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每一天
其实,枝条早就揭示了大地的暗语。托举出其隐含着的絮语,默然,一如既往地站立,扎根,分叉,摇摆。缀于其上的绿叶、红叶,或者,粉红的花,紫色的花……通常只需要呈现各自的美丽,以其色泽、形状各异的姿态,传播各个季节的信息,散发对阳光、风、雨、雪、霜或明或暗的赞颂;以其芬芳的味道,区分不同情感浓度下或收敛或张扬的本心。
就像桂花,盛放在农历八月;又如栀子花,浓郁在当下的季节,白色的花瓣展开,素雅清丽的气息铺开,开始时似绿色螺旋,继而拧松,散开,终于露出层层叠叠的内里。
落入不同季节里的花,此两者自不可忽略。承前启后,呼应着,追逐着,来时匆匆,去时迅忽。“抬眼繁花似锦,低头落英满地。”夹于书页中或落于泥土,干枯或者腐烂,都只是空间对时间的凝望。终归于褐色,一如枝条的颜色,大地最本初的色彩。
那一天我捡回的落叶,卷曲成拱形,叶脉上黄的褐的混沌如一道秘语。起初,我以为这已经是一场“定局”,两天后再看,明黄色已严重缩水,褐色则大部队挺进,可以预计,不日将全收归于其麾下,羽翼轻盈。尚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的叶子,大大咧咧,船舶一般搁浅在草坪上,它来不及被我收藏为标本,便只好自行“了断”,挣扎,萎缩……我收藏过无数叶子的标本,银杏叶、竹叶、樟树叶,等等,也有不同的花,喇叭花、地雷花、桂花……它们被不同的书所收纳,压成薄片,最初的缤纷多彩统统凝聚、合并成统一的褐色。无论是几十年前的,还是新近收编的,一并忠实地维护着其沉着的本质。
当然也有例外的。未曾完全干枯,便有幸风干成标本的银杏叶以及红叶,可以有机会展露出其倔强的意志:既然不在泥土中腐烂,就在书页中永恒。
就像大地的颜色也有例外一样。
在南方,土壤中因有机物流失严重,其内含的铁被氧化成三价铁,因而触目便是红色或偏黄色的。山上的土尤其如此。常年被耕种的泥土,有机物丰沛,则呈现出黑褐色。在中国沿海东部,放眼过去,一大片辽阔的黑褐色土壤。
褐色是沉静的颜色。身怀志在必得的自信,视时间为虚无,揉杂入所有的耐心,悬挂在季节上空,俯瞰苍生。
褐色最显眼的举措,也许还是悄悄停在老人手臂上的斑点,或者它先从两颊处开始布点,在手臂上呼应,面积渐次扩大,形状和色泽呈不规则分布。它有条不紊地谋篇布局,先是旁敲侧击,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直至人们习惯于这样的“背景”,熟视无睹,它这才大刀阔斧,高歌猛进地宣告自己的胜利。
几乎是不可逆的现象。见过两个亲人的离世,如枯叶在泥土中沉陷。失去色彩的脸庞,表情是凝固的,干瘪的嘴和打满褶皱的皮肤,看上去是那样空洞、遥远、冰冷,我望着,不敢触碰,那彻骨的寒冷停在想像的边缘。遍体的褐色,密密麻麻打着生命的休止符,仿佛在欢庆大地的新生。
终究还是回到了最初。
我看见一缕阳光打散在丛丛枝桠间。碎光被浓淡不定的叶子揉得更细、更皱,一排开窗切割着枝条,像是重新规划了图书馆里的秩序,所有的纷繁和不确定都在书页中获得答案,在文字中定格。阳光一点点隐退,在斜射的半径范围内拖曳出阴影,暴露出褐色的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