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缤纷
落英缤纷
（一）
不渝村地处太行山腹地，也许是因为本村有很多流传很久的坚贞不渝的爱情故事而得名。说来奇怪，不渝村的人大多长寿，经常可以看到白发翁妪安详地坐在太阳下晒白首偕老的温情。
春生和娟子都是不渝村的。他们一起上小学，又一起上初中，最后一起上到高中。上到高中的春生和娟子是村里的高材生。因为村里很少有人能够考到十里外的乡中，更别说县里的高中了。从上初中起，每个周五春生骑着娟子的自行车带着娟子回村，周日春生又带着娟子回学校。曲曲折折的山路像一首悠扬婉转的歌回荡在春生和娟子求学的岁月里。
春生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春生爸看着五个儿女，脸上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儿女都争气，学习一个赛一个，家里的墙壁上全部贴满了孩子们的奖状，红彤彤的金亮亮的一屋子，他偶尔有空的时候就蹲在门槛上吸着旱烟，看着这些奖状自豪而满足。嘴里自言自语：“再难，也要供娃们上学。”像是自我激励又像是自我宣言。可他想到这句话背后的压力，他一脸凝重。
不到五十的春生爸看起来非常苍老，上面有两位老人，下有五个孩子，就他一个劳力，他常常是村子里起的最早，睡的最晚的人，他起床先把地里活干完，然后袋子里塞几块春生娘烙的野菜饼子就一头扎进大山里挖草药去了，一扎就是一天。这些草药就是孩子们的伙食费。
这些春生都看在眼里，星期天的时候尽可能地帮父母分担些家务，挑水，劈柴，翻地，锄草，喂猪他是样样精通。春生到了高中越发健硕、英气逼人，加上他能吃苦耐劳、有担当的品性使他显得鹤立鸡群，出类拔萃。
娟子家里开了个小卖铺，家里的条件充裕，娟子家是三朵金花，娟子自小长得聪明乖巧，性格温顺，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上了高中的娟子更是长得水灵甜美，身条高挑苗条，肤如凝脂，明目善睐，顾盼生辉。娟子是学校的校花。
从小青梅竹马的春生和娟子恋爱了。恋爱的春生和娟子相约一起发愤，一起飞出大山，飞到更广阔的天地里。
高考后，春生和娟子如愿地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拿到通知书的春生带着娟子飞驰在起伏的山路上，像两只高飞的鸟儿欢快地飞翔着，一路上两人唱着笑着，尽情地挥洒快乐与梦想。娟子抱着春生健硕的腰，脸贴在春生的后背上，幸福溢出心房，在山间流淌，染绿了山，染红了漫天的晚霞。他们多么希望就这样一直骑下去，一直骑到夕阳里。
春生带着忍不住的笑意跑回家，看到的一幕让他的笑容硬生生地僵住了。春生爸一大早就进山去采药，许是想到儿子要上大学了，需要大笔的学费，他一狠心，来到百尺崖采药，因为百尺崖地势险要，很少有人来这里采药，所以药材比较多。以前，春生爸也不去，今天不知怎么就去了，结果滑下了悬崖，一条腿摔坏了……春生娘在一旁呜呜咽咽地哭，四个弟妹吓傻了一样都愣在那里。春生悄悄地把通知书压到床底，告诉父亲，自己没有考上大学，以后这个家他来支撑。父亲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春生从父亲的目光里看到了心痛和无奈，他看到了父亲的眼里流出来浑浊的泪水。春生咬着牙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就这样，春生和娟子的人生轨迹从这里开始向不同的方向滑去。
（二）
站台上，春生和娟子紧紧的相拥在一起，娟子的泪一次次的涌出，春生一次次的吻去。他们又一次相约，等娟子大学毕业时春生就娶她，娟子塞给春生一个手机，约定每天必须联系。
娟子踏上北上省城读书的列车，春生踏上南下打工的列车，从此俩人天各一方。
到了省城，娟子很快融入大学生活，出落的亭亭玉立的娟子在大学里也依然是校花。很多男生趋之若鹜。但是娟子心有所属，心里只有春生，她把时间都留给图书室，留给学业。校花加学霸，这使娟子成了众多男生心中真正的女神。每天晚上娟子都捧着手机等着春生，和春生视频时面若灿霞，像面对面地彼此看着，眼波穿越时空在相爱的人脸上摩挲亲吻。每听到娟子柔柔的声音，春生的内心无比的熨贴，这声音就像柔若无骨的小手把他一天的疲惫都熨平了，都抚走了。
无形的电波连接着两颗火热的心，每天传送着彼此滚烫的眼神，滚烫的话语，滚烫的心还有滚烫的思念以及思念的泪水……
春生在南方的一个城市里做快递小哥，一天到晚忙的饭都没准点吃过，为了节省开支他租了个地下室，阴暗潮湿。他挣的钱全部寄给了父亲，供爷爷奶奶父母以及弟妹们的生活和学业。为了多挣钱，他不让自己有一点点空闲，晚上的时间还去夜市上再找一份临时工作。每天晚上他快递公司下班，正是娟子吃过晚饭的时间，迎来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和娟子或电话或微信说一会儿话，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又去做他的晚上工作，他的身上背着太多太多的重担，这些重担推着他一步不停地向前走，连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每想起娟子，他的心里充满了甜蜜，他的心里充满了力量。他告诉自己：“再苦，也要供弟妹们上学。”像是自我激励又像是自我宣言。他每天累得像死猪一样躺在床上又甜蜜又沉重地沉沉睡去……
（三）
娟子在学校四年不为追求者中的富二代的金钱所动，不为青年才俊的才华所吸引。同学们都知道了她有一个打工的“情哥哥”，对娟子都有一份敬意，这里面有一个特殊人物，就是小王。小王不像其他追求者要做娟子的男朋友，小王请求娟子批准他做男闺蜜即可。小王是个非常称职的男闺蜜，四年来跟娟子哥们儿一般，听娟子讲她和春生的故事，只是静静地听，或者借着肩头让娟子流流她思念的泪水，陪娟子度过生活中的每一个开心与失落。
不知不觉，娟子毕业了，娟子兴奋地告诉春生自己毕业了，想到春生的城市找个工作一起打拼，等稳定了就结婚。当娟子兴冲冲地告诉春生这些的时候，春生只是说：千万别来，结婚的事再等等。
春生的心在娟子兴冲冲地语言里揪成一团，似乎一挤就是一屋子的痛苦，他第一次被这痛苦击倒了。他不可能忘记站台上的相约，等娟子毕业了就娶她。他原以为在娟子上学的四年时间里他不但可以供给家里的开支，还能攒一点用来等娟子毕业时俩人一起生活。他没有敢想买房子这样的似乎天方夜谭的事情，可眼下，他把自己的几乎耗干也填补不了家里的支出。娟子来住哪里？和他一起住地下室？拿什么养她，自己节衣缩食已经到了极点，就是给娟子买两件像样的衣服吃几顿像样的饭他都囊中羞涩。作为一个男人，他凭什么拿什么来面对自己心爱的人。
等等吧，这是他无奈而又痛苦的抉择。
受到强烈反对的娟子就在省城聘了一个合资企业，她心里清楚春生的压力和重担。她决心尽快替他分担一些。
（四）
娟子出色的能力很快在公司崭露头角，很快做到了部门负责人。
春生也迎来了人生的转机，因为春生的品性，他的老板比较欣赏他，和他成了莫逆之交。这天，他的老板设了家宴盛情款待了春生。未几，刘老板吐露真情，原来是刘老板的女儿听父亲经常夸春生，就对春生产生了好感。刘老板给他们制造机会让他们见一面，女儿一见春生如此帅气刚毅就更有好感。催父亲跟春生谈谈。
春生谢过刘老板好意后，借着酒意把自己和娟子的事情，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全盘托出。想起自己的现状，不知道啥时候才能给心爱的娟子像样的生活，这个五尺男儿心里堵的快要窒息了。
春生的故事打动了刘老板一家，刘老板女儿对父亲说，你帮帮他吧，这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值得帮一把。春生跟着刘老板干了四年多，他也很清楚春生的人品，于是决定帮他一把。
刘老板开了一个分公司交给春生，作为一个生意人他当然不会做亏本买卖，他和春生定了合同，怎么分成，多长时间把本钱还清都做了说明。管理和经营全部交给了春生。
刚起步的公司筚路褴褛，春生不敢招太多员工，凡事亲力亲为，开创事业的激情鼓荡着他的心，使他有用不完的精力。
他看到了希望，他看到了娟子面若桃花地站在一树繁花下含笑地望着他。
娟子说：“要不我辞了工作去帮你，咱俩一起奋斗。”
“再等等，现在还没有上轨道。”春生才不愿娟子陪自己受苦。
“再等等”越来越多的出现在春生的语言中。娟子一听到“再等等”心里条件反射般的疼，像针，一下一下地扎在心里。
（五）
娟子一天上班突然肚子疼的厉害，疼的她衣服全湿了，公司立即打120，把她送到了医院，经过检查说是急性阑尾炎，要手术。
娟子第一时间就打电话告诉了春生，听出春生急的团团转，嘱咐她不要害怕，可自始自终都没有说他要回来。
娟子的心有点凉了，坐飞机不就几个小时的时间吗？难得又要“再等等”？春生又打来电话时，虽然有炽热的关心，有炽热的话语，但经过千山万水之后，这些炽热已然降温，听起来似乎像一种形式，内容空洞的可怕。
当娟子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心里一惊，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
当小王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飞一般地赶到医院，无微不至地照顾娟子，给娟子讲笑话，削水果，放音乐，直到娟子出院，赶到娟子租的房子里又照顾了一周。娟子说不用了。他认真地说这叫巩固疗效。
随着生意的好转，春生越来越忙了，有时甚至忙得忘了给娟子打电话，就是打电话也是仓促潦草，给人应付的感觉。
娟子工作有时候也有压力，当领导批评的时候，当情绪周期到了的时候，娟子情绪低落极了，她想给春生倾诉一下，可是每次听到春生匆匆的声音就没了兴致，倒是在一个城市的小王随叫随到。看她情绪低落带她出去吃一顿好吃的，买几件衣服。倘若遇到周末到她去爬爬山，这个大山里走出来的姑娘特别奇怪，只要走到山里，像山的精灵一样，马上恢复活力，变得精神奕奕，仿佛大山给她注入了滋养，给她了力量。
有时候，娟子突破了一次业绩，或者得了什么奖，心情特别好，想给春生分享一下，春生会说祝贺你啊。娟子觉得假，觉得敷衍。听声音娟子也能听出来春生并不把她的小幸福小快乐当一回事。
就是当一回事儿又怎么样呢？这么远。这个好心情穿越时空在春生的耳膜里转了一圈再弹回来，已经变得索然无味了。
好端端的心情这么一折腾，反而变成了失落，小王得知会过来给她做一堆的她爱吃的菜，转移话题逗她开心。
渐渐地，娟子的生命中或喜或悲的时刻她不再和春生分享了。
春生的时间安排把和娟子通话这一段时间也是压榨了又压榨。往往变成了：“你今天好吗？”“挺好的，你呢？”“我也挺好。”“那挂了。”然后就是嘟嘟的忙音。这样的对话只有形式，已经没有了内容，温度也没有了……
（六）
又一个四年过去了。
国庆节放假，加上平时攒的公休假，娟子可以有半月的假期来挥霍，娟子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春生，准备去春生的公司度假，也正好去看看他。
“再等等，这次别来了，我正好国庆要去深圳洽谈业务……”后面的话娟子一句也没有听清。“再等等”三个字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搅动，搅得她想吐，搅得她头痛欲裂，搅得她一肚子的火蹭蹭燃烧，像针一下一下地扎在心里。
“再等等”。
“再等等”。
……
娟子走在大街上，泪控制不住地肆虐着，满脑子的“再等等”挥之不去。
“砰”的一声，娟子就躺在血泊中了，接着是刺耳的刹车声，娟子用残存的意识拨了一个电话，是小王的。
娟子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小王第一次握着她的手，生怕失去她似的，看到她醒来，责备娟子，“你吓死我了。”把脸伏到娟子的手心里，娟子触到他满脸的泪。
娟子的心被这泪打湿了。
“给他打个电话？”“不用了。”娟子疲惫的闭上眼睛。
“我可能回不去不渝村了。”
“有我，我陪你回。”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七）
春生凭着吃苦耐劳，凭着诚信，他的公司终于走上了正轨，还完了刘老板的本金，除去刘老板的分成以及家里的开支，还有些盈利，盘算着可以买一套小一点的二手房了。要给娟子像样的生活，是春生这几年咬着牙拼搏的信念。如今，可以和心爱的娟子结婚了。
春生拨打了娟子的电话，春生才想起来有一段日子没有和娟子通话了，娟子的电话要么在通话中，要么不在服务区。
终于打通了，春生响亮愉快地告诉娟子：“娟啊，咱俩见个面吧，我给你个惊喜……”
春生刻意打扮了一番，英气不失厚重，刚毅不失沉稳，真是一副成熟稳重的成功男人的形象。春生想到娟子定会小鸟依人地扑进自己怀里，不由会心一笑，坐上飞机迫不及待地飞向心爱的人儿。
春生定了饭店后告诉娟子饭店的所在。提前点了娟子喜欢吃的菜，为了给娟子惊喜，他还带了密码箱，里面带了不少现金，这就是他所说的惊喜，他要让娟子真切地感受到他有钱了，可以给她像样的生活了。
娟子来了，娟子穿了一件粉色连衣裙，衬的皮肤白里泛红，和他梦中一样面若桃花，双眸生辉。如今的娟子透着成熟雅致的美。
春生感到不祥，意外，惊诧。他发现娟子不是一个人来了，而是和小王一起来的，不对，是和小王手牵着手来的。娟子看一眼春生，竟然觉得有一丝陌生。
春生还没有开口，娟子的声音就飘过来，还是轻轻地柔柔地，却透着坚定。
“我来只是想告诉你，我和小王在一起了，很快就要结婚了。”
小王只是紧紧的握着娟子的手，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不停地颤抖。
春生打开箱子，语无伦次地说“娟子，终于有钱了，咱们买房子，咱们结婚。”
娟子什么也没说，扭头和小王一起走了，只留下一个美丽的决绝的背影。
春生的心一下子空了，爱情、依恋、信念、奋斗一下子轰然倒塌。“为什么！为什么啊！”绝望和痛苦从心底吼出，他抓起箱子里的钱抛向空中。
红色的人民币纷纷扬扬似一树繁花落英缤纷，散落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