场,法医切下的片片内脏…. 看见就反胃。想呕吐。

那个凶杀案,很久都没破获。

工作后,我还曾看见,实习单位发那个凶杀案的协查通报。最近,才得知那个凶杀案破案了,凶手是死者同村的熟,凶手知道死者挣了不少钱,于是便跟踪。典型的熟人作案、谋财害命。

我们乘坐车子,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中,东倒西歪、颠簸了一个多小时后,车停下,我们下车。

凶杀案发生在附近的村子。这里是离村子最近的公路,车子无法继续前进,我们下车继续步行。

都说七月流火,八月流金。我想是不是指金子被八月的高温炙烤熔成了液体,所以才能叫八月流金?

我们一行人急急地行走在田埂上,每个人身上的警服都已湿透,黏在身上,已浑然不觉。除了热还是热、热!口干舌燥的热。热得人心慌、热得人喘气、热得人汗如雨下。

田里的稻谷已渐次成熟,黄灿灿的一片,马上就是收获季节了。

毒辣的太阳,早已把田里的水炽烤干,原本饱吸水份土壤,因失去了水份,被干裂出横七竖八道道沟壑,就象一张张饱经岁月磨难老人的脸。

走到一段尚存有一点水的稻田埂上,我们能感受到水被高温蒸发后,散发在人身上的阵陈热气,如同刚出炉的蒸笼一样。

在车上,我已大致知晓了案情:一个50多岁的单身汉,将邻居家两个一男一女的小孩杀害:两个小孩一个6岁,一个4岁。正是如花骨朵般的年龄,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对两个小孩下手啊?

在农村,村民间通常会因田边地角、宅基地引发的纠纷冲突,激情之下发生的故意伤害案多数发生在成年人之间。而且是手里有什么,什么就是工具,比如锄头、扁担啥的……

想着一年前那个恐怖的尸检现场。我的心不由得颤栗。什么样的变态,才干出这种针对未成年人、这样伤天害理的凶杀案啊?真是恨得我牙痒痒。

又走了一段土路,就来到一座二层楼的楼前,院坝外面拉起一条警戒线,线内站着派出所的民警,他们个个神色严肃。警戒线外,站有几个村民向屋子里面张望、指指点点议论。

楼房隔壁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土坯房,刑警大队长说,那是凶手的家。

我们跟着刑警队长走进隔壁的土坯房,一扇破旧的木门后,昏暗的室内,一个顶着乱糟糟灰白头发、脸上毫无血色的男人,被绳索反绑着双手,他眯缝着死鱼一样的眼睛,黯淡无光。眼角还有一块乌青,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破衣烂衫,两只脚上只穿着一只看不出颜色的拖鞋。脸上、鼻子和下巴上全是血,干了的和新鲜的。

不用说,那些血渍。干了的是作案时留下的,新鲜的,想来应是才被人揍的。应该是受害者家属打的吧。我想。

桌上放着早上吃完还没收拾的碗筷,灶上黑乎乎地锅底,还残留了一些没吃完的稀饭。

看来是派出所民警接到报警后,已先行控制了凶手。

刑警大队长到来后,刑警队员们各司其职:勘察现场、讯问、走访群众,现场民警有条不紊地展开系列调查取证工作…..

我跟随师傅,转身来到隔壁被害人的家。现场惨不忍睹,被害的两个小孩,分别躺在床的两头,两具小小身躯下,血迹早已凝固……

原来,清晨出门的夫妻俩,趁着早上天凉出门干活,快到晌午时分回家。

在院子里,夫妻俩没象往常一样见到嬉闹的孩子们,院子里静悄悄的。

夫妻俩早上出门时,两个孩子还在睡觉。夫妻俩象想着孩子们小,去地里也邦不了什么忙,便让孩子们继续睡。

只是出门前,夫妻俩将煮好的饭菜盛好放在桌上,等孩子们睡醒了自己吃。

这么大一上午了,孩子们不可能还在睡觉吧?夫妻俩进了屋,看见桌上的饭菜,纹丝未动。喊了几声孩子名,也没人应答。站在院坝又喊,还是没人答应。

响午时分的乡村,就象死一般寂静……

夫妻俩有点儿慌,不知道孩子们去哪了?这么热的天。

他们跑到孩子们睡的门前,推开卧室门,一眼就看见了床上、那血腥惨烈的一幕。两口子眼前一黑,差点晕死过去:只见床上两个孩子静静躺在血泊中,早已没了气息,身下的血迹已经凝固变得暗黑……

夫妻俩抢天呼地嚎啕大哭了一阵,等到情绪稍稳定,冲进凶手家,把他胖揍了一顿,做完这一切,才反应过来报警。

夫妻俩一路跌跌撞撞跑到镇上派出所,面对民警,女人边哭边笃定地说:“这事肯定是隔壁的老孤人干的,日他仙人咯……鬼儿子一天好吃懒做,经常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不得好死的寡孤人哦,我可怜的儿啦,我可怜的女咯…… ”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祸事,民警理解夫妻俩的心情,一边安抚,一边让他们慢慢说,男人接着说:“偶(我)屋头晒在地坝里的粮食、还有地头种的菜,总是莫名奇妙地会丢失。不是他龟儿偷的,会是哪个嘛?”

“队上的人都晓得他跛子手脚不干净。前几天,偶(我)屋自留地里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丝瓜,又被人摘了。本来想着天干,留着过几天摘了吃的。婆娘说,这事除了隔壁的孤人还有谁?肯定是遭隔壁的孤人摘了的,便诀(骂)了几句:不得好死的贼娃子哦,咋恁个缺德嘛……尽干缺德事的,日妈妈的只有断子绝孙…… ”

“隔壁那个老孤人认为骂了他,还跑出来和偶(我)婆娘翻天吵了一架。婆娘诀(骂)他,寡孤人也诀(骂):不怕你有儿有女,只怕经不起死...孤人说过这话,这事肯定是隔壁的孤人干的。”

男人说着说着,仿佛心里的肉被剜割掉一大块,痛得忍不住又大嚎起来。

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审讯组传来的情况,让我大致了解到情况是这样的:几天前,百无聊赖的单身汉,躺在黑黢黢的屋里一张破旧床上,天气闷热,单身汉也没胃口。他不停摇着蒲扇,还是感觉热。正烦闷无比,突然听见隔壁那两口子,扯着嗓子又在指桑骂槐地骂“断子绝孙”。

单身汉心头那个气呀、恨呀,身体里腾地窜出一股无名怒火:老子就因小时候生的一场病,落下残疾、瘸了一条腿,从小到大,在村里被所有人瞧不起,抬不起头,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好好说过一句话,每个人他们与他说话时,总是带着无尽的优越感……

任何人都可以轻视他、无视他的存在,他就象路边的一棵狗尾巴草一样,入不了任何人的法眼……长大了因为残疾、也因为贫穷,他连老婆娶不到……

单身汉本就对自己生无可恋的日子充满烦闷,这样活着也真他妈没意思透了,尤其是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也大不如从前。

有时感冒头痛,在床上睡几天,不起来煮点吃的,就得不到吃的。真的有个大病啥的,死在屋头,可能还真没人知道。

如今那两口子疯狂地叫骂,让单身汉血直冲脑门顶:老子早就活得不耐烦了,还来惹老子,摘几根丝瓜爪子了嘛?就要把人往死里诀嗦?

骂,骂不过。人家两口子两张嘴。

打,打也打不过。

年老的单身汉,根本不是隔壁年轻力壮两口子的对手。

那能怎么办呢?单身汉为此烦闷不已。

反正你们不要老子好过,老子也要你们生不如死……

就这样,一个罪恶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单身汉暗中观察了隔壁两口子几天,知道了两口子的生活规律:两口子每天吃完早饭,就下地干活去,留下两个孩子在家中玩耍。

这天,看着两口子扛着锄头走远了,单身汉转身回到灶头,拿起那把并不锋利的菜刀,慢慢朝隔壁屋走去……

单身汉干完预谋中的一切,总算出了心中那口恶气。他平静地回到屋里床上躺下,他并不后悔,他知道自己犯了滔天的罪行,但他也不想跑。

日子过得太他妈不如意了。活着也他妈的没劲。杀人偿命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啥好怕的。

后来,隔壁两口子冲过来,把他往死里恨恨打了一顿,直打得他口鼻出血,他也没反抗。反抗也没用。

直到警察上门,把单身汉抓住、捆上,他也没反抗一下。

这是一起典型的因日常琐事、升级酿成大祸的凶杀案。

凶犯已到案,且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从法律程序上讲,批捕毫无悬念。估计通知我们预审人员到现场,就是想推进办案进度,快结快诉吧。

果然,不出半月,刑警大队就将案子移交过来。因为师傅和我都出了现场,科里就把案子交给师傅审阅。

平时我们科室里阅卷,都是随机分配。拿到什么案卷就看什么卷。我们最喜欢的是办案水平高、讯问笔录制作规范、字体漂亮的案卷。但这种卷宗比较少。

大家最烦看交警的卷,相比其他案卷,交警办案的卷宗不象其他刑事案卷几大本,往往只有薄薄一本,如果除去现场勘查、现场照片等资料,讯问询问笔录就更少了,这里面有两个原因,一是交通𦘦事罪相较其他案件,本身案情比较简单;二来交警业务办案水平,确实不如刑侦部门,他们搜集证据时比较单一不全面,卷越薄就意味着很多该取证的没取。这就是大家却不想接手的原因。

在公安局里,刑侦办案民警常常瞧不上交警,但人人却都想去当交警。原因是交警是警察队伍中待遇最高的警种,没有之一。当然,这是题外话。

(二)

我们科室,会经常出现各种来访者。

有个上访户,从我上班起,她几乎每周来一次。每次都拿着街边请人写的控诉状来递交,内容一字不变。状子写在学生方字格的作业本上,一个格子写几个字那种,潦草不说还夹杂着许多错别字。

因为常来,她与科室的每个人都很熟悉。来了,与同事们象熟人似打招呼,甚至还开起玩笑。同事们见了她,往往说:“你又来了啊?”妇女笑嘻嘻地、肯定地回答道:啊!(是的意思)

这个妇女,每次来时手上都抱着一个3、4岁的小孩。同事说她都上访好多年了。当年她13岁的女儿,被本村一个不足14岁的男孩强奸未遂,案子经由公检法研究多次,终因犯罪情节轻微、证据不足,且男孩未满14岁、作出不予批捕的决定。

但这个妇女一直不服。认定这是公安机关在包庇坏人。在农村,吵架时总有人拿出这件事当作丑事骂她。这更让她委屈。

于是,她铁了心一直不停地上访。上访次数多了,公检法的人熟悉她,她走公、检、法熟门熟路,三家办理刑事案子的科室领导及分管领导,她是摸得门清、相当熟悉。

有时,政法委的领导被她纠缠得烦,就打电话责问公安局领导,xx这个案子怎么回事?于是,当年的一众办案人员,又会被叫去进行专案汇报。

后来,她扩大了上访范围,除公检法外,她还去县上、市上、省上,最远的一次,她跑去了北京……成了县上著名的上访户。

更可笑的是,后来县上有关领导,为了息事宁人,安排乡上给她家办理了个什么困难补助。有了这额外的好处,妇女似乎悟出了一些门道。

知道有些领导害怕上访,妇女的上访变得更有规律了。想让她停止上访,那怎么可能?

重大节假日前,此妇女必定出现。甚至有次,还带上了几个上访户一同来到我们科室。

妇女家的案子,师傅调到公安局后也审阅过,以他多年审判经验,确实无法定罪量刑。

妇女多年上访,如今还当年上访户的领队了。一看这她这阵势,师傅也很生气。

但师傅仍按耐住性子劝妇女:“你这案子,我们都给你解释过很多次了,你怎么还来呢?定罪判刑是要讲证据嘛,你各人在家好好把娃娃带好,管好家里的事,这样跑去跑来,费时费力不说,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啊。”

妇女说:“王警官,我晓得你是个好人,但是那些人骂得人伤心倒嘛。我也莫得法。”

看看,吵架气不过,这也成了妇女上访的理由之一。

有同事说:“王庭长,莫给她讲道理,没得用。她女儿如今都在上师范学校了,这样闹下去,对女儿有什么好处?该得的补助已得,还是扭着不放,无非就是想捞政府的好处嘛。”

看看,除了手上阅卷工作,我们日常还会处理不少这样的工作。

见多了上访者,我们对来访者的到来见惯不怪。

我继续审阅我的那个破坏生产经营案,案卷看得差不多,案情明确、物证照片齐全,证人走访调查也完成。但嫌犯的精神状态,再次引起我的注意。我的直觉,还是告诉我,这人精神状态不正常。我希望在案情讨论会上,提出对犯罪嫌疑人的精神方面的鉴定。

这天,我正在阅卷,办公室门口来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大爷,站在门口,看样子有70多岁了。

我们科室时常会有嫌疑人犯的亲属来,或想打听案子进展,或是给嫌犯送钱、衣服。其中来得最多的是几个前面提到的老上访户。

门口的大爷,不象其他的上访者。他表现得很拘谨、有些局促不安。

我以为他是走错地方了。

就问:“大爷,找哪个?”

大爷说:“我儿遭抓几个月了,我想打听一下他的情况。”

案子结案前,我们是不会告诉其亲属有关案情的。一般来说,对于这类来访者,我们会告诉他们,回去等通知。如果担心看守所中的亲属话,可以给他们帐上打点钱,用以改善一下在看守所里的生活,或者带些日常生活用的洗漱用品。

我便问大爷:“你儿叫什么名字嘛?”

大爷报上姓名,有点耳熟。哦,转念一想,想起来了,他正是我手中刚看完的卷宗——那个破获生产的犯罪嫌疑人的父亲。

正好,我也想找他家人了解一些嫌犯的日常情况。便让大爷进来坐下聊聊。

大爷一头杂乱白发下,脸上的皱纹如同古老的藤蔓,盘根错节,诉说着岁月的沧桑。身上一件不知穿了多少年的背心,一个洞连一个洞,裤脚半挽,脚上是一双乡下人夏天常穿的草鞋,典型的乡下大爷装束。

我让大爷坐下。大爷坐下,低头,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自己的儿干了坏事,我也没想到他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把别人的庄稼全砍了,让别个的庄稼今年莫得收成,将心比心,我也觉得良心过不去。”

大爷叹口气,继续说:“农村人都是靠种地为生,邻居也不容易。娃儿被抓走后,邻居也来屋头找过我,我在自家包谷(玉米)搬了后,赔了部分包谷(玉米),我给邻居说好了,我做起庄稼赔他,每年赔一点。家里还喂有两头牛,等其中一头小的长大卖了,也可赔邻居一部分钱。”

我听懂了,意思是儿惹事欠的帐,他这个当老汉的会承担。

我问大爷:“这事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去赔呢?”

大爷说:“人嘛,总要讲点良心。莫得良心活在世上干啥?”

大爷说:“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多活几年,多做几年庄稼,把孙女养大,在去见阎王前,能把背时娃儿做孽、欠别人的帐了清(还清帐),干干净净去见阎王。”

“哎,只是苦了孙女。她妈外出打工几年没得音迅。如今老汉又出了这样的事。我原本想给孙女在过年买点新衣服穿的,这下可能不得行了。”大爷叹口气说道。

我问大爷孙女有多大了,谈及孙女,大爷的脸上皱纹才稍舒展了些,说:“孙女长得快哦,今年十五岁快成人咯,差不多有你这么高了…… ”

我听明白了,目前嫌疑人家中,年迈的父母就是顶梁柱,支撑着这个支零破碎的家。

我在看案卷中,发现嫌犯(大爷的儿子)表现出强烈地对他人不信任感,甚至多次提到自己的母亲都想害死他。正是从他的这番言辞,我才开始怀疑嫌疑人的精神状态。

于是,我问大爷:“你们与儿子的关系,如何?”

大爷说:“自家老太婆惯适(溺爱)儿子得很,有什么好吃的总是想着先舀出一碗给儿子留着。”

但是,我想起在案卷中看见嫌犯说的是,母亲给他煮的面条,总是黑手乎的,他估计是放了闹药(毒药)。

我问嫌犯:“既然放了闹药(毒药),为什么你又没死呢?”

答:“可能毒性还不够嘛!”

案卷中,嫌犯有很多这样的表述内容。包括他与邻居之间的矛盾。也是各种看见邻居想加害他的供述。

我对这个大爷肃然起敬。他虽讲不出高深的道理,但他知道一个朴素的道理,那就是做人要有良心。

当然,我也很同情大爷,觉得他很不易,好不容易把儿养大成家,却又遇上这样的事,便很想邦邦他。想起他说当天来时走了十几里路,我掏出30元钱,几乎是我当时月工资的三分之一递给大爷。告诉大爷可以给孙女买点衣服穿。他也可以坐车回去。

大爷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双手连连拒绝,说道:“要不得,要不得,那们要得哦……你还给我钱。”我将钱硬塞到大爷手上,让他不要走路了,坐车早点回家去。

我决定再次提审犯罪嫌疑人,弄清他的作案动机,再看看他的精神状态。

(三)

那个单身汉的凶杀案,师傅将案卷移送检察院几天后就批准逮捕。这种恶性案件,上上下下都很重视。一般都会快审快诉。

按规定,批捕后24小时内,公安机关要对犯罪嫌疑人进行一次提审。提审一方面是对犯罪嫌疑人,当面宣布对其决定逮捕的通知,同时也是对其犯罪事实的进一步确认。

这次,还是师傅和我一起去看守所提审单身汉。办理完相关手续,我和师傅坐在审讯室等候。听师傅说,此前,他已提审过犯罪嫌疑人几次了。

不一会,就听见有金属撞击地面发出的声响,看见两个民警押着一个人走过来,听到一个有气没力的声音:“报告公安…… ”

关在看守所的犯罪嫌疑人,每天都要进行普法学习,进出都要喊报告,行为举止都有要求。几天不见,单身汉的头发,已被剃成澄亮的光头。作为重刑嫌疑犯,他的脚上还被戴上了脚铐。

刚才我听到的声音,就是脚铐拖在地上发出的。

师傅看了单身汉一眼,示意他坐下。

然后自己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又从烟盒抽出一支烟,吧唧一下点燃,隔着铁栅栏,默默给单身汉递过去。

单身汉楞了一下,他可能万万没想到,面前的这个瘦小的警官,会递烟给他抽。回过神后抖抖索索地、举起两只铐在一起的手,从审讯室的铁栅栏缝隙、接过师傅递过去的烟,也深吸了一口,再坐下。

师傅首先向嫌疑人告知我俩的身份,让他知道我们是经办他案件的公安局预审民警,今天来宣布对他的逮捕决定。然后如拉家常般,师傅开始问他:“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吧?”

此时的单身汉,就象被褪去了刺的刺猬,少了往日的乖张和桀骜不驯。

“我晓得。”但单身汉仍昂着脖子,说道。

“晓得啥子?”师傅问。

“我杀了人。”单身汉说。

“杀了哪个?”师资接着问。

“我杀了本生产队x x家两个娃儿。”

说完这话,单身汉生怕我们小瞧了他似地,理直气壮地补充了一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没啥好说的。”

那架势,简直视死如归。

师傅又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听你们队上的人说,你平时个性还不错哒嘛?你和大人闹意见吵了嘴,再怎么也不至于拿人家小孩出气嘛,小孩又没惹你,是不是嘛?”

“你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单身汉说:"活着太他妈没意思了,警官,你不晓得,那两口子欺人太甚,简直是太欺负人了。”

单身汉说到这里,心中那积压了几十年的愤怒情绪,有如洪水般倾泻出来……

他说:“因为从小残疾,我成不到家。没人愿意嫁给我。村里与我同龄的人,大多数早已结婚生子,甚至还有不少人孙子也有了……过着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的生活。心底里,我也羡慕他们那些有家有老婆孩子的人,哪怕是吵吵闹闹,也比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日子好。”

“前半辈子,我还有父母为伴、父母照顾,后来,两个妹妹出嫁,父母一个个离世,我开始一个人过日子,这种孤独,你们不晓得。我两个妹妹,嫁到几十公里的外乡,自从父母过世后,很少回来,我一个人,就这样孤单过了几十年,有时嘴巴都憋臭了,找个摆龙阵的人都没有。”

“村里的人本来不多,稍微年轻一点的人大多出去打工了,留下一些与我同龄的或者更老的老人,这些人每天在地里忙着,他们也瞧不上我,我也懒得与他们说话。有时遇见了,他们从来不喊我名字,好像我没名似的。他们只叫我跛子,时常还挖苦我几句。虽然我心里也恨,恨他们不叫我名字,专拿我的残疾取乐。”

“但我更恨隔壁这两口子,自以为养了一对儿女,在我面前那份盛气凌人、那份趾高气扬,更气吵架时他们对对他的种种羞辱〟..从年龄上讲,两口子应是晚辈,就算没有亲戚关系,就凭着年长你们几十岁,你们也不要这样欺负一个残疾人嘛,莫把事情做绝了嘛。一口一个孤人,难道老子愿意当孤人嗦?看到老子从来没得好脸色……老子又没吃他们的饭,做人嘛莫那么刻薄嘛……他们屋头哪怕掉根头发,不问清红皂白,两口子高矮就认定是老子干的……老子就是你两口子的出气筒嗦?”

一口气说完心中的委屈,单身汉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估计几十年了,没人如此这般、耐心听他诉说,内心深处的种种苦处。

就象秃头忌讳别人说光字一样,单身汉对隔壁两口子,肆无忌惮地喊他“孤人”恨之入骨,听到两口子左一句“寡孤人”右一句“寡孤人”地叫着,象是被人抓了把盐撒在他的伤口上。

都说骂人莫骂痛处。

可这两口子偏就要往他的痛处骂,每一次地吵架,他累积在心中的怨恨就增加一点。太气人了!欺人太甚了!

单身汉愤怒得要死。

这天,隔壁的女人又在骂“断子绝孙”,单身汉听了一下火了,恨不得立刻操起门口那把锄头,给那两口子两锄头挖过去。

但单身汉忍了,他知道,自己跛了一条腿不说,力气也远不如隔壁那个30几岁身强力壮的两口子,如果冲出去硬拼,面对气壮如牛、有着使不完劲的两口子,吃亏的肯定是自己。单身汉只得站在自己屋门头,与那两口子对骂…..

那女人越骂越难听,什么“孤人以后啊,尸骨在床上,尸水在床脚哦…连收尸的人都没得…….”

“真的是骂得得太可恶老,太刮毒(恶毒)老……可能是说到伤心处了吧,单身汉用双手捂住脸,低下头,肩膀不停地抽搐:呜、呜、呜.大哭起来…..”

“我打又打不过他们两口子,那我只有拿他们的娃儿下手。”

我第一次见到说起身世,这么委屈、这么伤心的犯罪嫌疑人。

单汉身又对师傅说:“警官,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主动给散(发)烟的人,让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当人看待……. ”

真的是可怜又可恨的人。

等他情绪渐渐平息稳定下来,师傅仍是轻言细语道:“你再生气,你也不能干这样的傻事啊!你把别人杀了,你自己也逃不掉法律的处罚啊。”

师傅似乎是有意没有说出偿命那两个字,避免刺激到单身汉。

单身汉说:“那没得办法,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其实,我知道,当单身汉说出这句话时,意味着此时的他,已后悔了。

此前的他多器张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单身汉对师傅说:“我这辈子,从来没遇到一个人,象你这样轻言细语地和我说过话。但凡有个人,好好和我摆一摆,我也不会干出这种蠢事来。本来与邻居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就是一些口角言语。哎,就是觉得自己活着也没意思,别人不让我好过,我也不让別人好过…….”

师傅说:“哎,你看这事吧,现在不发生是发生了,世上也没得后悔药。那你现在你在里面,就要好好配合管教干部的,不要再干其他傻事了…… ”

师傅指的傻事,是指不要在里面干违反监规,诸如自杀自残、与其他在押人员发生冲突的事。有些重刑人犯深感自己罪行深重,就会在里面作出一些极端的事,让看守民警深感头疼。

此时的单身汉,仿佛一头温驯的绵羊,也如同一个很讲义气的侠客。他对师傅说:“警官,你放心,我不会在里面给你们添麻烦的。”

我知道,是师傅的言行,有如一道光照亮了单身汉那幽暗封闭的内心,才让整个提审过程变得很顺利。

有的犯罪嫌疑人,作案时残忍无比,一旦到了看守所,求生的本能,会驱使让他们作出翻供或装疯卖傻的决定,造成审讯一次,换一种说法的局面。

虽说量刑时不会仅仅单看供词,但这多少会给办案人员制造麻烦。

师傅的这次审问,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仅顺利完成了自己提审任务。甚至还减轻了看守民警的压力。

我说,师傅你太厉害了。师傅淡淡地说:“人嘛,总是有感情的。”

我也在想,日常生活中邻里之间的那些纠纷,那些恶性案件的当事人,如果在事端初起时,都能冷静下来,好好沟通的话,世间会不会少去很多悲剧?

(四)

我手上那起破坏生产经营罪的案件,在阅卷完毕后,我又走访了犯罪嫌疑人同生产队的一些人,想看看乡邻们眼中的嫌疑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正常。

当我问起嫌犯的精神状态,乡邻们都郑重其事地说,他哟,他正常得很,没看出他有什么毛病。说话干活与我们普通人一样!只是乡邻们都不约而同提到:这个人有点小心眼、疑心重得很!

我又去看守所重新提审了犯罪嫌疑人,问到作案动机时,嫌疑人的回答仍是在我看来精神上有问题的答复。以我有限的病理常识,我认为这人的精神是不正常的。如果精神不正常,那么他就不具备承担刑事责任的能力。所以,我们当下应当做的是,对他进行精神状态鉴定。

当我郑重其事向科长提出对犯罪嫌疑人作精神状态鉴定时,科长开玩笑道:“你脑壳才有病哦!”这么多么年,他们还没遇到过,一个平时在世人眼中正常干活做事、生活完全自理人的是疯子,脑子会有问题。

案子在科长那卡住了,他说做鉴定要去几百公里外的市里,还要派专车和武警押送,总之很麻烦,不如先移交检察机关。我据理力争,说即便移送检察机关,检察机关同样会就嫌疑人的精神状态提出质疑。

案子就此搁置起来。

过段时间,局里清理看守所在押人员时,这个案子被拎出来。在有分管局领导参加的讨论会上,轮到我汇报此案时,我谈了自己的意见:鉴于此案犯罪嫌疑人种种不正常的表现,必须做精神病鉴定。还好,这次我的意见总算被采纳了。

接下来就是局里对押运车辆、押送人员的安排。嫌疑人被押送到精神病院作鉴定那天,我也去了。看见第一项检查岀来,医生皱了一下眉头。我就觉得是的可能性比较大。

(五)

有天,我突然想起有段时间,没见着那个上访妇女了,同事说她女儿师范毕业了,县长大人专门给教育局长打招呼,将妇女的女儿分配在一个条件较好的学校教书…..这段时间可能暂时不会出现了。

精神病鉴完过了半个月,我们就收到医院寄来的精神鉴定报告:不出所料,被鉴定的犯罪嫌疑人系妄想性精神分裂症。

根据法律规定,精神分裂症患者是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的。对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的人,公安机关只能释放。

我突然有点担心,嫌疑人释放回去,会不会给他父亲造成新的麻烦?会不会打乱老父亲的还帐计划?

单身汉的死刑复核在过年前下达。县上召开行刑公判大会那天,一些即将被枪决、被宣判的罪犯,呈一字型站在县上广场那块白底黑字“XX公判大会”的条幅下。

我看见单身汉与另外几个重刑犯被五花大绑着,身后插着一块大大的木板,每个人身后的木板上都用血红的油漆划了把大大的X字。等公判大会宣布完,他们将被执行死刑。

这样的结局早就决定了。

听看守所同事说,整个关押期间,单身汉的两个妹妹,没有一个人来送过钱物。天气转凉,还是派出所民警,去他家里邦他收拾了一些衣服带到看守所…

单身汉被身后的武警押解着,他有点艰难地在左右张望,相比其他罪犯,他表现得算是很硬气的一个了。

有的即将被枪决的罪犯,在宣判前,早已因恐惧被吓得魂飞魄散、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屎尿俱下、有的根本无法站立,全靠武警从两边提着。我以为,单身汉可能是想再看看这个他即将离开的人世吧,他的两个妹妹自从出事后,从来没看望过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在离开人世前,再看她们一眼。

但很快,我看见瘦小的师傅挤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去到单身汉身旁,不知师傅对单身汉说了些什么,只见被反绑着双手的单身汉在点头。我估计会说些让他安心上路的话吧。

我知道,几十分种后,一个从小被忽视的生命即将归于尘土。

后来我才得知,单身汉四处张望,是在找师傅。他对押解他的武警说,他死前,没有想见的亲人,只想再见一下王警官。

我忽然有些伤感,一个在世上活了50几年的人,唯一让他感到人世温情的,竟然是一个经办他案子的警官。他在世上最后一个牵挂的,仍是这个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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