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疆英雄传:土地(3)
第二章 跟踪
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一天的太阳下山了。今天也许是一个界线,住在门房的二地主们大都在太阳下山之前骑着驴回去了,有寺庙的厨房那么大的崔参判家里的伙房一下子变得清静了。像落潮的海岸一样,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就在昨天晚上,这里的门房和伙房还是喧扰到深夜的。由于主子的性格,再加上家口少而原本清静的家里许多下人都习惯于有条不紊,但这阵子头绪实在太多,在客人走了之后直到深夜活儿还没有结束。好不容易库房的门被关起来,上了锁,钥匙串儿进了里屋,就这样一天的活儿才总算结束了。伙房则还要晚一些,累倒的厨娘先回了房间,莲伊自己稀里哗啦又收拾了一阵子,终于稀里哗啦声停止了,伙房的灯火也灭了。然后是女佣房间的灯火灭了,最后是尹氏居住的里屋和凤顺她们的屋里几乎同时熄了灯。屋子里寂静无声,十月中旬的月亮缺了一角高高悬挂在空中,每一个阴影浓密的房屋拐角处都散发着瘮人的冷气。从门房角落的一个房间里,等死的老佣人石岩的呻吟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接着是和他一样老弯了腰的初生老太在丈夫身边伤情的唠叨声。
熄灯已经有一阵子的男佣房间里亮起了灯。
“点灯干啥?”
躺着的石头抬起头生气地问道。
“熏根儿烟。”
三洙回答道。
“他又出去啦?”
“出去啦。”
说要熏根儿烟的三洙,半蹲不蹲地坐在那里。
“石头!”
“干啥?”
“九千到底去哪儿,我们要不去跟一下?”
“肯定是和哪个女的对上眼儿了才出去的,我们跟着多无聊啊。”
“我看可不是那么简单。好像是就跟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去山上,可就是搞不懂为啥去山上。咱们去跟一下吧。”
“碰到山神(老虎)可咋办?”
“生来是虎食儿,坐在屋角里就能没事儿啊?”
“即便到时候要喂老虎了,我可不愿意自己走过去喂老虎。”
“那你就算了吧。就是头等监司,自己不乐意又有啥法子。我自己去啦。”
“都来不及了,出去了也白搭。”
三洙打开房门找出檐廊下的草鞋穿上了。石头霍地站了起来。
“不让去反倒想去是人的怪心思。肯定是走远了,就当白跑一趟吧。”
“要去,先把灯熄了。”
石头紧紧靠近檐廊把身子探到屋里熄了灯,僵硬的身躯这个时候倒像是能够伸长似的。
“那老家伙,得给他勒上嚼子啥的。什么没吃够,还不死啊?”
“性命哪是人力能左右的呀。”
石头呲儿了一句。
他们沿着别堂的高墙走去,一路小心着脚底下。别堂的小门紧闭着,嵌在门板上的铁片看着黑糊糊地悬浮着。经过库房走到厢房的后院儿,枸橘篱笆上钉木桩做成的便门是开着的。
不知是什么缘故,最近九千一到半夜就到堂山上转悠半天才回来。远的时候还经过姑苏城 翻越神仙峰一直走到深山老林里去。从智异山上下来的野兽的嚎叫声震响树林的那种险峻的山谷,九千常常像疯了似地转悠到凌晨才筋疲力尽地回来。但是,男佣房间里谁都不相信他是在山上转悠的。因为除非是精神失常的人,任谁也不会深更半夜在禽兽出没的山上乱窜。崔参判家里的下人们以为他是发情了,想着肯定是和哪个行为不端的寡妇或邑里某个两班家里的丫环对上眼儿约会去了。
“昨晚去哪儿啦?”
要是有人问,九千就简短地回答:
“山上。”
问的人半信半疑地:
“当心别让老虎给吃了。”
再就没有回音儿。
“看来九千你是让狐狸精给迷住了吧。这可糟了,糟了,当心连骨头都捡不回来。”
话也就这样点到为止,也没有接着追问是不是去了女人家里。
那是给客人腾出房间,下人们聚在一起对付着睡的前天晚上。那天夜里九千好像也努力控制自己不出去,但最终还是坐了起来。
“睡不着啊……”
自言自语。他好像被圈在笼子里的野兽那么痛苦。
“有什么心火睡不着觉呢?”
以为睡着了的寿东在黑暗中问道。
“心火倒……没什么心火……”
和自言自语时不一样,九千说得冷冰冰的。
“都是没用的想法哟,没用的想法。”
“……”
“我们这一辈子,只要能干活儿不挨饿能睡觉,不就行了么。”
“……”
“不要想入非非啦,人是要顺应天意的,要不然就会活不到寿数。当然活不到了,怎么可能呢?快点儿睡觉吧。”
像是知道一些内幕似的,长几岁的寿东劝说着。九千这一阵子变得非常虚弱,可也许是肉体虚弱的同时意志力在加强,他的态度比以前更加沉稳,步伐也更加坚定了,布满血丝的眼睛也明亮了起来。只是在无人的僻静的库房里或是在井边,他经常含着痉挛似的微笑。
三年前,也就是前年的一个非常寒冷的冬天,崔参判家里来了一个提着包袱的衣衫褴褛的年轻小伙子。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年轻人虽然衣着褴褛且一副忍饥挨饿的样子,但是容貌俊秀,匀称的身材还透着某种机敏。招待他吃晚饭时,尽管饥寒交迫,他却还是深沉而缓慢地吃上了饭。撤掉饭桌后默默地坐了半晌,原以为他要借宿一晚,没想到他却请求要在这儿当长工。
“不像是干过苦力的人,要当长工吗?”
老金头儿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我身体结实。”
年轻人简短地回答。太太尹氏一向不愿意沾上外乡人,也不怎么需要更多的人手,所以老金头儿想着拒绝他,可也不知怎么就动了心了。对这个好像是在内心深处燃烧着灵魂之火的年轻人,老金头儿动的是恻隐之心,就对尹氏说了一说,原以为会一口回绝,没想到尹氏吩咐说要见这个年轻人一面。尹氏把年轻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默默地闭上了眼睛。年轻人挺直脖子,只是低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尹氏半晌之后说他如果想留就试着呆下去吧,根本就没有问年轻人的出身和来历之类的。他就是如今的九千。也就是说,由于九千不是上了奴婢文书的下人(朝鲜朝高宗三十一年,距故事发生四年前朝鲜已经废止了公私奴婢制度,奴婢们从长久的奴隶身份之桎梏中得到了解放,但是世代沿袭下来的制度所造成的陋习还不会一朝一夕就消失掉,尤其是远离首尔的地方上实际上没有任何变动),只要自己愿意就随时都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是个自由之身。他会读书写字,虽然好像不太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会读书写字,但是由于曾经偷着帮助在厢房的崔致修那里当杂役的吉祥识字,大家也就都知道了。
不知道他的学识有多深,但除了三洙以外的下人们都断定他是个相当有文化的人并在这一点上对他起了敬仰之心。这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算不上力气好,但因为做事儿擅动脑筋,所以干活儿不比别人差,而且他自己对长工这一身份非常自觉,因而能明确和坚守自己的责任范围。
他也会不多见地偶尔微微一笑,就好像那就是他情感表达的全部似的,但那微笑是温暖而动情的,有时候甚至让人觉得还留有天真的童心似的。对这样的九千,别说是崔参判家里的女佣们,就连同性伙伴也产生了类似爱情的奇特感情。可能是同为下人身份而九千的风度、人品和学识让他们感到骄傲的缘故吧。
不知是谁泄露了,也许是猜测,可信的只有九千自己说他来自茂朱 的九千洞,于是开始管他叫九千,但也有人传播他曾经在九千洞做过寺庙里的长工啦、在九千洞某个小庙里读书识字啦等闲话。不过他本人却全盘否定了寺庙里的长工和读书识字等传闻,除了自己姓金以外,对自己的来历和父母兄弟从来都是三缄其口。当不知分寸的、厚脸皮且神经迟钝而又比别人多十倍好奇心的老金家的问他:
“老家是哪里的?”
九千微笑着没有回答。
“我是说你出生在哪里。”
老金家的步步紧逼又追问了一句。
九千仍然只是笑着。
“人出生了不得有个埋了胎盘的地方不是,埋了胎盘的地方都不知道?”
“……”
“这就奇怪啦,也不会是什么杀人犯,干吗不告诉老家呀?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九千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眼睛里掠过一道寒光。话本该到此为止。
“乌鸦和喜鹊都有老家。啊,俗话不是说嘛,到了他乡,看到自己老家的乌鸦都感到亲切。老家是哪儿的?”
还紧追不舍。
“我怎么知道那个!”
九千的眼睛里杀气腾腾。他从张开嘴巴呆望着他的老金家的面前扭过身去,走到井边舀水洗了把脸,此时的他从后脖颈到耳根都是通红通红的。
石头和三洙穿过菜地站到通往楼阁的路上。
“连个影子都不见,上哪儿去找?就回去吧。”
石头提溜着裤腰说道。在白天阳光是和煦的,但夜风吹得后脖颈儿冰凉。干枯的草丛随风摇晃着发出各种声响,就好像是隐藏着人或禽兽似的。
“既然顶着冷风出都出来了,到堂山去看一看吧。”
三洙走在头里,长长的影子在他前面乱晃。
“冷啊,看来秋天也到头儿了。”
石头跟在后面嘀咕着。
“还有什么秋天哪?”
“所以说岁月过得太快嘛。”
“他在那,那,那儿!”
三洙低声喊道。也不知在这之前是在什么地方转悠,九千的白色粗布衣衫飘摆着,正走在通往楼阁的上坡路上。
“呵呵,真去山里啊。去山里干啥?我可是受了恶寒,下巴都嘚嘚响。”
三洙没有理会唠唠叨叨的石头,急忙跑过去追九千,石头也只好跟着追过去。来到楼阁前的九千俯视着楼阁旁略微低凹的地方,也就是楼阁前平缓的空地有三层台阶下去的地方。虽然因为明亮的月光而不够分明,但依稀能够见到那里的草堂里点着的灯光。
“躲在阴影里吧,别让他发现了。”
石头一边跟着三洙往阴影里藏着身子,一边说道:
“那不是大人在那里吗?”
“点着灯呢。”
“身体还没好,上草堂来做啥呢?”
“他啥时候不是想咋样就咋样啊。”
盯视着九千的动静,三洙没好气地说道。从这边看到的是俯视着草堂的九千的侧身。衣襟被风吹动着而九千的身躯似乎成了石佛像,感觉好像一动都不动。
“站在那里干啥呢?真是搞不懂。”
“小点儿声。”
三洙用胳膊肘顶了顶石头。九千把头转向这边。
“让他发现了?”
“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慢慢退过去的九千走到楼阁正面,面对着这边站立在台阶中央。在月光映照下,虽然有相当的距离,但九千的脸看起来像戴了银色假面似的生硬。背对着楼阁的牌匾,站在那两头翘起的飞檐中心位置的九千,让人觉得仿佛是支撑楼阁重量的一根立柱。
一瞬间,九千飞身而去。三洙道:
“跟过去看看,走啦!”
白衣向着堂山方向的树丛蹿动着。也许是因为风寒再加上不祥的恐慌,石头嘚嘚嘚地直打哆嗦。
蹿进树丛的九千加快了脚步。风吹得松叶发出着了魔似的声响,阴影和光亮滚动着刷刷刷地掠过身去,在大山的喧扰声中断断续续地传来猫头鹰的叫声。
“硬是这么跟着干啥呀?”
石头喘着气问道。
三洙追逐的脚步停下了。这是树木稀疏的地方。他们跃过小溪,追着九千爬上了岩石。水声仿佛在耳边挠着痒痒,三洙拉着石头把身体贴在粗大的柞树后面。枯草在眼前晃动着,枯草之间看得见九千坐在岩石上的身影。就和刚才在楼阁上一样,九千面向藏在树后的两个男人,但是因为树丛中有很多遮蔽物,所以虽然距离很近,反而减少了暴露的危险,而且能更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似乎都能看见他浓眉下深陷着的眼窝儿似的。
这会儿猫头鹰的叫声不停地在莫名的寂静中持续着。也不像是风止住了,看来猫头鹰就近在咫尺。
九千的头耷拉了下来,伸出双臂撑着岩石,然后发生了奇怪的一幕:
“哦哦哦呜呜……呜……呜!”
是哭泣声,是撕心裂肺的哭泣声。男人怎么能这么哭呢,虽然声音不高,但是九千的痛哭声让藏在柞树后面的两个男人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感到一阵阵战栗。
“哦呜呜呜哦哦哦呜……呜呜……”
四周的山峰黑糊糊的,升到中天的月亮冷若冰霜。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哭泣声戛然而止,白衣忽地一下从他们的眼前闪过去时,两个发愣的男人才缓过神儿来。九千像疯了似地跑下山路,条件反射般地,三洙和石头也在后头追赶着。
‘是不是鬼迷心窍啦?是我在做梦吗?’
石头盲目地跟着奔跑,头脑中闪过了这样的念头。九千飞奔着。山路已断,奔跑在不是路的路上的九千,咔嚓咔嚓地折断着碍事儿的树枝,充盈的力量好像万丈悬崖也敢跳似的,看来九千整个儿就着了什么魔。
“呵呼!呵呼!哎哟,呵呼呵!喘死我了!”
九千已经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忙乱了半天,连个去向都摸不着了。
“该死的!”
“呵呵,真是不可思议。除非用的是缩地法儿,他这是飞走了,哪是两条腿跑的啊。”
伸腿坐在地面上,石头喘着粗气赞叹不已。
“该死的家伙,都怪你!一路跟着都咋咋呼呼的。”
三洙啧啧舌,发了火。
“可是出了壮士了,出了壮士。哪来这般力气啊?干瘦干瘦的看着不像有什么力气啊。”
不管三洙发不发火,石头感叹着。远处传来了狐狸的叫声。
“没法子了!下去吧!”
“先喘口气儿。”
“都因为你才跟丢了!拌手拌脚的,哪里跑得动?胖得像猪一样,你这东西,收收你的肚皮吧!该死的!”
三洙气呼呼地折回原路走了下去。
“撒什么泼啊,喂!自己走啊?等等我!”
石头拍拍屁股站起来追在后面。走到楼阁的时候,三洙摇了摇头。
“总觉得是,总觉得是……”
“他这是幽恨太多。”
“幽恨?”
三洙鄙夷地反问道。
“没有深入骨髓的幽恨,男子汉咋能哭成那样?”
“哭倒也没啥,可九千这家伙,总觉得是个东学党……”
“不要诬陷无辜的人!”
石头提高了嗓门。
“没有逃窜过的经历,走山路哪能那么快?”
“不是说曾经做过寺庙里的长工么,走山路当然轻巧啦。话虽没脚可走千里,你这种话会祸害人的。”
“是东学党又怎么啦?尹普不也曾经是东学党嘛。我心里有数,大概我的想法儿没有错。”
“没有错?凭啥那么板上钉钉啊?”
“你不觉得奇怪吗?九千为啥不说自己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