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生(上)
这是《庄子本纪》里的一篇,取材于《外篇 达生》。
列子对关尹说:在郑陈之野的战场上,大战已结束,一个百夫长还在追杀一个逃兵。这百夫长自己身上也多处受伤,马上要死了,还不忘去击杀别人。我便将一个骷髅头扔到他脑壳上,这人虽愚钝,却也猛然惊醒了,扔下刀剑,坐下来,安然等待死的来临。而我,看到这个景象,却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居然无法再飘起来,只得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我听说,圣人潜行不窒,入水不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 栗。我一直向往这样的境界,可是,看到两个和我不相干的人死去,我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悲伤,何以处之呢?
关尹说:有悲伤就不要抑制。达生之情者,对命中无可奈何的事都泰然处之,悲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或者不如说,悲伤就是无可奈何本身。一件事如果无可奈何了,那它在我们心中激起的情绪就是悲伤。无论已死,正死或将死的,都归于一死,这是人世最无可奈何的事。
可是,列子说,你知道,我并不是真的在活着,也不具备真正的重量。当我说到自己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时,我说的只是,此时的风小了,所以我飞不起。我想请求您,让我重新跨过这道门,重新获得生的重量。
关尹笑道:门是敞开的啊,而且它是如此宽大,你随时都可以进去。
列子说:我需要得到你的允许,你知道这是不一样的。
关尹说:我从未允许过任何人,这种允许从来没有存在过。所有人都是未经我允许就跨过去了。
你允许过老聃。
不,你听到的传言并不确实,我没有允许过他,他也是自己跨过去的。
二
彼时魏地劝酒风气甚盛,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善饮,因此催生了职业代酒人这个行业。代酒人虽多,却没有一个像刘伶这么出类拔萃的。能喝酒自然是不可缺少的本领,而刘伶的酒量,据知情人士说,是无法估算的,一般讲到某人酒量大,总说他千杯不醉,或说他从来没醉过,然而刘伶却并非如此。他似乎是喝一小杯就会醉了,看上去醉眼迷离、两颊酡红,也会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但细品之下又似有无限深意;又会唱各地土风民谣、大雅小雅,尤擅楚辞,往往令满座捧腹开怀,动情处又令人潸然泪下,然而大家都不觉得尴尬,最多擦干眼泪,高举酒杯,喊道:喝!喝!一切尽在杯中!于是便有很多人给刘伶敬酒,而刘伶的酒量此时才真正显露出来,无论两人对拼也好,轮番轰炸也好,刘伶从来不会超过微醺的境界,不会中途退场去厕所狂吐,更不会歪在一边扶不起来,至于喝到不省人事,那更是从未发生、也从来不可能有的事。
由此之故,刘伶在业界成为最受欢迎的代酒人也就不奇怪了。不过,没人会叫他代酒人,而是称他为名士,谁家请客能捎上他,主客都觉得倍有面子。尤其是求人办事的场合,席上往往气氛尴尬,有刘伶在便满座生辉。席上若有本不善饮之人,虽未提前有托于刘伶,刘伶也会代其解围,让人心生感激。刘伶不仅咳唾成珠,主人求人之事若是碍难出口,或是客人不便当面拒绝,刘伶都能代为转达,或是巧为掩饰,或是婉言谢绝,不失分寸,以此主客尽欢,事虽不成,也不伤和气。
刘伶每次还带着一个少年,每次“叨陪末座”,不喝酒、也不太讲话,只是对人笑笑,埋头吃菜,偶尔帮人倒茶倒酒。见他腰间随身带个兵器,众人便打趣他莫非是刘伶的保镖?然而仔细看那件兵器,却不过是一短柄小铲,刘伶说:这是我叫他带上的,要是我什么时候醉死了,就随地挖个坑把我埋了。
大家都当这是个笑话,这童儿却将这话记在心里。
有一次,刘伶罕见地喝得大醉,当然,没人相信刘伶真会喝到大醉的地步,只不过当时席上在座的其他几位都大醉了,到了癫狂的地步,刘伶若无大醉之态,那几位的面子上就有损,由此也可看出他作为职业代酒人的素养。
那几位本来是比邻而居的乡党。单家有个小孩,爬到一家废弃的旧屋上,在房顶揭瓦玩儿、扔路上的行人、看他们躲避取乐,结果张家的老爹正好路过时没躲过去,竟然砸死了。尽管单家人又是登门道歉,又是给了一大笔赔偿金,以张毅为首的几个兄弟却将那小孩劫走,按到父亲棺材里,用钉子钉在板上,就此殉葬了父亲。单豹暗中查明此事,便去掘了张家的坟,取回儿子的遗骨安葬,却将张家两个儿子刺死,埋在张家老爹的坟里。
这样,张家死了一个老爹,两个小孩,单家赔了钱,还死了一个小孩,但张家有兄弟五人,子侄众多,单家却只有单豹自己,死了的小孩也是独苗,也算两两相抵了,再互相仇杀下去恐难以了局,于是相干人等便找了刘伶做中间人来撮合,要一笑泯恩仇。刘伶说,这事皆因飘瓦落空庭而起,便寻了那片瓦,打了个粉碎,那枚钉子也算是罪魁祸首,连同单豹杀人的那把刀全都回炉重铸。只是双方虽表面和解,却都未放下怨恨,张家兄弟本想在席间合力将单豹拿下,只是一则这单豹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个闪失,反而吃亏;二则刘伶巧言善辩、头头是道,竟让人一时无从下手,只好借酒发疯,模糊自己的心智。
这几位驱车回各自家院时,本是刘伶的童儿驾车,单豹却硬将他推开,要自己来驾,他拼命鞭马往前冲,车子摇摇晃晃,刘伶在车里酣睡,张家几个兄弟却互相耳语:此时不下手、却待何时?
张毅低声道:我从后面将他拦腰抱住,你们几个按住他的手脚……
正要起身向前,车子却往旁边一歪,众人惊呼一声,已经连人带车滚到了路边的水沟里。刘伶的童子见事不好,已经提前跳下了车,此时便来沟底找寻主人,一看,已经人事不省了,掉了几滴泪,想起刘伶以前的嘱托,就解下腰间的铲子,挖起坑来,掘了几下,听刘伶在身后哼哼唧唧道:你要埋我呢,现在还早,要埋那几位,最好先跟他们家里说一声。
童儿笑说:自从你跟我说了“死便埋我”,我就老等着这一天,否则好像自己带这个铲子根本没有用一样。您怎么还没喝死呢?
刘伶道:我怎么那么容易死呢?我是真醉了,真醉了的人掉下来浑然不觉,精神保持得健全,也便没有受伤,而那几位只是在装醉,因此一遇上意外事故就魂飞魄散,才会摔断脖子,这怨谁呢?
张毅笑道:我脖子还好着呢,不要瞎说,只是屁股痛,一下还起不来,兄弟们都还好吗?看来这次又让单豹这厮跑了。
-
出了这次事故之后,刘伶便以休养为名,不再接受他人的请托,闭门谢客,但他并未戒酒,时常在自家院里梧桐树下自斟自饮,因为不用看别人脸色,便时常仰头望天,忽一日见梧桐树上降下一只凤凰,凤凰背上又有一仙人,对着刘伶微笑。刘伶认出是故人,就笑问:列子,你是来接我上天的吗?
列子说:对,不过你酒气太重,无法凌虚啊。
刘伶道:那可咋办?我一日不饮酒,肚子里便痒得难受。
列子: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你肚子里有一个酒虫,你喝掉的酒都被它喝了。这个酒虫是喝多少都不知道餍足的,你一不喝酒了,它就在肚子里折腾你,待我把它逼出来,你就不会再馋酒了。
刘伶:可是,何必逼它出来呢?这是我最大的乐趣了,它也算是我的一个老伴儿了,没有了它,活着还有何乐趣可言?至于上天,我也不着急,再等几年也行。
列子没再讲什么,看了看天,摸了摸凤凰的脖子,这头凤凰从天上降下来的时候非常巨大,足足将整株梧桐树的树冠都盖过了,现在收了翅膀,就小了很多,但立在地上,仍有一人来高。他不住将脑袋转来转去地看,刘伶将酒杯举起、冲他示意道:你也喝点吗?
凤凰点点头,刘伶便洗了杯,满斟了,向他递过去,凤凰衔了杯,一甩脖子,将酒杯甩在空中、飘浮不动,凤凰又点一下头,杯子就向他倾斜过去,他仰起头,将杯里的酒全喝了。然后,张开翅膀,扇了几下,梧桐树叶子纷纷飘下,但并不落地,而是化作红黄蓝绿颜色各异的大蝴蝶,在庭院中翩翩飞舞,一叶一叶排列起来,忽而形成一个一字,忽而形成一个人字,而那个酒杯,此时则化作一个手指一样大的小人,在这些蝴蝶的背上跳跃。
刘伶本来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刚要饮,看到此景,不禁停了下来。
凤凰用翅尖指向刘伶,那些树叶变成的蝴蝶便排成一列,像是空中的一座桥,直通向刘伶的鼻子,那个酒杯化成的小人在桥上飞奔向刘伶,刘伶看出这是个女子,依稀是自己亡妻年轻时的模样,但她手里却拿着一把像绣花针一样的剑,直刺向他的鼻孔。刘伶躲避不及,只听咣啷一声,酒杯倒在桌上,而刚才那些蝴蝶则已经又变回叶子,纷纷回到了树上。刘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这个喷嚏让他觉得自己的脑壳都要炸裂了,他静下来,猛然觉得浑身的倦怠与厌烦,脑袋晕沉沉的,是几十年来喝酒从未有过的不适之感,肚子里还有一种恶心之感涌上来,想吐又吐不出来。
-你如果不让它出来,早晚有一天它会自己破腹而出的,列子说。
-好吧,我不等了,听你的,刘伶垂下头道。
列子说:那就委屈一下了——让刘伶仰躺在在长条凳上,令那个童儿取了绳索,将手脚绑在凳子腿上,又在鼠蹊处缠了绳子,正好是烈日当空,刘伶的汗水像榨油一样渗出,列子将一坛酒放到他旁边,刘伶口渴,又闻到酒香,说:算了吧,还是算了吧,我不治虫了,将来爱怎么死就怎么死,我不管了,先把我松绑,让我把这一坛子都喝了!——一边说,一边扭动身子,凳子腿居然被他带动着,向那个酒坛子靠近。
列子用脚抵住凳子,低下头对刘伶道:出来吧,出来吧,又待何时?
刘伶大张着嘴,像狗一样喘气,俄尔觉得喉咙大痒,似乎有一口浓痰堵在那里,便使劲一咳,一个痰状物从口中飞出,落到了那个坛子里。
列子让童子帮忙给他解了绳子,说,可以了,你看吧。
刘伶站起来,惊魂未定地揉揉眼睛,只见刚才那个还满着的酒坛子现在像是底漏了一样渗下去,顷刻间坛子里的酒全干了,只剩下一个鱼一样的小虫子,无眼耳鼻,只有一张小口,一张一合,不时身子在坛子底部扑腾以下。列子叫童子提了一桶水倒在坛子里,又把坛子里的水倒了一杯给刘伶喝,刘伶只抿了一口就吐出来,说:这水酒气熏人啊,我还从来没感觉到酒气怎么如此可恶可恨!
列子说:这都是你以前喝下的酒啊,都喂给它了。我治病救人,按理说是要酬劳的,不过咱们老朋友份上,就算了,这个虫子就让我带走吧。以后,要是谁不相信我是仙人,我就拿出这个虫子,变一个清水化酒的把戏,就没人怀疑我是仙人了,哈哈。
刘伶说:可是刚才凤凰起舞那个把戏,不也挺好的吗?把我都骗过去了。
列子说:可是那毕竟是幻术啊,叶子还是叶子,酒杯还是酒杯,只是一瞬间让它们幻化成了蝴蝶和仙女而已。这个虫子却是真实的,它变出的酒也是真实的。
那……刘伶陷入了深思,良久道:那我家那位老太婆究竟有没有变成小仙女呢?
这个……列子一脸困惑的笑,支支吾吾道,你知道吧,这世上的仙人非常非常多,我不是每一个都认识,都见过的,至于令正,我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不过,总会见到的吧,呵呵,呵呵……
刘伶低下头,用脚尖在地上画着圆圈,道:我后悔了,我不该让你将酒虫逼出来的,还让我把它吞下去行吗?我现在清醒得可怕,心里也空洞得可怕……
不行了,列子有些慌张地道,这样,你会马上死的。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首饰盒,将它浸到酒坛子里打开,然后手一抖,正在坛子里游泳的那个虫子就装了进去。列子合上盒子,擦了擦外面的酒迹,装回自己兜里。
就让我马上死了吧!刘伶叫道。
然而列子已经骑上了凤凰,升入了空中,向他挥手告别了。
魏国的代酒人这一行从此少了业界翘楚,刘伶不仅滴酒不沾,饭也少吃、人也懒见了,偶尔上街,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多旧相识都认不出原来的他了,酒徒风雅既不再,名士光采也难寻了。本来腰带十围的他越来越消瘦,最后竟单薄得像一片树叶,风一吹就飘了起来,越飘越高,直至云端,这时,他看到一扇紧掩的门,就从门缝飘了进去。
那个童儿一直守着刘伶,尽管刘伶茶饭不思、水米不进,他还是按时给他做饭,伺候他起居,刘伶上天的时候,他也在庭院里守着,风起了,他见刘伶飘起来,忙去抓他的衣袖,刘伶的衣衫如蝉蜕一般委顿于地,童子叹了口气,便在梧桐树下挖了一个坑,将他的衣物埋在了里面。
三
油炸知了的美味,是只有吃过的人才知了的。没吃过的人,无论怎么猜度,如何想象,总不得确切。据说,吃第一个的时候,无论谁都会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不觉得特别好吃啊,跟炸馒头也没多大区别啊。自然,若是主人盛情款待,这种疑惑只能憋在肚子里,并且免不了吃第二个、第三个,仍感觉只是寻常、不过尔尔,但碍于主人的情面,不得不连口称赞是难得之美味。
可也奇怪,虽说滋味只是寻常,这寻常滋味,却在胃中难忘,必定要吃第二次、第三次,一到五六月间,暑气蒸腾、蝉鸣鼎沸之时,若不吃上它五六七八次,一次吃上它十来个,总觉得这个夏天便如空过了一般。
然而孔子是有涵养、有克制的人,虽说一提到蝉字,便馋虫上脑,心痒难熬,但他从不会向弟子们索要此物。弟子向他贡献此物,他也以泰然的态度处之,从未流露出过分喜悦之色,与平常接受他们腊肉时的态度别无二致。夫子的意思,倘若自己嗜好此物的事儿传开,难免有人投其所好,天天给自己送这种东西,而自己更离此物不得,最后难免成为此物的奴隶,竟是受人钳制了。
一日,颜渊提起前日去齐国旅途中的见闻,说道:我过觞深之渊时,遇见一个摆渡人,舟上坐了八个人,其中有三个胖子,一人倒抵我两个人的分量,可是收的船钱,却与我这样的瘦子一般。因为这些大胖子,舟船压得都和水面快齐平了,他们三个胖子坐了一边,我们五个瘦子坐了另一边,才勉强维持平衡。都是收同样的钱,这难道公平吗?为了向舟子婉转地表示抗议和不满,我就说:您操舟的技术太高妙了,船舷吃水到这个地步,你拿着船篙这么左一下,右一下,如履平地,说是操舟如神也不为过。我的心可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一不小心船就翻了,会游泳的人还好,像我这种不会游泳的,可就惨了,我想拼命呼救,可却喊不出声音,河水已经灌满了我的嘴,我只好将其吞下去,但却怎么也吞不完,最后只能变成一具尸体供人观瞻,但对于河岸上居住的人来说,这样的景象早就司空见惯浑闲事了吧。但是若我死后有灵,看到我瘦小的身躯居然肿胀到跟这几位大胖子一样,一定会无比惊诧。
-没想到舟人并没有听懂我的意思,反而说:谢谢你的夸奖。其实操舟之术也没有什么难的,如果是会游泳,那就学起来很快;要是会潜水呢,哪怕从来没见过船,上了船也能随心所欲地操纵,大不了船翻了,自己也淹不死对不对?但如果是像你这样的,既不会游泳,也不会潜水,那可就麻烦了。这就好比赌博,用百万身家孤注一掷,难免思前想后,我若输了,房子给了别人,家具也输得精光,连张床也没有,老婆难免也改嫁别人,别人在自己家房子里睡着自己的床,床上是自己的老婆,而自己则拿着一个破碗用筷子敲着,在门外喊:大爷赏口饭吃吧!而你的对手,那个用一片破瓦做赌注赢了你的流浪汉,从一卷你没用完的纸上撕下一块来擦了擦自己还在滴着精液的屌,慢腾腾开了房门,将一口痰吐到你碗里,说:这就是我赏给你的饭,我能够赢你,靠的不仅仅是技艺高超,也因为我专心致志于怎么掷骰子,而不是计算得失。计算得失有什么意义呢?我对这次从你这里赢来的东西并不满意,尤其是你的老婆,根本是个悍妇加色情狂嘛。她跟我说,我是因为欲求不满才让他拿所有家当跟你对赌的,他虽然舍不得自己的家产,却很乐意摆脱我。你现在要好好满足我啊。可以说,我虽很高兴得了你这份家产,却为你这个老婆很头疼……说到这里,你的老婆已经从他身后抱住他的腰,咬着他的耳朵说,哪里那么多废话,再来嘛。一边说还一边对你抛媚眼,让你暂时忘记了身为乞丐的屈辱……
-我怀疑这个舟子所讲的是他本人的切身经历,那个失败的赌徒便是他自己,他因为经历了人生的波澜起伏,便甘心在这里做一个摆渡人。
孔子说:你的猜测可能是对的,但你讲的道理却不太对。从他的故事里,我们得到的难道不是“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道理吗?我们何必计较是否能满足老婆这些小事呢?这些小事是无足挂齿的。
-我在去楚国的山路上也遇见了一位因专心致志而技艺达到神乎其神地步的老人。他是一个粘知了的,在竹竿顶端涂上树胶,在枝叶间一伸、一戳,就有一只知了吱吱叫着被他粘住了,然后捉到小罐子里,盖上盖子,而罐子里早已经有好几十个同伴等在那里,你挤我、我挤你,都想往上爬,呼吸罐子上空为数不多的新鲜空气,并往下排大小便,而一见新伙伴进来,他们就像一辆已经挤得满登登的公交车上的乘客,禁不住抱怨:怎么还要放进来,还让人进来,已经够挤了!!他们堵住车门想不让新来者进来,可根本办不到,这不是他们可以做主的。这时,知了中的一位先知开言道:你们不要吵嚷,很快我们就要步入来世了,何必费力气吵嚷呢?我们会先在盐水里泡一遍、在烈日下晒一遍,然后在滚烫的油锅里炸一遍,我们的灵便可以步入来世了。至于你们的肉身,会安葬在人的肠胃里,最终化为粪便,重归泥土,如同我们儿时一样。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的折磨吗?为了这样的幸福,难道我们不应该按先后次序列好队,维持好秩序,保持沉默,以高贵的姿态来迎接那我们的命运吗?我们并且要在心中祈祷,感谢神给我们安排好这样的命运,因我们是被神拣选的,那些没有选中的群蝉将在秋风中终老,像一片枯叶一样落下,除了蚂蚁,谁也不会理会他们,这平庸乏味的死,哪比得上我们的辉煌壮丽呢?
-先知的预言是否为群蝉所接受,不得而知,我们当时所惊呆的是老人的技艺,难道这些知了都是瞎子、聋子吗?何以竹竿戳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半点没有觉察,没有飞走呢?难道他们都像先知那样对自己命运抱着欢迎的态度吗?
-我就问老人:老伯你是如何炼成这高超的捕蝉技艺的呢?
-老人也不看我,问:你看到我的背了吗?
-我说:看到了,不过出于对你的尊重,我没有指出来。如果我一来就喊,嘿,那个驼背的,你是怎么学会捕蝉的呢?你会不会觉得这这是种侮辱,从而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或者不告诉我真话呢?
-他说,我不会把这看成是侮辱,难道这不是事实吗?说出事实不会侮辱人。
-我说:太好了,我喜欢正视事实的人。跟不愿正视事实的人相处太累了。比如说一个瞎子吧,偏偏忌讳别人说瞎这一回事,不但忌讳别人说瞎,也忌讳别人说到黑,说到眼睛,说到颜色,说到光亮,总之,一切能让他联想到自己眼瞎这回事的,都不可以。既然你愿意这么正视事实,我就不能不让自己的好奇心稍微失控一下,再多问一个问题:您是怎么变成驼背的呢?是天生如此,还是后来因为别的才变成这样的呢?
-老人说:我正等着你问这个呢。这样我就可以把两个问题合在一起来回答了。在回答问题之前,我先声明一点,我捕蝉不是为了自己吃,而是拿到饭店去卖的,也不是为了赚钱(当然他们不给我钱我是不干的),我的退休金其实已经足够我日常生活所需了,并不需要为了这点钱付出辛苦的劳动。这的确是辛苦的劳动,很多人趁着草叶上的露水还没干就起床出门,这时蝉翼上的露水也没干,更容易捕捉,但我并不急于拿竹竿子戳他们,他们有些还在沉睡中,这时去戳他们是很不道德的,胜之不武,我需要一种公平的较量,我只会去戳那些失眠的知了,他们彻夜难眠,思索着自己生存的意义为何,为何自己唱了一整天情歌、异性对自己还是不理不睬,当他们在地下梦想着阳光和露水时,他们怎能想到地上的生活是如此煎熬呢?风起的时候,他们要用细脚爪使劲抓住树皮、嘴上的针管也要深深刺进去,才不会被大风吹落,树干里的汁液并不比树根里的好喝,有种呛鼻子的苦兮兮的味道,这更令他回忆起童年时代,树根上的汁液何等甘美,每次喝足了,便美美睡上一觉,醒了以后便开始刨土,刨出一条长长的幽深的通道,直通向地面,这样将来自己就可以爬上去,他知道外面有人在等着他,只要他一露头,就会被他捉了去,不等他羽化,就浸在水里,洗净泥土,涂上盐,扔进沸油锅里,这道菜叫油炸鬼。因为我们的先祖都到了地下变成了鬼,所以地下的知了我们也叫鬼。(据说有人吃了油炸鬼可以与我们先祖的阴魂交通。梦到他们在地下的情形。)
-这种捉鬼的方式是卑鄙无耻的。但我年轻时却以此为乐,每天晚上都拿着手电筒在大树下、在灌木丛中搜寻,我的背就是在那时开始伛偻的,白天我要伏案抄公文,晚上又要弯着腰干这个活儿,背不驼才怪。我从未吃过油炸鬼,对它的味道也从来没好奇过。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认为人是不配吃他们的,他们的灵魂远比我们要纯洁,饮食亦如是。他们的形体比我们的更美丽,未羽化之前懵懂的样子也非常可爱。然而就是这种纯洁与懵懂激起了我对他们的嫉恨,我觉得他们不应该存在于这个污浊的世界上,我甚至有把他们灭种的念头,哪怕为了捕捉他们付出驼背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当然,没有我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也会成为螳螂、鸟儿的食物,但只有我才最明了他们生存的意义。
-他们生存的意义不在于成为我们的食物,他们不是,牛羊猪狗都不是。在我伛偻得很厉害以后,我放弃了去野地里、河堤上搜寻蝉鬼的爱好,很多人把这看作是这一爱好的惩罚。那时我搜集的蝉鬼最多。大家都在干这个,但只有我最勤快、最忘我,受到的惩罚也最大。但我把这看成是对我的奖赏,因为驼背,我在异性那里便不受欢迎,而且她们把我的畸形看成是我人格扭曲的外在表现,更加不愿理我。我也因此摆脱了(或者说是没有陷入)家庭的羁绊,从而可以展开自由的思考。我认识到了从前捉鬼行为的卑鄙,却并不后悔,我相信自己有良好的补偿能力。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补偿就是与他们展开一场公平的较量。我不是直接与他们开战,而是先做了一番准备,要捉到会飞的蝉,最大的要诀在于不让他们感觉到你在靠近他们,为此你伸向他们的竹竿必须毫无功利心,当他们看到竹竿时只会认为那是竹竿,而不会意识到竹竿下面还有人。
-为此我进行了长期刻苦的练习。先是在竹竿上垒泥丸,能垒到两个不掉落的时候,我的成绩便已经超过了所有的捕蝉人;垒到三个不坠时,十次里面顶多一次失手;垒到五个时,再去粘他们,就像你现在看到的,就好像从地上捡死蝉一样容易了。
-我把他们卖到饭店,主要是想听听人们的夸赞,说我这么一个糟老头子还这么能干,二则,哪怕他们不夸我,只是骂我一顿我也是愿意的,我太孤独了,必须找人说话才能活下去,这也是你一跟我搭腔我跟你讲了这么多的原因。
讲到这里,孔子打住了,咳嗽了几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自己这是要干什么?为什么要讲这么多,是要暗示颜回给自己买油炸知了吗?自己难道不知,颜回这么笨的人,不会听懂自己的暗示的。要是子贡,就会在听懂之后,反而装作没听懂,给自己送来此物以后,说:前日夫子提到这东西,虽不稀罕,到底也是时令新品,因此拿来给夫子尝尝。然后就在一边观察他的脸色看他喜不喜欢。而孔子只好强忍住自己的喜悦收下,这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让自己的弟子猜透了自己的心思,将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是绝对难以容忍的。当然,他也知道,若子贡天天送知了过来,自己吃不了多久就会腻味,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老是想着它们了。自己对权力的渴望也是如此,越是得不到就越想得到,真得到了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最好的境界莫过于现在这样,只得到一点,得到之后旋即又失去,可以在之后的岁月里凭借着那一星半点的回忆尽情幻想,而最让他难以忘怀的,就是少正卯临刑时那双眼睛,他觉得那像是知了的眼睛,带着对死的渴望,对生的不屑,像是在说:快点吧,少废话,我已经等不及了。我知道你不得不这么干,也可以说,你非常喜欢这么干,但是我能不能求求你这么干的时候别这么得意?这真让人恶心……
也许就是这样的眼神让自己特别享受,而油炸知了让自己着迷也许正是因为知了的眼神仿佛少正卯,空洞而迷离……
敲门声惊醒了孔子的午后小睡,他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汗水滴到凉席的缝隙里,湿了一大块,自己的皮肤上则留下了从凉席印上去的一道道横纹。他坐起来,想,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梦,让自己如此不愿醒来?然后,他猛地想到,颜回已经死了。颜回的叔叔过来跟孔子商量,想让孔子把自己的车卖掉,给颜回办个体面点的葬礼。孔子说:鲤死的时候,葬礼也就那样,也是有棺而无椁,但不能说不体面,该尽的礼数都有了。说实话,我钟爱回胜过鲤,但也不想因此就让他的葬礼在奢华程度上超过鲤,葬礼不是为了死人,而是为了活人。何必让大家都知道我爱回超过自己的儿子呢?你我心里知道就行了。更何况我是从大夫之后,又年老了,出入无车是既不方便、也不体面的,回的葬礼有棺而无椁并不辱没他,他的声名将比他的坟墓更持久。
门又轻轻敲了两下,他听出这是自己的妾闻人氏,不太耐烦地喊道:进来吧。
闻人氏拉开门,端着一个茶盘,先把茶盘放在门边的小凳子上,跪着进来,又端着茶盘、低着头、膝行来到孔子的榻边,讲茶盘放到榻前小茶几上,然后开始倒茶,手不住发抖。孔子一下抓住她的手腕,闻人氏一惊,茶水从杯子里溢出来,茶壶也差点摔了。孔子从她手里夺过茶壶,含怒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
有。
说。
我不能说,说出来只会让您更生气。当然我也知道,您不是在生我的气,而是在生自己的气。您恨自己不能勃起,不能把我按到在地恣意抽插,让我的乳房在您面前摇晃,乱花才欲迷人眼,浅草不能没马蹄,这是令人尴尬的痛苦,而在您所有小老婆里面,我是最让您感到无能的一个。您为此而痛恨我。
闻人氏讲这话时直勾勾逼视着孔子,孔子马上如芒刺在背、怯缩下来。
那年少正卯一死,孔子就抄了他的家,少正卯的这个女儿才六七岁,孔子把她收养在自己家里,当时还传为一桩美谈,虽说孔子除恶务尽,但毕竟父恶不及女,少正卯固然是乱国贼,他的女儿还是无辜的,不能让她没有生路。自然,女儿也许在骨子里继承了父亲的邪恶基因,然而在孔子强大的道德感召下,说不定能改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