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承受，才是生活应有的艺术

学会承受，才是生活应有的艺术

（一）

皮兰德娄的短篇小说《夜》，讲述的是一个关于邂逅的故事。男主人公诺利，是在远离故乡的小镇工作，并在那里娶妻生子，但是他生活得并不快乐甚至痛苦。

对于妻子，他说是自己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为了填补空虚寂寞，才胡乱娶的。在他心中，妻子眼光狭窄，偏见深重，懒散愚蠢，霸道暴躁，让他每天感觉自己是活在暗无天日的压抑和苦痛里。

探家归来，当载他的火车离父母越远，离妻子越近时，耙耳朵的诺利竟觉得车子将把自己从天堂带入地狱。那火车发出的再不，再不的声音。

在他听来也是那样的刺耳，仿佛是在告诉他，以往在故乡时所有纯真美好，温馨浪漫，都一并消失，永远不会再现。

想到这些，他难过又无助，任凭眼泪从疲惫的双眼里流出来，而当看到擦拭眼泪的手帕上出现的黑色污垢时，觉得那是眼前生活的再现，于是气极败坏，狠狠撕咬手帕。

像是在对刻薄暴躁的妻子，进行一场可怕的报复。

当火车中途到站，因为剩下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不得不在这里多呆上五个小时，当路过夜灯之下，疲惫的人群。

看到他们，因为长久行路，身体肿胀，全身肮脏，脸上神情抑郁，带着行人严重的不安全感，寂寞感。

那夜行火车的每一声长啸，都带着荒凉的狂躁向着人群，席卷而来。黑夜，让人人都显得不安和惶恐。他一一经过他们，经过这些疲惫身躯，经过他们各自怀揣着的不幸，有的不幸和他一样，有的不幸多过他。

总之谁也不比谁好多少，比如这位在背后突然叫住他的太太，是他的旧相识。

此刻她穿着寡妇丧服，带着瘦小，虚弱，苍白慢慢移到他身边，连客套和寒暄都省去，独自摇着头连续不断地，向他诉说着她人生的不幸，新近丧夫，只从政府那里领到不多的补助，害怕被嘲笑而不敢回老家，于是将独自在异乡抚养三个孩子。

说得那么凄凉，又那么慌乱，连嘴里的口水都像是她说话的绊嘴石，越加凄凉处，为了乞求安慰，甚至钻到他怀里，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一样，想要寻找一个依靠。

看到这里，我以为这两个不幸的人，会彼此紧紧拥住，然后出现更刺激的画面，然而却没有。诺利当然知道女人的心机。于是赶紧摆脱她，像摆脱一种累赘一样。

彼此各怀心思，互相算计，这当然是成人世界惯用的伎俩，但聪明如他们，同情归同情，谁也不会轻易上当。

两人就这样随意扯着家长里短，诉说着种种不幸，任凭昏暗的路灯把影子拉长，把彼此的悲伤拉长。彼此深深同情，却始终刻意保持着距离。

然后两人各怀悲伤地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黑夜之中的大海，温柔曼妙，卷起的波浪，冲到脚上像被舌头舔舐一样。

下弦月带着婉约，一点点没入雾气之中。繁星闪烁，把夜空照亮，两个人在松软，浸润的沙滩上走了长长一段，最后两人在船的两头相对而坐。

海风轻拂，美好的往事一段段自内心涌出来。

他唱过的甜美的歌儿，他感受过良辰美景，他和她曾有过的短暂相爱时光。

这些美好都被他从自己茫然的心之大海统统打捞起来，原来他一直带着它们，从未丢失。

两个人，抛开成人的心计，慢慢打开心扉，就这样一直一直，努力地打捞着旧日的美好时光，像孩童翻箱倒柜地找寻那些丢失的珍贵玩具一样。

慢慢地，慢慢地，觉得那没有出路的痛苦，在一点一点地随着雾气升腾。

感觉这不是她一个人的痛苦，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

它们被那雾气带到很远很远，他又想起了妻儿，她也觉得生活并非那样艰辛。

在新的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们走向那车站。脚步轻快，背影洒脱，

故事就这样结尾。

像悲伤从没有来过一样。

（二）

可以说整个故事平淡无奇，对于多少带点儿猎奇心理的读者而言，这样的结局未免失望。

甚至会觉得自己有点儿被玩弄，因为耐着性子看了半天，作家居然把万分期待的，本应是干柴烈火般的艳遇，给写飞啦。

一个厌倦了婚姻的男人，在车站遇到了曾追求过的女人，她又恰好没了丈夫，两个人一同前往沙滩，海浪拍打，微风吹拂，夜空明亮，一起怀旧，一同感伤，一切一切都铺垫好，就等着水到渠成。

结果却没有结果，怎不让人失望？

没点儿色情，没点儿激情四射，这也能算好故事？

厌倦婚姻，厌恶妻子男人，遍地都是，有什么可写，对于这样的男人张爱玲一语道尽。

男人心中都有两朵玫瑰，一朵白玫瑰，一朵红玫瑰，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窗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粘子，而红的却变成心头的朱砂痣。

天下乌鸦一般黑，男人也是。家花不如野花好，自己老婆不如别人好。但又都会心机深重，小心翼翼，不轻易出手。

而被丈夫抛弃或者丧了丈夫的女人，那个不想找个踏实靠山，像《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小姐。

这样的故事，太多了，并不稀奇。

但是很奇怪的是，当激情的荷尔蒙渐渐消褪之后，会情不自禁地开始认真反思故事的结尾，并打心底承认，皮兰德娄这样的作家，确实是诚恳而又有良知的。

他并不像一些作家，故作清高，整天故弄玄虚，刁难读者，也不像另外一些不负责任的作家，抓住读者猎奇心理，天花乱坠只为取悦读者。

（三）

试想，如果小说中的男女如你所愿地发生了的一场美妙性爱，那又怎么，激情过后，生活的一切难题就迎刃而解了吗？

他仍旧带着懦弱和痛苦，回到他刻薄的女人身边去，而她穿上衣服之后，也依旧要承担对三个孩子的抚养，把她睡了诺利也不可能帮她什么。

所以在残酷现实生活里，性爱不过就是精神鸦片，短暂的欢愉以后，终究要在冰冷刻薄的生活里醒来。

生活又不是乌托邦，它本身有痛感。

好的作家会实实在在地呈现它的本身，教人直面其惨淡之处，但是会又负责任地带着你寻找出口。

正如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他们在这个宁静美妙的夜晚，为各自的困顿找到出口，那就是懂得，生活本身就是矛盾体，苦难和美好，相互共存于其中，谁也不能将谁永远消除。

苦痛虽然不能消除，但是能减轻，那就是不要再执着于去为生活里的种种不幸找寻答案，而只应把经历过的美好，一一收藏，当苦难到来时，拿出来将它们喂养。

这样就有了承受和吞咽苦难的力量。

（四）

写到这里，我用尼采的一句话作为结束，朴实无华的风景都是为大画家准备的，罕见奇特的风景才是为小画家存在的，我想，皮兰德娄是这样的大画家，他笔下的这个故事，平淡无奇，但却引人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