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葬——那山那人那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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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胜还在上小学,跟着爷爷奶奶住。去年德胜还跟着妈妈生活,可当进城打工的爸爸出了车祸去世后,今年年初,村里进城的打工队伍里就多了一个年轻的妇女,德胜的妈妈要替换德胜的爸爸进城了。
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德胜和爸爸并不熟,爸爸出殡的时候,德胜虽然也哭得很伤心,可那只是因为妈妈哭得很伤心。妈妈年初进城,本想凌晨偷偷走,却不小心吵醒了熟睡中的德胜,德胜这次没有妈妈带领,紧拽着妈妈衣服,哭得撕心裂肺,却阻止不了妈妈进城的脚步。妈妈走前对哭了满脸鼻涕眼泪的德胜说,等清明放假回来,给德胜买个奥特曼。德胜虽然哭喊着不要奥特曼要妈妈,可年幼的他对生活并没有选择权,只有接受权,他只能接受奥特曼。
清明距离妈妈年初离家时的时间并不长,才两个多月,可对来这个世界不足十年的德胜来说,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他掰着手指头,每天计算着妈妈回来的日子,整日要追在爷爷奶奶后面问一遍,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清明节那天,学校放假,德胜和爷爷奶奶在村口公交车站接到了妈妈。一看妈妈下车,德胜一声尖叫,笑着飞扑向妈妈。妈妈看到德胜跑来,扔下手里提着的大编织袋子,蹲下将德胜紧紧抱在怀里。妈妈言而有信,果然给德胜带回来了一个漂亮帅气的奥特曼。德胜对新玩具爱不释手,给爸爸上坟都要带着它,妈妈似乎生气了,告诉德胜,到爸爸坟上不允许带玩具。可德胜刚得了一个喜爱的玩具,怎么肯撒手,还是在爷爷奶奶的劝说下,妈妈才允许德胜带着。
爸爸被埋在离村不远处的一座山上,山上树木又高又密,将山里遮得昏昏暗暗,氤氲的雾气带着纸钱燃烧后飘散的烟气飘浮在山间的空气中,他们一家人沉默地走在狭窄又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耳边只有几人的脚步声和悠远而又断断续续的鸟鸣。德胜也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他不再挥舞起奥特曼叫喊,而是将奥特曼搂在怀里,一只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角,跟在妈妈身后亦步亦趋地走。有时候遇到同村下山的人,大家脸也都紧绷着,互相点点头打个招呼,擦肩而过,不像往日那样热情。有的坟包靠近山路,好几个聚在一起,烧纸钱的火已经灭掉了,纸钱都还未烧尽,留着一角黄;有的坟包孤零零的独自一个,趴在某处山坡上,只有零星的纸灰……德胜来山上玩儿很少跑这么远,眼前的一切对于他的眼睛和心灵来说都是新奇的,德胜正转着小脑袋打量着这个未曾涉足的新世界,爸爸的坟到了……
清明节后,妈妈又要进城,这次妈妈走时瞒住了德胜,德胜早晨一起床,旁边妈妈的被窝掀开着,已经空了。德胜一声不吭,小脸憋得通红,穿起鞋出门就往村口公交站跑,爷爷在后面喊他他也不应,跑着跑着,德胜心里的伤心、生气、委屈一起爆发了出来,他嘴一咧,用手背抹着眼泪,脚步却不停。
爷爷最后在村口公交站赶上德胜时,德胜孤零零一个人正站在公交站牌旁抬头对着来往的车辆哭,小脸红得和年初妈妈走那次一样。爷爷心疼地上前抱起孙子,千哄万哄都不管用,最后说起村里谁家刚生了一窝小狗,要给德胜抱一个来,德胜的注意力终于被转移了,抽抽搭搭着和爷爷牵着手走回了村子。
爷孙俩从生小狗的人家抱来了一只小黑狗,小黑狗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爷爷说这叫乌云踏雪,德胜才不管什么乌云踏不踏雪呢,小狗蹒跚可爱的样子已经足够征服德胜了,德胜喜欢奥特曼,给小狗也起名叫“奥特曼”。
德胜很喜欢叫“奥特曼”的小狗,他每天早晨上学前都亲自用粥泡馒头喂“奥特曼”,放学回来,书包还没放下,就已经“奥特曼!”“奥特曼!”地叫起来,有时候他还会邀请一群伙伴来家里,一群孩子围着“奥特曼”蹲着,叽叽喳喳,但当有的小伙伴用手胡乱扒拉“奥特曼”的时候,德胜会像被踩到尾巴一样,大声阻止他们,并告诉他们想摸“奥特曼”得这样摸,说着他会伸出手顺着毛抚摸“奥特曼”的背,表示这才是正确抚摸“奥特曼”的方法。
“奥特曼”很通人性,每到周末,它就跟着德胜,德胜出去玩儿,在村里乱窜的时候,它就迈着小短腿在他后面跟着跑,德胜回家写作业的时候,它就趴在书桌旁蜷缩着休息,德胜晚上爬上床睡觉,它就跳进墙角处给它搭的窝里,睁着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德胜,直到德胜躺下,它才趴下。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奥特曼”窜了足足有一截,变得有些威风凛凛起来,晚上睡前,德胜还在想明天是星期六,他已经和小伙伴们约着上山摘果子去,要把“奥特曼”带上。
周六清早一睁眼,德胜就叫道:“奥特曼!”
平常这样一叫,“奥特曼”早就在床边一边嗷嗷叫,一边激动地来回跑了,可今天却静悄悄的。德胜扑棱一下坐起来,望向狗窝,“奥特曼”还在狗窝里,身子摆了一个不正常的姿势,扭曲着躺在那里。德胜又叫道:“奥特曼!”“奥特曼”还是一动不动,德胜的心一缩,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一样,他试了几次才把鞋套进脚里,下了床,走到狗窝边,叫道:“奥特曼!奥特曼!”走到近处,他才发现“奥特曼”的眼睛竟然睁着,黑眼珠失去了往日的灵动,直愣愣地看着哪里。德胜蹲下,用手去触摸躺在那里的“奥特曼”,可当指尖传来僵硬的触感后,德胜的手触电一般猛地收了回来,他跑到院子里,带着哭腔大叫道:“爷爷!奶奶!”德胜的爷爷和奶奶正在大门外菜地里干活,听到孙子的叫声连忙跑回来,德胜拉着跑在前面的爷爷的手就往屋里走,进了孙子的房间,看到躺在狗窝里已经僵硬了的“奥特曼”,德胜爷爷一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德胜哭了半天后,终于还是同意爷爷把“奥特曼”拉出去埋起来。爷爷拿个大铁锹,他也拿着一个大铁锹,爷孙两个将“奥特曼”装到一个白色的尿素袋子里,提到村不远处那座埋着他们儿子和父亲的山的山脚下。爷孙两个齐心协力,挖了一个坑,爷爷将装着“奥特曼”的袋子放在坑里,正要埋土,德胜似乎又要哭出来,小声对爷爷说:“爷爷,先等等!”说完,就往家跑。大约十几分钟后,德胜脸上新添了两道脏兮兮的泪痕,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抱着妈妈清明时给他带回来的奥特曼,走到自己和爷爷一起挖的坑前,将心爱的玩具放在了坑里装着爱宠尸体的袋子上,放完后,站起来,拿起和自己身高不相称的大铁锹,笨拙的掘起一小撮土撒进了坑里,爷爷也随后挖起一大铁锹土,厚厚地放进坑里。
“奥特曼”突然离开了德胜,但对于德胜来说,将“奥特曼”埋掉并不是“奥特曼”死亡事件的结束。德胜尽管还是像以往一样吃饭、上学、睡觉、出去和小伙伴们疯跑,但有时候一个人时小脑袋里也不由自主的开始考虑一些更加深刻的东西。“奥特曼”是条狗,但对德胜来说却是他的朋友,“奥特曼”死了,相当于他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奥特曼”的死带给德胜的并不仅仅是伤心,还有恐惧,德胜想到,他有一天会不会也像“奥特曼”一样死去呢,死了后,就这样被埋进一个土坑里,无知无觉。他忽然又想到,想到了爸爸,他在心里叫道:“啊,这就像爸爸的死!”德胜在爸爸死的时候没有那么伤心,但他看到过妈妈、爷爷和奶奶伤心,“奥特曼”死的时候他清晰地感觉到了伤心。年幼的他不知道这是一种精神的创伤,只能由时间来抚慰,年幼的他更不知道,有一些精神创伤之严重,人余生的几十年完全不足以抚慰它。
德胜还小,小脑袋里的胡思乱想来的快去的也快,小伙伴在院子里的一声呼喊就将他叫回了现实世界,他哎一声回应着小伙伴,抛干净了脑中的想法,跑出了屋,和小伙伴出了门在旷野里尽情奔跑起来。
不远处那座在山上和山脚里埋葬着不知多少人和狗的山还是那样伏在那里,像昨天,去年,十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