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的考察
“朽”的考察
(文中所列事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陈乐奇
朽,形声,本义:老树、死树,引申义:腐烂。但在家乡长乐话中,朽,却普遍用于对某类人的形容。这类人大致又可分四种情形。
一是卖萌摆酷。我侄女的小宝宝,叫慕慕,九个月大,梳个漂亮的小分头,扠着腰,嘟着小嘴,一脸的严肃,侄女将镜头拍下,晒到网上,附上一句:“瞧,我家慕哥好朽啊!”
二是高调张扬。我以前单位有位男同事,师大毕业,课上得好,人虽小巧玲珑,但特精神,爱穿浅色衣服,头发常打发蜡,皮鞋擦得锃亮,走路时挺着胸,昂着头,旁若无人,大踏步地向前……于是,人们在背地里都说:“这老师真朽!”
三是好耍派头。某机关,有四个握着一点小权的小萝卜头,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对基层来办事的人,不屑一顾,爱理不理,态度倨傲;他们去基层办事,喜欢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不是批评这也不好,便是指责那也不行,因比基层里的人背地里称他们为“机关四朽”。
四是狂傲自大。这是朽的极致,这就要多说几句了。太平天国时有个东王杨秀清,他有多狂傲呢?他虽是太平天国全盛时期实质性的掌权人,但他毕竟还只是个二把手,他上面还有个“老板”——天王洪秀全,可是杨秀清居然连“老板”都不放在眼里,他先是以洪秀全虐待嫔妃为由,以“天父下凡降旨”的名义要杖责洪秀全,后又逼洪秀全加封他为“万岁”,弄得“洪老板”极其不爽。至于对手下其他人,则更不用说了。史载,他常常在大庭广众之下恣意羞辱北王韦昌辉等高级将领,结果,导致韦昌辉等人报复性的天京变乱,在变乱中,杨秀清本人及其东王府上下老幼三百多口,加亲兵二万,被韦昌辉悉数杀尽。我每每读到这段历史,总以为世间狂傲之人,除杨秀清外,难有其二。可是后来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类似的狂人,古往今来,还多着呢。古代的不说,单就当下来说,近些年,媒体便披露了不少“政治能人”如文强、王立军、仇和、杨卫泽等人的许许多多的张狂之事,他们的专横跋扈、狂傲自大,一点也不逊色于杨秀清。仅就王立军这么一个初中毕业生在重庆两年便换了五十一个秘书一例来说,足可见他们狂傲之一斑。
事实上,狂傲之人,在基层也不乏其人。我便亲自见识过这么一个狂人,此人的狂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较杨秀清、王立军、仇和之流有过之而无不及。此人是某副处级单位的一把手,他基本上将单位看成是他的封建领地,将属下从二把手到一般员工统统看成是他的附庸,他最喜欢别人叫他“老板”或“老总”,他自己最爱说的话,一句是“我的职责是看好自己的家,管好自己的人”,还有一句是“细节决定成败”(这两句话本身没有错,但被他严重滥用)。任何人,不管你的级别有多高资历有多深能力有多强,只要你现在是他的属下,你在他面前就必须服服贴贴,否则他随时会抓住你的所谓“细节”,给你“穿小鞋”,大会小会,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反反复复地羞辱你,将你批倒批臭。譬如,你是单位二把手,年纪比他大十多岁,你还是业务骨干中的骨干,你的工作也一直很出色,可以说德高望重,但你有独立的人格,不愿意做他的附庸,对不起,只要你工作出现那怕一丁点闪失被他抓住的话,他会大会小会点名批评你,甚至说你无能,重挫你的威信。又如,你是单位公认的笔杆子,他叫你给他写讲话稿,你写好了,他看后不满意,批评你,你委屈,进行辨解,这下可好,他立马会这样羞辱你:“还笔杆子呢?就这么点水平,不知道这笔杆子是谁给你封的”。再如,在人事上,你是业务骨干,学历、水平比他高,以前还与他平级,并且与他关系也不错,他晋升了,你没升,上级调你到他单位工作,受他领导,但不是他“钦定”,他会顶着上面的调令不接受你,或者给你出几道难题,当上面的压力顶不住,难题也难不住你而只得接受你时,他会不忘当着你的面抛下一句:“上面真屁弹琴,做不了什么用,没地方塞处的人便往我单位上塞”。若你要求调离此单位,又不懂潜规则,未征得他最后同意,即使上级主管部门签字同意将你调出,他会卡着你的档案不放,任凭你一而三再而四地找他,他理都不理你。还如,你是单位普通员工,迎面遇着他,你主动向他打招呼,他会装着没听见,昂着头,瞥都不瞥你一眼,弄得你十分难堪……我仔细考察过他十年来在单位的种种作派,得出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结论:此人若爬到杨秀清、王立军、仇和这样级别的位置,其专横跋扈、狂傲自大,绝对会胜过杨秀清他们。
上述四种朽人,有个共同特性,那就是“傲气”,傲气缘何而来?缘于底气——要么有点颜值、有点才气、有点靠山,要么有点权势(含黑白两道)、有点财力、有点业绩,或者上述诸点兼而有之,兼之愈多,则朽资愈丰,底气愈足,一点底气都没有的人,想朽是朽不起来的。卖萌摆酷的人,一般颜值较高,自我感觉良好;高调张扬的人,大都才华出众,颇有存在感;好耍派头的人,手里多少握点小权,上面多少有点靠山,有恃无恐;狂傲自大的人,多为“暴发户”,朽的资本最多,底气最足,大都能力较强、平台较好、权力较大、靠山较硬、财力较厚、“业绩”较显、成就感较满,无论是杨秀清、王立军、仇和,还是上述那位副处级单位一把手,他们一般都兼具多重底气,所以朽到极致也就自然而然了。
那么,朽,在长乐话中是否就意味着贬义呢?不尽然。朽,在长乐话中有褒有贬。就褒来说,它是一种自信、一种气质、一种艺术、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颜色较高的人,自我感觉好,打扮打扮自己,在众人面前炫炫酷,卖卖萌,不失为一种健康乐观的人生态度;有才华的人,个性张扬,富于激情,工作一般都比较出色;但好耍派头和狂傲自大的人则要两面分析了。一方面,他们肯定有过人之处,至少,他们暂时还算得上是成功人士,手中多少有点朽资,朽,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种艺术、一种权谋,但更多的应该是一种人生价值的自我认定。在他们看来,他们的成功本身就意味自己比别人努力、比别人强,不朽的话无以彰显自己的地位,无以驾驭属下,无以推进工作,无以实现自己既定的人生目标,朽,也就成了他们自我价值的最好表现。说怪也不怪,也许是中国几千年来奴性未能尽脱的缘故吧,凡是朽人主持工作,单位工作的推进一般都比较顺畅,反之,不朽之人主持工作,单位工作的推进则较为艰难。我曾同一位朽人交流过意见,那朽人说:我干了二十年行政,前十年不朽,结果业绩平平,后十年朽了,业绩反而突出。由此,他说他得出这么一个经验:为官之道,不朽是不行的,你不朽,人家就不打算你、不敬畏你,你的工作便难以推进,而且上级甚至包括属下都会说你懦弱,说你无能,说你驾驭能力差。所以他后十年为官,便把朽当成一种艺术和一种权谋来使用了,结果效果颇佳。另一方面,朽,确实也遭人贬责。有人说,朽,是一种自恋、一种变态,也有人说,朽,是小人得志后的张狂,是自私、是自大、是浅薄、是疯狂、是膨胀,是“半桶水”……这些话都在理,但概括说来,朽的本质应该就是浅薄,发展为极朽则是浅薄加极端自私加心理变态。颜值高、有才华,如果不是浅薄的话,你可以选择低调;手中握点小权,背后有点靠山,如果不是浅薄的话,你也可以选择低调;手中兼具多种雄厚的朽资,如果不是浅薄、不是极端自私、不是心理扭曲的话,你更应该选择低调,因为你也不可能是超人,你的地位上升了,你更应该好好地掂量掂量自己。拿前面提到的杨秀清等人来说吧,杨秀清,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出道前不过是广西桂平县紫荆山烧炭山民中的一小头目;王立军,初中毕业,出道前不过是一派出所的小所长;那位副处级单位的一把手,虽中专毕业,但书确实没读多少,作报告时常常读点白字,如遭人唾弃读成遭人捶弃,吃一堑长一智读成吃一暂长一智,赡养老人读成瞻养老人,一个温馨的家读成一个温覆的家等等,出道前也不过是一基层单位的寝室管理员,确实犯不着张狂。可是,话又必须说回来,正是因为他们书读得不多,层次低,出身卑微,内存浅薄,所以他们一朝得志,成为官场“暴发户”后,往往特别自尊,特别渴望得到社会的认可,出人头地的欲望也就特别强烈,他们往往将自己的人生目标,包括敛才猎色和升迁路线图定得高高的,人还在低一级别的位置上,高一级别的派头和欲望便抑制不住地表露了出来,内心日益扭曲,私欲无限膨胀,唯我独尊,目空一切,朽到极致也就在所难免了。
极朽,很大程度上是属下或社圈中人纵容的结果。属下或社圈中人在对待朽人的态度上,大致可分四类,一类是整天围着朽人转悠的马屁之徒;二类是骨子缝里虽然恨透了朽人,但表面上却对朽人唯唯是诺的人;三类是涉世不深,胆小怕事,对朽人敬而远之或畏而远之的人;四类是跟朽人对着干的人。大多数情况下,第四类的人少之又少,前三类的人占主导地位,正因为这样,前三类人的态度便直接或间接地助长了朽人的威风,使朽人朽得心安理得,朽得顺顺畅畅,朽得恣无忌惮,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害了朽人。杨秀清手握重权时,周围总有一批小人围着他转悠,即便是韦昌辉这样的读书人,虽然骨子缝里恨透了杨秀清,但每每杨秀清羞辱他时,他也免不了笑脸相迎,甚至极尽谄媚之能事,结果严重误导了杨秀清,助长了他的淫威,最终的结果是杨秀清满门遭灭。那位副处级单位的一把手也是如此,他在以前的单位,可以说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身边总有一圈人围着他唱赞歌,几乎要喊他“万岁”了,那些遭到过他羞辱的属下,大都逆来顺受,温顺得就像羔羊一样,就连他反反复复读白字,也没谁敢向他指正。于是,他也误判了,以为自己无敌于天下,以为狂傲自大、朽到极致,可以屡试不爽。当他调到高一级别的单位担任一把手,继续使用以前的朽办法来管理时,情况发生了变化,朽,不灵了,新单位的一些人联合起来将他告发,他被纪委带走,面临他的将是党纪或国法的严厉制裁!
值得一提的是,朽人与朽人碰撞在一起,该是怎样一番情形?结果无外乎四:一是级别高的人更朽,级别低的次朽之人迅速转换派头而受到重用;二是级别高的人更朽,级别低的次朽之人虽然转换了派头但不被重用,甚至遭到打压;三是级别高的人更朽,级别低的次朽之人不肯转换派头而遭到严厉打压;四是级别高的人次朽,级别低的人更朽,就像杨秀清狂过洪秀全一样,这是明显的犯上,洪秀全这些级别高的人是绝不会放过杨秀清这些级别低的更朽之人的。四种情形,除了第一种情形可暂时“平安无事”外,其余三种情形都必然演发出你死我活的冲突。前面提到“机关四朽”,他们之所以朽,是因为他们暂时得到了机关一把手的重用,他们手中多少有点小权。可是,突然有一天,机关换“老板”了,那位前面提到的副处级单位的一把手提拔到“四朽”的机关当一把手了,这位狂人一上任,沿袭自己以前屡试不爽的朽办法来管理机关,大刀阔斧,霸气十足,第一步棋即对机关各岗位来了个大“换血”,他不但将“四朽”的小权统统削夺,而且,还在此后的日子里时不时地抓住“四朽”的“小辫子”,大会小会,三番五次地羞辱“四朽”,“四朽”忍无可忍,终于发飙了,联合起来同这位新“老板”干了起来——不但明里直接对着干,暗里还四处收集新“老板”违纪违法的证据,不停地向上级纪检部门实名举报,最终将这位狂傲不羁的新“老板”告进了纪委。
前面讲了,朽并不全是贬义,把握一定的度,适当朽一朽,未必都是坏事,但超过一定的度,变成狂傲,变成极朽的话,那就有问题了。纵观历史,考察当今,大凡极朽之人,结局都很惨,杨秀清是如此,文强、王立军、仇和、杨卫泽是如此,前面提到的那位副处级单位的一把手亦如此。他们的惨局是他们私欲膨胀、浅薄自大、丧心病狂发展的必然——咎由自取,一点也不值得同情。真正有教养有修养有内涵的人,即便他们掌握的朽资再多、底气再足,他们也不会轻易显朽,这样的人,即为君子。朽,某种意义上说应该是小人或恶人的专利。极朽之人的结局,正好印证了朽的本义——死亡,或引申义——腐烂。
2017.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