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拾)
“爹爹,看剑!”
章微明持剑向章翔宇刺去。章翔宇长身玉立,在朝阳下,在微风中,背对着章微明。听到章微明的呼唤声,章翔宇回头,笑吟吟,如同朝阳般霎时间照亮了大地,温暖了章微明的身心。
“噗嗤”,章微明手中的剑刺入了章翔宇的左肩。鲜血如柱,霎时涌出。章微明吓坏了,大叫着“爹爹”,长剑撒手。看向爹爹的脸,爹爹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依然笑吟吟。再看长剑,何时变成了一支羽箭?
“明儿!明儿!”娘亲的呼唤声。
呆若木鸡的章微明像找到了救命稻草,顺着娘亲的声音跑过去。可是,何时起雾了?章微明找不到娘亲。
“明儿,娘亲在这儿。”浓雾中显现出一个纤细苗条的身影。“是娘亲!”“娘亲,娘亲!”章微明大叫着冲向那个身影。
可是走近了,待那个身影转过头,章微明惊恐地发现,那是一张自己认识却不熟悉的脸,光洁额头下面的那双杏眼让他产生不出任何亲近的感觉。这张脸在章微明的记忆里很模糊,而且章微明在这张脸这里感受不到友好。于是,章微明转身逃开。
章微明继续呼唤娘亲。终于看到了迷雾中的娘亲,还有爹爹。
爹爹和娘亲跪着相拥,仿佛历经苦难久别重逢的故人。
“爹爹,娘亲!”章微明呼唤着向爹娘奔去。可是,尚未走近爹娘的身边,就见到爹娘双双倒地。爹娘的周围都是血,那些血从爹娘身边蔓延开来,扩散,扩散…
“啊---!”章微明大叫一声,坐起来。双眼空洞,迷茫。
“少主!少主!你醒醒,快醒醒!”任弋十分着急,却不敢大声呼喊,只是一声声轻声呼唤,希望少主神志尽快清晰。
章微明空洞无神的双眼终于迎来了一些清明。
“任弋,这是哪里?”章微明终于将散乱的目光定格在任弋的脸上。
“少主,这里是客店。”任弋答,同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少主总算醒了。
“发生了什么事?”章微明问。
“少主,路上您生病了。病得迷迷糊糊。我们不得不先停在中途的洛清镇,找大夫为少主诊治。”任弋答。
“嗯,是的,我确实感觉自己病了。连做梦都是噩梦,一定是身体抱恙的缘故。”
“任戈呢?”章微明问。
“任戈出去买些吃食。大夫说今日少主您可能会醒来,所以任戈去买些容易消化的粥汤来。”任弋解释。
“麻烦你们兄妹了!”章微明诚挚地说。任弋不善言辞,只是腼腆地摸摸后脑勺。
“待我身体好些了,我们还得追上爹爹和娘亲呢。”章微明突然加了一句。
任弋心里一惊。
“任弋,等会儿任戈回来了,我们一起吃点东西。然后就去安泰河吧。也不知我这一病耽误事儿没有。”章微明低声说。
“哥,我回来了。”任戈开门进来,也带进了一缕寒气。任弋赶紧服侍章微明躺下来,为他盖好被子。
关好门后,任戈走近章微明,发现章微明已经醒转,立刻开心不已。
“少主,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们了!”任戈眼里泪光点点,不知是哭着还是笑着说,此时应当是悲喜交加的最好诠释吧。
“真抱歉,偏偏在这个时候生病。我是着凉受风寒了吧!人说越秀冬天不冷,估计出门的时候穿少了。”章微明道。
“少主哪里是着凉受风寒了,少主是刺激受惊吓了!”任戈急着说。
任弋在一边使劲儿干咳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任戈依旧没看他,目光都没离开过自家少主,自顾自给他们家少主解释:
“少主那天在安泰河边目睹了国主和夫人的死,就病了,高烧不退,烧得迷糊了。我们俩没有少主的吩咐,不知该去哪里,想着少主毕竟是少主,先回越秀城。没想到,少主的病一日比一日重,哥哥和我商量先在这较繁华些的洛清镇停下来,给少主医治。谁知您这一病就是七日!”
从听到任戈的第一句话,章微明的心就坠入谷底。“原来不是梦。”他喃喃着。
那夜,安泰河畔,他目睹爹爹倒在娘亲怀里。他想叫,想哭,想跑过去,被任弋和任戈紧紧搂着,捂着,拼命示意他不可以。他当时明白,那种情况下,根本搞不清楚东川要干什么。他亲眼看到林璃的剑射进了爹爹的肩膀,但是林璃似乎并不是要射爹爹,目标应该是娘亲。爹爹为娘亲接了这一箭。爹爹和娘亲一向相敬如宾的,爹爹是喜爱娘亲的,不是吗?不然为何会为娘亲挡箭!可是,爹爹明明可以凭一身武艺躲开那支箭,他为什么要用身体去挡呢?还有,明明是肩膀的伤,绝不可能致命。为何爹爹就倒下了呢?林璃和娘亲都是南丹人,她俩有何过节,要让林璃每次见到娘亲都怒目相对?之后,娘亲拿着原本插在爹爹肩头的那支箭走向李伯父,她为何那么做?娘亲是要去找他报仇吗?然后娘亲就被对岸射来的乱箭射杀了。想到这里章微明一阵哆嗦,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呼出,逐渐平静。还有,那一声“不可,千万不可”的呼声来自何人?他说“不可”,是什么意思?章微明的大脑一片混乱,头晕目眩,一阵恶心,干呕了一阵,再次昏睡过去了。
“任戈,你真是,唉,你没看到我给你使眼色吗?”看到章微明陷入昏睡中,任弋有些责怪地说。
“哥,我看到少主醒来,又急又喜,就盯着少主看,没看你呀。你为何给我使眼色?”任戈问。
“好吧,哦,没事儿,算了。”任弋觉得少主迟早得知道真相,眼下还需要少主拿主意,所以早点告诉少主也无妨吧,只是少主年纪还小,这么一夜之间父母双亡,少主要承受的压力真是让人担心。
“哥,刚才我去外面买吃食,听到有从越秀城到这里的人说,越秀城里正在搜寻少主的下落呢。咱们要不要捎个信回去,告诉少主在这里的事儿,也好让王宫里的人来迎接少主。”
“不行。我觉得不妥。那天安泰河畔的事儿你也看到了。越秀城内到底能信谁,我们俩都不知道。还是等等,等少主醒来,让他拿个主意。”
任戈点点头。哥哥话不多,但哥哥比他沉稳。兄妹俩陪在章微明身边,安安静静等待他醒来。
章微明醒来时,看到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任戈。任戈双手托腮,努力让自己不要睡着,还是太困了,逐渐迷糊了。
“任戈,任戈!”章微明轻声唤。
“啊,少主!”任戈从椅子上跳起来。
章微明嘴角抽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还是那个一惊一乍的任戈,比自己年纪大那么多,却比自己孩子气得多。
任戈看章微明想起身,就把他扶起来靠在床头,又找来一件大氅为他披好,再掩好被角。然后直起身,看少主有何吩咐。
“任戈,我想吃点东西。”
“好。”任戈去把温热了的粥汤取过来,拿起调羹准备喂给少主吃。
“我自己来。”章微明伸手接过调羹和那碗粥,默默吃着。
任戈眼眶红了,虽说是他们的少主,虽说一直锦衣玉食,却一直躬身自律,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爹娘都没了。“从今往后,我和哥哥一定追随少主左右,不让他受伤害。”任戈暗暗发誓。
任弋也早已经听到了动静,起身翻下挡在门口的那条长凳。他担心有人对少主不利,连日来一直放一条长凳在门口,自己就躺在长凳上合衣而眠。
章微明安安静静吃完了粥。抬起头来时,眼神清明,除了面容上的瘦削憔悴无法掩饰之外,又恢复了往常聪慧灵动的模样。
“任弋,外面什么时辰了?”
“少主,已是辰时。”
“任弋,要麻烦你先回越秀城走一趟了。”章微明看着任弋说。
“好的。少主。待我先回越秀城探探情况。然后回来禀报少主。少主再做打算。”任弋道。
任弋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拿起自己的佩剑,准备出门。犹豫了一下,从自己的发间取下一物。那是一条五彩的发带,红黄青蓝紫五色丝线紧密编织在一起,发带尾端有两个姆指肚大小的球,被丝线包裹着。任弋把这条发带递给任戈,说:“这个你先收好。这次去越秀城吉凶难料。倘若我两日之内未归,妹妹你带着少主离开这里。”说完,对着章微明一拜,转身离去。
“任弋,一切小心!尽快回来!”章微明在他身后嘱咐。
任戈的手里拿着那条发带,愣了愣神,然后迅速将发带牢牢系在自己的发间。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洛清镇的多数人依旧在梦中未醒。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惊醒了一镇人的好梦,也让本来就睡得不沉的章微明与任戈瞬间清醒。
马蹄声和嘶鸣声就在客店门口停止。任戈持剑到窗口察看,十几名壮汉身着劲装,腰佩武器,翻身下马,走进店中。任戈回头跟章微明对视,两人都感觉不妙。
“任戈,快,帮我乔装。”章微明反应迅速,想到了暂时的应对之策。
任戈立即照章微明的吩咐去做。
“笃笃笃!啪啪啪!”房间的门被用力敲打着。
满脸灰尘的老妈子打开房门。两个壮汉冲进房间。
老妈子吓坏了,赶紧快步走到床前,护着床上的那个人。
“嘿,你们俩来自何处?姓甚名谁?”一个壮汉问。
“老婆子我和我家小姐都是越秀城人。前阵子出门访亲,半途小姐病了。因此在这洛清镇治病。”
“你家小姐?”壮汉摸着下巴思忖着。“让我看看你家小姐。”
老妈子无奈,只好将背对着众人躺在床上的瘦弱无力的人儿扶起来。
“小姐!小姐!”老妈子呼唤着。床上的人儿缓缓睁开眼睛,发丝散乱,松松挽着,身着一件乳白色对襟短衫,短衫的袖口和领口都绣着大片荷叶,小脸瘦削,眉清目秀,就是面色泛红,身体瑟瑟发抖,似乎在发寒热。“她”躲在老妈子怀里,看起来虚弱无力,怯怯地看着闯进来的人。
壮汉仔细端详着“小姐”,觉得不是他们要找的人。然后回头对另一位壮汉挥手,“走!”二人离开了房间。
没过多久,那十多人跃身上马离开了。
“少主,他们离开了。”
“任戈,我们也得尽快离开这里。”
“好的,少主。”
宽敞的官道上,一辆普通的马车正在前行。官道上的行人不多,大概是因为天色尚早的缘故吧。乔装成老妪的任戈和乔装成姑娘的章微明正坐在车里,车夫是他们雇来的。
“少主,我哥他…”任戈欲言又止,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你哥应该遇到麻烦了。”章微明低着头道,藏在宽袖里的双手紧握成拳。
“现在一切都如云山雾罩。从安泰河军演开始,到我爹娘丧生,似乎有什么力量在背后推动这一切。这股力量有可能潜伏在越秀,有可能在东川,也有可能来自南丹。在一切都未明朗之前,我们都不能现身。”章微明沉思着言道。
“你哥昨日去越秀城探查情况,今日一早便有人来查探我们投宿的客店。依时间来看,一定是你哥找到了他认为值得信任的人,告知了我们栖身之处,却不防被骗,自己陷入困境。那么,这个被你哥信任的人可能是谁呢?是越秀王宫里的人?还是朝中大臣?”章微明思索着。
“无论如何,失去了你哥的消息,说明越秀城里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先到越秀城郊的兴隆庄投宿,慢慢探查,想办法找到你哥的下落。”
任戈点头。她相信少主一定有办法救出哥哥。任戈不由自主摸摸发间的那条五色发带,手指捏住了发带尾部的小球,紧紧捏着。
车夫依然在认真驾车,车里这主仆俩出高价雇他,今天这一趟赚够了半个月的生活费,家里那口子一定会很开心的。这么想着,车夫更加用心,把这普通的马车驾得又快又稳。
“少主,您打算就这么装扮吗?”任戈看着打扮成姑娘的章微明,总觉得不合适。
章微明被任戈看得有些尴尬。干咳一声说:“刚才一时情急,想到了我生辰日曾经扮过女子,当时爹娘也没有立刻认出我。”提到爹娘,章微明的神采立刻暗淡下来。
“这应该叫什么?世事无常吗?”章微明苦笑。
“少主,话本里倒是经常有姑娘扮成男子的趣事,却鲜少有男子扮成姑娘家的情形。少主这样装扮,可是委屈您了呢。”任戈道。
其实章微明也不知道自己打扮成了什么样子,只是任由任戈为他梳个发髻,插个发饰,然后就近从别人那里买了件儿半新不旧的适合章微明身材的姑娘家衣物,告诉章微明穿法,他自己胡乱套上而已。前面在洛清镇客店里被搜查的时候,因为是躺在床上,所以胡乱找了一件任戈的短衣套在身上,也没有被发觉不合身,想起来有些心有余悸。
“那些人明显是冲着自己来的,他们这样找我是为什么?爹娘丧生后,又发生了什么?”章微明当时只看到娘亲倒下了,然后被风吹得迷了眼,眼前一片模糊,跟着意识也模糊了。
“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女子扮男子是不得已,男子扮女子亦是不得已。事急从权。只是不知这装扮法要延续多久。”章微明对任戈说。
“希望尽快查清越秀发生的一切,也好早日换下这身衣服。”章微明想。
“少主,您扮成姑娘真是好看呢。”任戈看着章微明的样子,由衷说。
“啊?哦!”章微明一脸窘。任戈从未见过少主这个模样,不禁噗嗤一声笑了。
马车继续平稳驶向越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