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聚,桃花散『3』
伍
平景帝驾崩地突然。
傍晚他还在喝茶阅着奏折,半夜却突发心悸,薨逝于椒房殿。丧钟的喑沉传遍了整个后宫,贤妃匆忙赶来椒房殿时,陛下的遗体正被宫人们抬出,她猛地上前扑过去,大声哭号了起来。
突然间,她瞥见跪在地上的凌允真,满室悲痛哀号中,只她一个人的神情呆若木鸡,分明没有半点悲伤,登时便愤怒地向她扑去,长长的指甲在她的脸上划过,留下一道道触目的血痕,她的嘴里咒骂道:“你这个妖孽,对陛下做了什么?”
凌允真呆呆地跪着,如无痛无觉般,任凭贤妃打骂,一句话也不说。她觉得极累极累,什么也不会说了,就连泪水也不会流了。
又有谁知道,平景帝患有顽疾,是极难痊愈的病症。陛下碍于九五之尊的颜面,从不肯找太医查看,唯恐被人知道,动摇大周的江山。无数个夜里他来到椒房殿,皆是凌允真为他诊病开药,细心照拂。
陛下早知自己时日不多,便为这大周做尽了打算,亦为容初安排好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贤妃不再咒骂,只是掩面哭泣。凌允真抬眼一看,果然是容初来了,他一身纯白孝衣,伏在陛下灵柩前,肩膀不停地耸动,并没有看她一眼。
大监穆生的声音尖锐而响亮:“搜宫!”
侍卫应声冲进椒房殿,殿内一时间乱作一团。搜宫很快便有了结果,只是并没有搜到预想中的毒药,太医检查了平景帝的尸体,也禀明陛下未被毒害。
容初的神色缓和了些,脸上却是无尽的失落,他指了指殿中央的几箱珠宝,声音透着无尽失望,低低道:“我记得,你从前不爱金器玉饰,只在发上簪朵桃花,便欢喜地很。”
凌允真盯着护甲上的翡翠,呵然一笑道,:“如今本宫身份不同了,无论想要什么宝贝,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她的脸上有血红粼粼的痕迹,鲜红地像血红色的花瓣。
他的声音颤了颤,停顿了好久才开口,一字一句道:“可这大周的天下,是容家的天下,不是你的。”
他的声音那样冷,冷得像寒冬里的冰,让人从心底打颤。
先帝的丧礼很快办好,容初顺理成章继位大统。听闻新帝初登大宝,便收到许多弹劾奏折,直言先皇后凌氏收受贿赂,残害后宫妃嫔,要求将她赐死,以正宫闱。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重兵看守的椒房殿内,凌允真素衣素颜,正手持针线,细细地绣着一朵桃花,锦玉珠帘被蓦地揭开,走进来的容初面色潮红,一身耀眼的明黄龙袍,步调间踉踉跄跄,显然是喝醉了酒。
他踱步到她的面前,平视着她的双眼,他的眼中有迷离的醉意,带着潮湿的怒气。
他用手指轻抬起她的下巴,直直盯着她的双眼,仿佛要看到她的心底里去,“凌允真,你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他的眼神像尚未燃尽的烟火,带着闪闪烁烁的亮光。她垂下眼睑不敢看他,用力撑住唇边的笑容,鼻尖突然酸涩起来,心底也轻轻颤抖起来。
她将绣帕放到一边,嘴边倏然染上笑意,莞尔的模样美艳无方,答道:“陛下九五之尊,君临天下,这世间哪个女子会不爱?”她的笑容轻佻娇媚,妖娆地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往自己的方向带,欲缓缓送上自己的唇。
几乎是近在咫尺间,容初突然猛地偏过头,下意识地躲闪了过去。
他用力捏住她的下巴,似要将她捏碎般,目光锐利如剑,是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咬着牙道:“我真恨,恨你贪名图利,恨你薄情寡义,恨我这样爱你。”
突然间,他猛地甩开手,一步一步向后退去,眼中恢复一片清明,却是最不屑一顾的神色,“不过从今以后,朕不会了。”他一字一句道,有不可违拗的威严:“传朕旨意,废除凌氏皇后之位,遣其守先帝陵园。”
她看着他,心底松了一口气,突然难过地笑了。
陆
凌允真被遣出宫的那日,先帝的大监穆生前来相送.他将盘缠交到她的手中,安慰道:“姑娘尽可放心,陵园那边的一切,老奴已经安排妥当。先帝若知道姑娘的所作所为,九泉之下亦会含笑。”
穆生大概是这安阳宫里,唯一知晓内情的人了吧。凌允真接过包袱,回了个善意的微笑,转身便坐上了马车。
听闻新皇为曾蒙冤的嫔妃正了名,将她们安排到别苑颐养天年,曾参与贿赂的官员也都得到严惩,民间百姓纷纷流传,皇帝英明善断且纯孝忠贞,就连罪恶滔天的凌氏,亦留了一条性命。
马车悠悠驶向宫外,她回头望了望安阳宫的方向,突然想起那年他们尚在一起,是欢喜的少年时光,他问她要什么当聘礼,她的话其实没有说完——我要这天下太平,要你平安喜乐。
她的这两个愿望,如今都已实现,也再无遗憾了。
先帝陵园偏僻冷清,她的住所罕有人至,可是日复一日地,病情却愈加严重了起来,几乎是日夜咳血不止。落葵急得掉下眼泪来,“当初娘娘尚能医治贤妃和先帝,怎会到了自己这里,却毫无办法?”
她笑了笑,说:“我命如此,能活到今日,已是万幸。”
有谁知道,匈奴训练细作的办法狠毒诡异,在派遣重大任务之前,会在其身体种下奇蛊,以保证细作的忠心,待事成后归来,才会给予解药。
那蛊虫在人的身体里,会日日啮咬其五脏六腑,到最后人便会咳血不止,不治而亡。
凌允真早被种下了蛊。就在容初向她表明心迹的那个晚上,她苦思冥想一整夜,最后决定保护大周。在她拿着地图去找先帝时,就早已放弃了解药,放弃了余生。平景帝看得出她这样做是为了容初,便故意让容初看见她从承乾殿出来,好让容初死心,也叫她死心。
她心里清楚,他们之间必不能圆满。就算抛下一切,将内情和盘托出,她的性命也不过只剩数年,而他还有他的雄心壮志,有他的万里江山。
她不愿连累他,于是答应了先帝,成为了大周的皇后。一切是先帝早已预料到的,她会是容初登基前的一道羁绊,做尽恶事享尽骂名,而他也会因为除恶扬善,赏罚分明,而迅速地建立起英明君主的声望。
她怕他依旧放不下,也怕自己狠不下心,于是一次次地浇灭他心中的火,毁掉他对她的希望,将他的爱意逐渐地消耗殆尽,最后就只剩下恨。
哪怕这些,都不是她的本意。
这样也好,他会成为英明神武的皇帝,会是天下的好君主。
这个秋天来的时候,听闻新帝曾来陵园拜祭。穆生特地前来探望她,送来了吃食衣物,也带来了陛下的消息。他说,新帝尊崇贤妃为孝慈太后,又新立了宰相之女为皇后,安阳宫里一片祥和,百姓亦安居乐业。
这个夜晚凉风萧索,雨水冰凉裹着霜雪,凌允真做了生平最后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年纪尚小,穿着粉色的娇俏襦裙,爬上畅春园的桃树,往墙那边的国子监看去,簌簌落下的花瓣遮住了她的视线,稀稀疏疏如花雨一般,铺天盖地地飘落。
她看得有些累了,便倚在桃树下,掰着指头数日子,数着离容初十八岁的生辰,还要多少时间。
心里溢满了期待和甜蜜,她想着等容初生辰那日,一定要告诉他那句喜欢,她要告诉他她喜欢他,就像他喜欢自己一样。这样想着想着,日暮就渐渐斜了下来,待到食盒里的酥饼都凉透了,还是没等到容初下学归来。
突然隔壁国子监的钟声响起,她欢喜地起身,急急地向外跑去,却突然一个不小心,跌倒在桃林里,酥饼滚落了一地。
风刮在树枝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满园的桃花漫天飘落,如同绵密的粉红落雨,将平地亦染上绚丽的色彩。
恍如一瞬,桃花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