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
有人告诉你白羽的故事吗?
1482年的夏天,终日在西斯纳河的碧波里荡漾的那个太阳烧得发烫。河水像一面永远破碎的镜子,把那些整齐的光线散射成千万道,再均匀的播撒到那些金色的、干燥的、疏松的草垛上。西斯纳河沿岸有一万座这样的草垛。有些是1481年秋天留下的。有些是1481年秋天以前的。
在1482年的夏天的一个下午,少女麦穗儿在其中一个草垛上睡着了。那个草垛是如此的温柔,她开始只是想在上面坐一会儿的。醒来后,麦穗儿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发痒。
第二天,麦穗儿长出了一对纯白的、蓬松的羽毛翅膀。
那翅膀是如此庞大,拖在背后甚至有些臃肿。麦穗儿不能控制它们,不能像她调动自己的一双巧手,绣出西斯纳河畔最美丽的花纹那样,使唤那对翅膀。除了沉重感,它们于她而言几乎是一对无形之物。
麦穗儿开始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如果要去集市买点儿什么,她会用一条缠带把那对多余的物件尽量紧紧地捆在背后,然后再披上最宽大的灰色罩袍,把自己清秀的脸庞藏进兜帽和深色的面纱下——装作是一个佝偻驼背的、患了麻风病而不敢以面示人的老媪。
几天后一个月圆之夜——也许是受到了最纯净的月光的蛊惑(故事里总是如此),麦穗儿在夜最深的那个时刻偷偷来到西斯纳河边,褪下了晦暗的罩袍和缚体的缠带,沐浴在流淌着银白的河水中。
但是麦穗儿很快看到两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最轻的惊呼。两个影子像鱼一般溜走了。
然而在月光聚焦的一霎那,麦穗儿还是辨认出了其中一个人——并且她觉得对方也看到她了。甚至更糟糕的,她觉得对方看到了那对浮出水面的翅膀。
那是教区神父。
麦穗儿心里乱的很。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第二天午后,麦穗儿还躲在自己的小木屋里。这时她突然觉得外面乱哄哄的,一下子嘈杂起来。
“出来!快出来!你这个可恶的魔鬼,巫婆!”她听到有人急促地捶着木门。
麦穗儿十分害怕,紧紧地缩在角落。
“再不开门,我们可要放火烧房子了!”
“嘭”的一声响,不知道是谁砸开了窗子。
麦穗儿只得裹着罩袍,把门打开。
有人粗鲁地揪住麦穗儿的手,一下子用力地扯开罩袍。麦穗儿被扯的站不稳,摔倒在地,磕破了嘴唇,鲜红的血流了下来。
“神父说的果然没错啊!的确是个巫婆!瞧她不知道怎么和魔鬼勾结,竟长出了怪物的翅膀!”有人说。
“是死亡的白色!那是寒鸦的翅膀啊!”
“太可怕了!”
“烧死这个巫婆!”
在西斯纳河畔的这座小镇,冬天来临时也会下雪。大雪覆盖了一切,了无生机,只有寒冷和饥饿。因此,白色被认为是不详的颜色。
麦穗儿倒在地上,听着周围人议论纷纷。这些人声音里带着恐惧和愤怒。
最后神父来了。他分开众人,像分开潮水一般——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了。他看着麦穗儿,看看那对硕大的翅膀——深深地叹了口气,一连在空中画了好几个十字。
“愿上帝宽恕你。”
神父就看了那么一眼,又走了。簇拥着他的人群在他背后自动合上,挡住了麦穗儿的视线——就像潮水一般。
判决是游街。麦穗儿带着沉重的铁镣,被一根绳子牵着,像牲口一样在大路上走过。路旁站满了居民。有些是来看新奇的——毕竟谁也没看过长着翅膀的人;有些则不那么友好了。他们向她丢烂菜叶子、臭鸡蛋、泼一盆盆的脏水。
“坏鸟!你是死神派来的使者吧!滚回去吧!”
“尝尝这个——巫婆!”
“你倒是飞啊!臭鸦!现在没法害人了吧!”
“今年的收成一准儿好不了了……都是这个魔鬼!”
………………
一个女人——红头发尖鼻子,满脸雀斑——冲出人群,狠狠地扇了麦穗儿两巴掌,又朝那对翅膀上啐了口吐沫。麦穗儿只觉得她有几分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
一趟长街走下来,麦穗儿头上挂着臭蛋液和烂菜叶子,脏水顺着脸庞流下来。那对翅膀洁白的羽毛,也因为浸透了脏水而污浊不堪。
他们把麦穗儿锁在一根柱子上,结实的铁链捆着那对翅膀。傍晚时分,一位小孩子趁人不注意偷偷跑了过来,递给麦穗儿一小杯水。
“谢谢你。”麦穗儿的嘴唇干裂,冒火的干涩喉咙吐出这几个字。从昨天午后,她没有喝过一滴水。
“他们说,明天要把你烧死。”孩子说出这句话,同情地看了一眼麦穗儿,又溜走了。
麦穗儿想哭,却哭不出声。
夜幕降临,一轮圆月升起了。麦穗儿陷入了恍惚的昏迷梦境。在梦里,她突然觉得那对翅膀仿佛与生俱来一般自然、有力,又洁白的一尘不染。一下子挣开沉重的铁链后,麦穗儿扑扇起白翼,慢慢地、慢慢地腾空而起。她会飞了。循着皎洁的月光,麦穗儿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她似乎看到了天上也有一条银光闪闪的西斯纳河,白羽飞入了银色的河水中……
第二天一早,人们来到囚禁麦穗儿的地方,却只发现早已空无一人,只有一地的白羽。
与此同时,镇上的居民突然患上了一种怪病——他们的皮肤变的像死人一样惨白,终日奇痒无比,最后开始一片片地脱落,就像洁白的羽毛一般。有的人难忍奇痒,甚至抓到鲜血淋漓,但怪病却永远也不会好转。
有人说这是巫女留下的诅咒,那些脱落的白色皮肤就是她的白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