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在光阴里的五色丝
半夜,迷迷糊糊中惊醒,眼前竟然不断浮现出阿兰的脸,我直起身子,半倚在床沿,点燃一根烟,看着窗外的夜色发起呆来。
好多年不曾想起阿兰了,到这个三月,和阿兰分开恰好9年,而我离开新加坡回到上海,也是9年,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一阵轻颤,感叹着岁月无声无息的流逝,恍惚间,时光已是这般遥远。
9年前的新加坡,与阿兰初次相识于一场端午的朗诵晚会。
说来好笑,在我和阿兰相遇之前,我们在同一个校区,同一个院系已经生活了三年,院系的晚会倒是不少,但向来不喜欢吵闹的我,始终兴趣不大,要么夹着平日里惯看的散文集,在校园的角角落落里闲荡,不然就是睡不着的深夜,独自骑车到柔佛海峡边发呆, 我和阿兰就像两个独立平行的个体,自顾地沿着各自的生活绕圈,从来不曾相遇。不想国立的第一届中文端午朗诵会,却让我们不期而遇。
那天晚会,阿兰碰巧坐在我的正前排, 她穿着一身淡蓝的丝绒晚裙,长发乌黑柔顺。
挞长的朗诵会,十几个东南亚学生口齿含糊的中文讲演,加上那晚繁热的室温,让我有点昏昏欲睡,但前面的阿兰不时地激动喝彩、手舞足蹈,让人有点不知所然,隔了半响,我轻轻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正要开口,阿兰转头嘘了我一下,像示意我小声点,又又发觉自己兴奋的举止有点夸张,忽然给了我一个俏皮的鬼脸,然后迅速的又转过头,安安静静地,一直到朗诵结束。
之后便是舞会,毫无兴趣的我正准备起身离去,但人潮拥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阿兰,远远地她向我走来,来到我面前,微微一笑,然后优雅的伸出了手,我不及思索,便抛下几个同来的同学,牵着阿兰的手步入了舞池。
一曲结束,我才知道原来我们都是来自于中国,相隔不远的两个城市,又都是孤身一人来新加坡念书,无形中,似乎相互多了几分好感,散场后,很自然的我便和阿兰结伴回去。
由于剧场离寝室区还有一段距离,我便一边推着我的自行车,一边和阿兰闲聊。国立的校区狭长而深邃,昏昏暗暗的路灯下,错综复杂的布满了条条小道,走了长长一圈,我们竟然又绕了回来,这时候,晚会的人已经散得干干净净,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我和阿兰,在一个台阶上坐下,午夜的气温有点骤降,我下意识的问冷不冷,阿兰小声的嗯了一下,夜色下,她忽然抬头看着我,借着朦胧的月光,我仔细地看着阿兰的脸,清秀的脸庞上,有一些淡淡的红晕,被晚风吹起的发梢,散发出阿兰身上独有的味道。。。。。。半响,我握住阿兰的手,轻轻的将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
我们互相依偎着,我握着她的手腕,上面缠着一圈又一圈的丝带, 恍然间,我才意识到端午这个特别的日子,我开玩笑和她说,是不是犯了乡愁,特别想念亲人,所以还留恋这种农村端午的风俗,阿兰笑了笑,我感慨说其实我也一样。
在我们的家乡,每个端午,除了吃粽子、赛龙舟外,还保留着端午戴五色丝的习俗,长辈们会用红黄蓝绿紫五种颜色的丝带,给小孩子们系在手腕上,一直到过完整个旧历五月,寓意金木水火土,消灾去祸,祈求吉祥如意,但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那是套落后的把戏,不屑一顾。
我推了推肩上的阿兰, 阿兰似乎沉沉地睡着了,也许太累的缘故,竟有一丝轻微的呼呼声,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这种声音竟如此美妙,以至后来的某一天,我在夏威夷邂逅过的一位澳洲女子,这种声音,便成了我爱上她的动力,但那是后话,暂时不提也罢。可此刻阿兰睡着了,我却清醒了。月光下,我闻着阿兰身上的气味,抚弄着阿兰手腕上五色丝,不禁回忆起那些遥远的童年旧事。
也许阿兰手臂的纤细,一根蓝色的丝带竟然被我抚弄中散了开来,随风吹在了地上,我看她还在睡, 便略微斜过身子,捡起抓在了手里,我轻轻的闻着丝带,上面的气味和阿兰发梢的味道一模一样,那种清爽中夹带的淡淡的幽香,特别舒心自然。
很多年里,关于那种味道,我曾不止一次的闻到过,在巴黎塞纳河边的咖啡馆,在匹茨堡的长廊中,在英国艾比路的街角和一个金发美女擦肩而过的瞬间,等我下意识焦急追寻那种味道时,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每当我想起阿兰,那种味道却能凭空而来。
我把蓝丝带尝试着给她缠上去,试了一次,但不忍心弄醒阿兰,最终放弃了,我紧紧地抓在手里,纠结了一会,然后迅速的放进自己的口袋。我想,如果阿兰没有发现,也许,这是我再次去找阿兰的一个绝好的借口。
过了好一会,阿兰忽然醒来,我有点不自然的问她是不是很困?阿兰说有点,然后似乎意识到整个身子都靠在我身上,又立即坐直了起来,有点羞涩的对着我笑了笑,我尴尬地说不早了送你回去吧,说的声音竟然有一些紧张,或者古怪,因为我的口袋里藏着阿兰掉落的蓝丝带。
但阿兰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现,只字未提,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自行车的后座上,一会儿就到了女生寝室门口,和她告别后,我迅速的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握住阿兰的蓝色丝带,想象着再次去找阿兰的情景,那种热恋般的甜意渐渐笼上心头,过了好久好久,我便在这种美好的念想中睡了过去。
可第二天,我就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因为中午,我接到了一封美国发来的专递,因为之前我院系给了我一个去美联大学交换一年的名额,没想到一切那么顺利,而来得如此之快,我怔怔地看着专递,忽然有一丝莫名的悲伤,良久,我匆匆给家里去了电话,并很快找到我的院系领导,做出了决定。
最终,那根蓝色的丝带,没有成为我再次去找阿兰的一个绝好借口。我默默地把它夹在我最喜欢的一本散文集中,心里掠过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办完了各种手续,离去美国波多黎各还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很奇怪,三年多的时间,生活在同一个校园里,却从来不曾相遇,而一旦相遇,便常常遇到。图书馆、电影院、花园的小路上,每次我总是一个人,不期而遇地碰上也是独自一人的阿兰,好像和我一样,既讶异,一切似乎又如此必然。
我们没有刻意地再次约会过,但每次看到阿兰,我总会想起那根被我藏起来的蓝色丝带,好多次我纠结着要不要和阿兰解释一下,但每次都不知该如何说起,后来,过了端午时节,阿兰的手臂上也不再缠着五颜六色的丝带,于是我下定决心将这个秘密一直掩埋起来。或许,把一份美好念想说破了,便是遗憾。而那次端午的朗诵晚会,我们彼此都很默契一样,再也没有提起过。
5月底,正式离开学校飞去波多黎各的前一天,我再次遇到阿兰,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她的时候,她惊讶得长大了嘴巴,久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然后轻松的问我明天就走?怔了一下,恭喜啊,去了那边就留下吧,别回来了,说完阿兰便转过头看着远方,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淡淡地呵呵了一下,倒是阿兰主动的问了我的一些情况,给了我一些生活上的建议,我一声不响的听着,一会儿,阿兰看了看手表,说马上要开课了,然后祝我前程似锦,转身和我告别。
我马上叫住了她,她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问我什么事,我有些怯懦地说给我留个电邮吧,万一有事联络,可以找你帮忙,阿兰淡淡的说出院系的邮箱,前面加上她名字的缩写就好了,停了一下,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国立的电邮都是这样的名称,说完,转身即走。
我在身后看着阿兰离去,心里有些失落,仿佛被离愁深深地包裹了起来,像那根飘落的蓝丝带,和那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好像一切已经去得太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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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波多黎各,一切那么纷繁,新的环境新的开端,让我渐渐地忘记了阿兰。为了尽快的适应,我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我的学习上,连我喜欢的散文集都很少翻阅,两个月后,由于经济上的拮据,我在一个华人餐厅找了一份短工,于是我的生活除了学习就是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其他,那根蓝丝带也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我的书页中,我也没有刻意地再去翻过那本散文,让新的生活占据了我的全部。
只是半年后有一次去夏威夷度假,夜里,我躺在酒店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看着那条长长的蓝色夏威夷海岸线,我才突然又想到了阿兰,和那根被我藏起来的蓝丝带,仿佛一个并不真实的梦境,如此遥远,深不可触。
时间过得很快,一年的交换生结束了,我再次得到了美联的读研名额,但有一些手续,我还要回去国立一次,回去的前夕,我又想起了阿兰,于是我很快给她写了一封电邮,简单的说了一下我的情况,和回来的日期。但一直没有得到阿兰的回信。
回到国立的那天,我辗转从校友口中得知阿兰后来转了院系,现在即将毕业,前一段时间回去了中国,似乎去联系未来的工作,大约半个月后回来参加毕业典礼,校友问我是不是要留言,我想了想,决定算了,也许,这一年的时间里,阿兰早已经忘记了我。
我很快再次办好了读研所需的所有手续,然后飞往波多黎各,全心全意地继续着我的学习生活。至此,我和阿兰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
两年后,一天黄昏,我在去夏威夷的飞机上,一个年轻的澳洲女子米歇尔坐在我旁边,忽然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安详的睡了起来,轻微的呼呼声让我似曾相识,深感陶醉,于是,我们很快就生活在了一起。
2011年的夏天, 我顺利的拿到了美联大学的硕士学位,然后当我认真地和米歇尔讨论是否跟我回国的时候,米歇尔平静得和我提出了分手,原因直白得让人钦佩,她说她爱我,但她不爱中国,既然我决定了回中国生活,那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于是很快米歇尔便从我的生活中消失。
我收拾完行囊, 踏上了回国的行程,之前,在一个书柜的角落,我又翻出了那本散文集,我把它装进旅行箱,和我一起降落到了浦东国际机场,我本打算在上海住一夜,再回去苏州,原因是在一个月前,我收到了国立校友联谊会的一份通讯名单,意外得知阿兰现在上海的一所大学里教书,还有各自的联系方式,其实在我毕业的前夕,我有很多个留在美国的理由,但直到我和米歇尔分手的那天,我才确定我最终要回去中国,或许,那根已经不能成为理由的蓝丝带,把我从遥远的美国,带回了上海。
下了飞机,上海下着小雨,我一出机场,谁知几个亲戚朋友很隆重的弄了辆车,直接把我开回了苏州。
在家乡的那些个日子里,倒也过的轻松闲适,只是江南的夏秋雨水特别滋润,每当我一个人漫步在雨后的江南小道时,特别寂寞难耐,于是,在纠结了整个夏天的时间后,我再次给阿兰写了一封邮件。信中我告诉她,一个年轻的男子,如何用很多年的时间,念念不忘地珍藏一根蓝丝带的故事。第二天,我便飞去了新加坡。
或许,我也曾想过,如果后来我拿着这根蓝丝带去找阿兰,我们之间可能又会是另外一种际遇,但我们已经相隔这么多年没有联络过,说的再多,又能怎么样呢?
回到新加坡,一切那么熟悉,朋友介绍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日子流水一样的过着。但我依然没有收到阿兰的回信,我猜测她也许又换了新的邮箱,也许离开了上海,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根本再也没有打算和我联络。
直到年底的一个深夜,我打开电脑,终于收到了阿兰的回信。
那年,我从家乡回到国立的时候,你已经飞去了美国, 转了院系后,我旧的邮箱保留了整整半年,我问遍了所有人,但都没有得到你的任何联络方式,后来毕业了,我就这样回到了上海。
我一直想告诉你,在国立的那些年里,我唯一印象深刻的夜晚,就是那个夜晚,印在我生命里的晚会,也只有那一场。
在婚后的很多年里, 每个端午节,我都会给自己和家人编织很多很多的五色丝,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可是这么多年里,我再也没有系过蓝色的丝带,或许,我的生命里,注定了缺少一抹蓝色。
而那根遗失的蓝丝带也不是你一个人的秘密, 我现在很好,学校里教书的日子淡然而平静,只是偶尔会想起,那天,月色下,我坐在你自行车的后座上,你口袋里露出的那半截蓝丝带。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以为,你会拿着它来找我,可我用了很多年,确信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或许,这样也好,真的,这样也好。。。。。。
看完阿兰的回信,我忽然有一种天旋地转般的酸楚,赶紧找到那根蓝丝带,轻轻地抓在手里,这么多年后,它已经有点微微褪色,我知道它早已没有了任何气味,但我放在鼻尖,深深地呼吸着,好像还能感受到阿兰的气息,那种淡淡的、飘渺游离的暗香。然后,我关了灯,一个人站在黑暗中。
窗外,有微微细雨,新加坡的夜,灯火像星空一样稠密。 我在茫茫的夜色中,回忆起和阿兰那些光阴中的往事,岁月仿佛在听任我们无怨无悔地歌唱,在掌声里唱到自己泪流满面。
苇一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