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她想要回她的眼镜,以便回到现实世界。化妆的时候,她们把它拿走了,像生怕她逃跑似的。虽然她真的很擅长临阵逃脱。她并非对这场阴谋毫无知觉,她只是,不拒绝。几乎是被簇拥着从化妆间走到更衣室,换好衣服披上毛毯,又亲亲热热地送进摄影棚。走廊变得曲折失去方向,每个房门都一样,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没有一点实感,就是平日里做的梦都比眼下真切。直到身后的门啪地被关上,人潮倏乎褪去,她才惊觉已置身昏暗房间。一片宁静,唯有光和影,以及一位男人——Arthur?还是Archer?视线模糊,连听力都像隔着一层玻璃。
她眯起眼睛看他,大约是Arthur。那高大的身形让她想起了游戏里的重装骑士亚瑟,势大力沉,能打能扛——她的法师总蹦跳着亦步亦趋躲在他身后,寻求他的庇护。但愿他像亚瑟一样可靠。虽然指望一个陌生男子,跟指望游戏里随机匹配的队友一样无聊——此刻曼又在脑中冷笑,嘲讽她这种死性不改的天真。然而当他轻巧地朝她走过来,拿起旁边床上的相机,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对她说“脱掉,让我看看”时,她心下一沉,说不定是Archer,持相机的弓箭手,捕捉瞬间的光影,甚至,她?这念头刚冒出就被她摁灭——谁会在意她这么个中年女人?还不如一只兔子值得关注呢。
她站着不动,想到浴巾下半透明的白色蕾丝开襟裙,面红耳赤。她这会有点恼自己了,明知是个局为何不拒绝?原本想着就是花点儿钱的事。现在逃跑还来得及,她想。她盯着门,脚却不动,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这只是正常的专业拍摄。最后的机会了,作为一个完整的女人,她下定决心豁出去。
他把相机挂在脖颈上,见她愣着,走近,抬手替她拎起肩头搭着的深紫色毛毯,往床尾扔去。毛毯蹭到墙上虚虚挂着的白色布帘,纠缠着双双跌落到木地板上。失去庇护的她下意识夹紧双腿,两手抓着敞开的蕾丝想要遮挡一下,然而只是徒劳,衣服简直透明得一览无余,刚建立的决心瞬间溃败。不知是冷还是怕,她的手在轻微发抖。真没出息,她想。并非没想过万一摄影师是个男的——实际上她心知肚明,何曾见过女摄影师?时间往前一点,她有过很多拒绝的机会。躺在床上敷面膜的时候,相熟的姑娘自导自演,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游说,老朋友啦,店庆啦,某星御用摄影师啦,国际大奖啦,引她上钩。她完全可以拒绝。化妆师给她选了这样仙气十足(不知羞耻)的蕾丝裙的时候,她可以拒绝。男摄影师,她也可以拒绝。可是她没有。
“好,过来站这儿。”他说。她忐忑地看了他一眼,高大却不显突兀,但也让原本不大的空间显得促狭,浓密、卷曲的黑发,隐约可辨立体五官,下颌一片青色胡茬。亚麻衬衫,白手套——那白手套奇异地安抚了她,就像医生的白大褂,有种专业的安全感。于是她顺从地走到幕布前,忍不住垂眼瞟了一下身体,又紧张害臊起来,使劲把飘荡在两边的蕾丝往大腿中间扯。
“别动,很美!”他温柔又不容置疑地制止住她。一时间她不知道手该往哪搁,眼睛也不知该往哪看,只好去瞧他胸前的相机。与她想象中庞大的单反不同,那是一个精巧的黑色方块,镜头黑色盖子上依稀可辨“Leica”字样,低调得像个工艺品。而他,似乎并不着急开始,只安静地凝视着她,像是在用眼睛丈量光和影在她皮肤上的比例。时间停滞了,房间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灯丝加热的微弱声响,角落的香薰机散发着白色的雾。过来好一会儿,他才调整相机,举起,轻微的咔哒声,后退半步,再拍了一张。她抬眼掠过玻璃镜片,在幽紫色的反光里,她看到了曼的身影,她一反常态地笑着,似乎在对她的壮举表示赞许。大多数时候,曼总是对她的行为嗤之以鼻,随时都在等着看她出丑,随时摆出一副准备看戏的姿态,那是她最大的乐趣。这个肯定式的微笑,她自然懂,离经叛道,是曼的道。
“太美了……来,侧身,看我的手。”他在左边柔光灯中央打了个响指。“笑一个。”她只觉得肢体僵硬,勉强扯了扯嘴角。“笑~~牙齿呢?”他从镜头后探出头来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样近的距离,她看到他嘴角上扬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同时也看清了他的脸——肤色是阳光浅蜜糖色,眼型略长,颧骨与鼻梁构成深邃光影,络腮胡子显然早上刚刮过。至此才明白他那奇怪的带着外文口音的缘由。他话不多,他的指令简洁,平稳,引导她变换姿势和角度,当他的指尖为了调整她的手臂角度而轻触她时,一触即离,除此之外就是低低的施咒般的喃喃自语:
“完美……”
“就是这里,这个阴影……线条……”
“噢……太美了……”
他靠近,脚步很轻,他把她定型的发丝拨得凌乱,双手绕过脖颈把蕾丝帽轻扣在发梢。没有香水味,只有一种淡淡的金属和皮革气息,如同相机边角露出的黄铜底色。他很少把相机举到脸上,而是放在胸前,凝视着她,在关键时刻才迅速举机抓拍。她渐渐感到放松,甚至为此前不怀好意的揣测感到脸红。直到他说:“介意把内衣脱掉吗?”
肌肤在战栗,他凝视的目光叫她心悸。
“会很美。”他说。
她慌乱地说不。
“唔,太可惜了……”他不无遗憾地说。想起他的履历头衔,她又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只是工作,谁会稀罕她?尽管姑娘们看到妆后的她连连赞叹,换衣服时向她请教身材保养的秘诀,但女人的恭维怎能作数?何况比起她这个中年女人,姑娘们正值青春,脸上是满满的胶原蛋白,腰间没有一丝赘肉,要什么保养。男人的话呢?她回味他的赞叹,尽管在他的眼里,她或许并非一个鲜活的女人,而只是一件纯粹的艺术品,她依然贪婪地想要相信——他看到了她,她依然是美的。
他让她躺到床上去。她迟疑了一下,接着顺从地走过去躺到床上,纯白缎面像退潮的海水,光滑而顺着脊柱往大腿流淌。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像极了消毒棉球滑过皮肤的瞬间。她开始发抖,眼前的灯光晕染开来,化作手术室的无影灯。
她的裤子被褪下,先是左腿被抬起移动,置于左边高高的腿架上,缚腿带缠绕两圈,拉紧,固定。再是右腿被抬起移动,置于右边高高的腿架上,缚腿带缠绕两圈,拉紧。截石位,她想起签名时在同意书上看到的陌生的词汇,又想起与丈夫初识时,他问她,喜欢什么体位。而今,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在需要时才到她的房里来,让她转过身去,不再看她,像使用一件陈旧、乏味的家具。而痛,是她唯一清晰的感受。
生命监护仪规律而沉稳的“嘀—嘀—”声,金属器具轻微碰撞,空气中弥漫开越来越浓的消毒水气味,她知道快要开始了。厚实的蓝色无菌单铺在她身上,只留下一个明确的手术野。那里将被撑开,窥探,凝视,切割。此前她自监视器屏幕中见过那个肉粉色的空间,血管网络清晰可见,在无菌液的流动冲刷下像地图上微小的河流,寄生着形状不规则的红色团块。沉睡前的一瞬,她看到曼站在主刀医生身后,穿着藏在衣柜深处那件最爱的猩红色低胸长裙,她说:“恭喜,你终于要摆脱这个痛苦的累赘了。”
一周后,主治医生亲自打电话来,要求带上家属面谈。她独自前往,所幸无关生死,但为根治,建议进行“全子宫及双附件切除术”。像过去那样继续忍痛,还是舍弃子宫?她还未曾,也不知如何向丈夫开口。
他伸过手来给她调整姿势,触碰发生得突然却又无比自然,他握住她的脚踝,或轻轻摆弄她的小腿。那触感还是让她脸颊发烫,一种说不清的感觉,虽然他戴着白手套,但总觉得这不对,不对劲。拍了几张后,她四肢愈发僵硬,身体在无声反抗。
“等一下,好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举起双手后退到阴影里,坐到摄影凳上。
“没关系,需要一点时间对吗?”
她点点头。
“好,我等你。”他说。
她捡起地上的毛毯重新把自己裹起来,窝到靠墙的沙发上。一颗心还在狂跳不止,紧闭的眼双不安地颤动。
“嘿,你还在等什么?等他的批准?”熟悉的声音,带着惯常的讥诮。
“不,我只是……”她说。
“你只是在重复你最擅长的事——忍受,然后逃跑。”曼冷哼一声,“你,连自己的身体都等着别人来作主,还不如交给我。”
“我……我可以。”
“不,你不行,你太习惯忍让,躲藏,逃跑。来,把身体交给我吧,由我来完成它。”曼伸出双手,用充满诱惑的语气继续说:“想想看,是谁在婚姻里替你感受愤怒?是谁在手术台上替你承受恐惧?现在,交给我,让我来替你找回那些你渴望的。被凝视,被关注,被赞美。自由……美……”
她沉默了。是啊,快要变成掉进缝隙里的旧袜子了。良久,她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水逼回。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曼式的决绝和清澈。
“好,”她对自己,也对曼说,“我们,一起去完成它。”
她要求更换衣服。这次,她拒绝了化妆师的提议,自己选了一件白色的亚麻衬衫。做旧处理的衬衫,有种经历无数次洗涤的柔软和时间的褶皱,她穿上它,宽大下摆遮过臀线,袖子长过她的指尖。再次进入那个房间,她朝他点头,目光平静地走向柔光灯笼罩着的灰白幕布,没有羞怯和犹豫。他显露欣喜,上前替她解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敞开领口,隔着白手套的指腹拂过她的脖颈,像医疗检查,又像爱抚。
“锁骨的线条露出来”。他说,“对,就这样,完美!”
然而拍摄几张后,他皱了皱眉头,“你怕痒吗?”
“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的手突然伸向她的腰侧,她的身体一僵,随即咯咯地笑了起来。这笑声里,一半是真实的生理反应,一半是微妙的表演。
“噢……”他举起相机连拍,赞叹声变得短促而炽热。
他再次靠近,双手从她裸露的肩头,滑向胳膊。她能感觉他手心的温度隔着手套传来,能听到他呼吸节奏的变化。
“现在,我们来拍一组背部肖像。衣服,再往下拉一点,好吗?”
她知道这不对,他很危险。但几秒后,她忽然意识到:他的失态,源于她。这种发现让她获得了一种扭曲的力量和快感。“嗯。”她轻哼一声。此时,她并非丈夫眼中毫无魅力的中年妇女,而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
衬衫顺着肌肤滑落,堆叠在臀线上,光洁的脊背在灯光下豁然展开。他调整了光位,柔软的光线缓缓流泻,从肩颈,到腰窝,到深邃的光影溪谷。他拍下她的背影,为之惊叹,为之唱起了疯狂的赞歌。
随后,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解开了衬衫最后的两个纽扣,双手轻轻覆盖在小腹上。
“Archer,请拍这里。”她平静地说。
他迟疑了。她看穿了他的警惕,脸上浮现出一抹悲凉的微笑:“别担心,无关情色。我即将失去它,我的子宫。”
空气仿佛凝固了,在这神圣的静谧中,她直视镜头,完成了这场属于她自己的告别仪式。
卸完妆,她重新戴上眼镜,一切变得清晰明了。她打电话给丈夫,说:“我决定去做子宫切除手术。”电话那头愣住,随即传来压低的咆哮:“你怎么不跟我商量?!”
“这是我的身体。我现在,”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宣告,“就是在通知你。”她挂上电话,屏蔽他的嘈杂。手不自觉抚上小腹,那里平坦如常,却仿佛能触摸到刚刚被影像封印的、即将逝去的宫殿。
她第一次感觉到,这副躯体终于百分百地,属于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