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第十四章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觉不出啥,但真掰了指头算,才觉得上班的日子一个手已经数不过来了。不过也就是半年,却恍恍惚惚地像过了好几个春秋,感觉自己老气横秋地就差白了头发。给母亲打过几回电话,她从家里跑过来接,气喘得哼哧哼哧地。人一上年龄,体力明显跟不上了。我说我有时间了就请假回去,把她跟祖父看一下,母亲就不高兴,说:往回跑啥哩,挣一分钱都不容易,把钱都撂到路上?我跟你爷都好着哩,把事情给人家干好!
听母亲叨叨了几回,天就慢慢凉下来了。长袖穿到身上,纽子扣齐,下摆还是张风,张风就冷。尤其是一下雨,便要把衣服装进去,要不然就得抱自己的胳膊。我要是去了童曼瑶那儿,她就要收拾我,说:看把你俏的,啥时候了还穿个衬衫,真是年轻,火气大。我就逗她,说:你不到红房子来嘛,我总不能找保安泄火呀!她就在服务社里追着我打。打就打吧,她那花拳绣腿,把我也打不疼,再说了,打是亲,骂是爱嘛。话说到这儿,我打个岔吧。你说爱是个啥东西呢?我当然有自己的体会,但话说得难听了,你不要见怪。你到菜地里去过么?见没有见过挂到枝头上的黄瓜,茄子,西红柿?它们都鲜艳的时候,你肯定想把它们摘下来,一口两口都来不及咬,甚至想囫囵着吞下去。但吞下去了,不久便忘了味,又或者眼睛就盯向了下一个。所以说,爱,也就是图了个新鲜。天长日久了,你就知道,它们其实只是一道菜。等它们黄了,蔫了,流水了的时候,你连看都不想看。
玉梅的肚子有了反应,她走路慢起来了。我只要闲着,就愿意到她那儿去。我也不知道为啥,总觉得她要是生了娃,或许就很难再见上了。谁能想到,这感觉后来就真的灵验了呢。
接着说吧,故事总要有头有尾。这一天,上班照例是检查卫生,转着转着就看见吴雅婷跟一个光头眉来眼去地从山庄正门过来了。光头脸大眼睛小,眼睛上却架了一对大刀眉,恶得像个屠夫。他嘴角叼了根烟,烟斜斜得朝天上翘,我知道一般比较狂的人都是这样叼烟的。我有时候也这样。他的头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像铅球一样亮。眼睛时不时朝吴雅婷腔子上瞥一下。吴雅婷胸大,常常把衬衫绷出一条指头宽窄的缝。我说这话你不要笑,我没有观察过那条缝,我只是发现过而已。光头穿的是白短袖,白短袖上面印了个骷髅头。本来就短短的袖子,还被他挽到了胳肢窝里,胳膊上面那一截没被太阳晒到的肉就白生生地露出来。他腰上别了个钱包,竟有一块方砖那么厚。八字步朝前迈着,牛仔裤提得很低,裤裆快掉到地上了一样。
我心里说,这真叫个狭路相逢。一想见了面还要搭话,搭话了还要陪个笑脸,麻烦得,就准备钻到哪个院子去。往前又瞥了一眼,正看见光头的胳膊朝吴雅婷的肩膀上搭。吴雅婷说:哎呀,你讨厌很!把光头的胳膊掀下去,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但光头的手还是一巴掌拍到了吴雅婷的屁股上。我听见了,响得像个耳光。
才躲到门后面,我心就跳得快了。你说怪不怪,到底谁是贼嘛。就听见男人说:哥今晚不回了啊。吴雅婷说:你回不回给我说啥呀,我又不是你媳妇。男人似乎是拧了吴雅婷一下,吴雅婷“啊”地叫了一声,接着是“咯咯咯”的笑,笑声很脆。男人说:晚上你也不要回了。吴雅婷急急地说:你小声点!又说:我不回我干啥呀?男人说:干该干的事么。吴雅婷说:你说啥么,我听不懂。男人发了一声恨,说:我把你狗日的!吴雅婷说:你再骂,你骂的是谁嘛。说着便笑出了声,是嘲笑的那种笑,又好像捂了嘴,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随着脚步便重起来也快起来。听见男人追上去,说:你得是想死呀?!
我听见那两个走远了,才缓了一口气,心里也发了一阵恶心。正要走,服务员在后面跺了一下脚,喊道:干啥哩!把我吓了一跳,转过身我就骂:死呀!不好好打扫卫生站这儿干啥?能不能干了?不能干了到行政部报道去!服务员笑得哈哈哈,说:呀!皓子,你也有发飙的时候哩!我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说:废话,不发飙你们都觉得我好欺负,一天到晚没大没小的,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呀!服务员笑的更欢了,说:皓子,你等着,我给你取个好东西。说着就跑到休息室去了。
从休息室出来,她就拿了个大苹果,红得像是上了漆,大得已经握不住,要放到掌心里托着。她朝我一递,说:给,拿上吃去。我吓得不敢接,说:好家伙,这么大,这玩意西游记里面才有哩吧!服务员笑,说:这是我们那儿的特产,洛川红富士。我伸出五指,握成爪子,去罩苹果,却又不拿到手里,说:照你这么说,你村就是天庭,你就是仙女了。服务员笑得高兴的,好像她真成了仙女,说:吃不吃,不吃我拿走呀!我一把抢过来,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咬了一口苹果,一边走,一边说:以后把我多贿赂上几回,我就不检查卫生了!
苹果吃毕,就感觉牙涩涩得像是刚刷过一样,稍微一咬,就“咯吱咯吱”地响。我心里说叫我喝杯水吧,脚步就定到了玉梅的院子门口。敲了门,我就侧着头听动静。玉梅应了声“来了”就开了门。我装作一本正经,对她作个揖,端着自己的手掌,用普通话说:施主,贫僧乃云游四方之士,途经贵地,见房顶祥云笼罩,燕语莺啼,想必房主定是宅心仁厚,乐善好施之人。因山高路远,天干物燥,故而讨一杯水喝,不知施主能否行个方便?玉梅说:叽里呱啦说的啥,你就说你是唐僧,过来要饭哩,是不是?说着扭头走了,我追在后面喊:你这娃,咋一点都不知道配合人哩!
到过那么多地方,唯独觉得玉梅这儿舒服,我认真地想过,大概是因为童曼瑶那儿没有床,湖西楼人家先入为主吧。你有没有这样的一个房间:就是你只要睡到这个房间的床上,你明知道房间里没有人,但你闭上眼,总觉得有个人把你守护着,就像个帐篷一样,不大不小地把你包围着?把玉梅给我倒的水喝了,再扯了几句闲话,瞌睡得我就躺下了。玉梅把枕巾给我往平地抻了抻,说:把肚子盖上,不要着凉了。我连眼睛睁都不睁,摆摆手说:不用不用,盖乱了你还得重叠。玉梅过来俯身把被子拉开,给我盖上,说:叠个被子能费个啥事。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敲门。玉梅出了休息室,轻轻把门带上。我就听见外面说话的声音,是雷大头,他说:谁在里面哩?玉梅说:没有谁啊,我一个。雷说:你让我进去看一下。玉梅说:有啥好看的,你是不相信我还是咋?雷说:我谁都不相信,我相信我的眼窝,所以我要进去看。我听见门被推动的声音。玉梅说:你当我这是其他院子,随随便便就能进吗?你要是嫌我还不够泼烦,要给我惹事,你就进。我听见脚步声,大概是玉梅给雷大头让路。略微停顿了一下,门的声音又传来,看来雷大头真要进来。这时听见玉梅高声说:你站住!还由了你了,这地方我说了算我告诉你!往出走,不走我给经理打电话了!雷大头也起了吼声,喊道:你打!你不嫌丢人你就打!我无所谓!无所谓说得阴阳怪气的。玉梅的声音低了,似乎是哀求,说:你好好的,你在房子跟我咋吵都行,你在单位喊啥嘛,害怕人家谁不知道你是掌柜的,是不?雷大头说:我害怕人家谁给我戴绿帽子!
我听见她俩话里有话,再无睡意,心乱作了一团,想爬起来藏了好让雷大头进来看,但屁大个房间哪有我的容身之处?藏到床底下?他妈的是个人进来都知道先往床底下看吧?我正想着,听见玉梅冷笑了一声,说:进进进,你爱进哪进哪,进!雷大头说:我进去了我还嫌恶心!今天我给你把脸留着,回去了咱再算账!算清算细!说着是大步走出去的声音,走到门口,重重地“呸”了一口唾沫。
不是我吹哩,我现在给你说一句话你信不信?你知道他雷大头为啥不进来?他不敢!他虽然是个暴脾气,但我给你说,我比他还暴!你不要看他一脸的胡子,站端了像一堵墙,但你见过长年累月放在天底下风吹日晒的木头么?你离远了看,它是一截曾经粗粗壮壮的树,但实际上你走到跟前,用指甲轻轻一抠,就能抠出指头蛋大的一块木屑来。我是从小在地里干过重活的人,一麻袋粮食我一拱腰就能上肩,我把他雷大头根本就没在眼里看,还能让他把屎盆子扣到我头上?
等了很久吧,我听见玉梅走回来,急忙把眼睛闭上装睡。但我把眼睛打开了一条缝,透过密密麻麻的睫毛看她,睫毛把她切割成朦朦胧胧的样子。她两只胳膊像没有骨头,只有肉连着一样垂着,回来坐在凳子上,痴痴地发了一会呆,就咬着嘴唇,眯着眼睛哭开了。她的额颅皱着,我知道额颅皱着是在忍。眼泪在她眼眶转得越来越多,便从眼角滑下去,她脸上就多了一条不宽不窄的银线,像蜗牛爬过去分泌的汁液。她并没有张嘴,但她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呜”声,不知道从哪里就传了出来,清晰地就像是有人端了个埙在你耳边吹一样!
我不怕你笑话,我当时心里想的是,要是我睡着了多好呀!我并不是不想管玉梅,看她哭的恁恓惶,恁可怜,我心里实在酸的很。我想起我的母亲,想起在婚姻里女人被动而卑微的身份,尤其是身怀六甲以后。但我听到了他们话里有因,就像那个丢东西的事一样,明里暗里都与我有关,我就怯了手脚。
半天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弹,我的腿就麻了,麻得像是有人拿了电钻在骨头上钻一样。我装着哼唧了一声,给玉梅一个我醒来了的征兆。玉梅迅速正了正身子,揉了揉眼睛,把嗓子清了清。一只手在脸上左右搓了搓,动作快得像是掸身上的灰一样。等她把一切做完,我就把眼睛睁开了。
我装着啥都不知道,伸了个懒腰,问她:几点了?她把脸侧过去看桌上的小闹钟,说:四点半。她并不把脸转过来,而是装作不经意地拨弄闹钟。我说:哎呀,这一觉睡得真美,在你这就是好,没人打扰。玉梅应付了一声,趴在桌子上继续拨闹钟头顶那个小锤,拨一下,它弹一下,便响一声。我看了她一眼,说: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哭哩!哇哇的,讨厌的很,我张嘴就骂。我去拨她的肩膀,问她:我刚才骂人你听见了吗?
玉梅转过来,眼睛红得像是把我当成了仇人。我就喊:呀!你眼睛咋这么红,是你哭了?玉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她头发就乱了,说:没有,没有。我把她扳过来,说:咋了么,谁欺负你了,你说,我给你收拾他去。她努力地克制着,终究没忍住,眼泪又下来了,仍是没有哭声,但眼泪在下巴上聚得多了,就像房檐上的水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落。我知道这时候她只是想好好哭一会,就下了床,面对着她,静静地立着。站在地上,我估计我就像一截子木头吧,就是没有枝叶,只有树干的那一种。我是实在见不得女人哭的,听见女人哭我心里痒得像有猫爪子在挠。我把床头的卫生纸拿过来,纸是卷纸,我一下扯出二尺长,对折了,给她递过去,把卷纸栽在了桌子上。玉梅接了纸,也不擦眼泪,攥到手里只是哭。我心里说这娃怀着孕,还敢这样子哭?心里也急,我就有些躁躁地问她:到底咋了么,你说嘛!她知道我的脾气,把卫生纸在手心里揉成个疙瘩,在两只眼睛上按了按,吸了一下鼻子,说:没有啥事,只是跟姓雷的说不到一搭里去。说着又吸了一下鼻子。我说:那你能哭成这样?她把纸往开展了展,放到鼻子上,两只肩膀一耸,使劲擤了鼻,又揉回到手里,不说话,眼睛瓷瓷地盯着床底下,身子一抖一抖的。我把她手里的纸夺了,扔到垃圾桶里,又扯了一截给她。她的手却没有动,我给她塞到手里,说:到底咋了么。她极不耐烦,说:哎呀,你不要管!我喊道:你胡说啥嘛!你有事我能不管?她愣了愣,头抬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你能管得了人家在外面胡来吗?你能管得了人家连我肚子里的娃问都不问吗?你能管得了人家没有事非要给我寻事吗?我骂道:我日他妈!就要往出冲,玉梅把我拉住了,带着哭腔说:你去就更说不清了,皓子。
退回去的时候,我仍旧站着靠在了桌子上。我不愿意坐在床上,坐在床上刚好跟她对视,看见她的样子,我心疼。她已经不哭了,但眼泪还是往下流,身子时不时地抖一下。我把手搭在了她肩膀上,拍了两下,说:好了,好了,不哭了。有啥事哭出来就好了,哭完了就过去了,不要往心里去。玉梅竟然趴到了我的肚子上,抱住了我的腿。隔着衬衫我都觉出了她脸上的温度,烧的像刚盛了一碗饭的瓷碗。按说我这时候应该摸一下她的头吧?但我的手在她的肩膀上,我不愿意让她觉得我把她放开了,就低了头,一直把她看着。她把我放开的时候,我的腿已经并得有些困,才说要悄悄地把腿放松到自然状态,她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样,下嘴唇伸出来,朝留海吹了一口气,留海像蒲公英受了风,哗啦散开来。就拉开了抽屉,竟从抽屉里的房间指南彩页里取出一根烟来,兀自点上,似旁若无人,说:让你见笑了。我看得有些呆,心里说我都没抽,你还抽上了。嘴上说:啥时候还学会抽烟了?她抽一口烟,没有过喉就往出吐,说:才学会。话一出口,就呛得咳嗽,还“哇哇”地干呕。我把她的烟夺了,猛得摔到地上,烟在地上断成两截,火星四溅。我说:好的不学,尽学些瞎的!说着我突然想起她已经怀孕,气得我骂她:你是要死呀!你不想活了,娃还要活哩!
玉梅苦笑了一声,把手掌当做梳子,五根指头像梳子的刺一样从额颅上,贴着头皮在头发里穿到后面去。她眼睛没有神,痴痴地,说:娃是个啥嘛!娃是个害,有了娃人家还是不跟我好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