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
从前有个“大”字国。其国人民性喜摆“大”。摆“大”就是摆“大”字,即两腿叉开,两手平举。无论是在水田里、车间里劳作,还是在自家庭院、街道上站立,或者躺在床上、坐在沙发板凳上,他们常常摆“大”。
世事变迁,忽然间此国遭逢天灾和战乱,民众便流离散入其他诸国。但“禀性难移”,“大”字国的族裔无论寓居何所,都一如既往地在所到之处摆“大”,而没有多少不适感。如果是有所不适,那也是他们身边的多数人中存在的情况,那些“本国人”,他们不是不会摆“大”,但只是偶然为之,即便那样,还仅仅是为了伸个懒腰或在做操的时候的一个附带动作,可以说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大感”。从“大”字国里来的人就很不同了,他们的摆“大”和他们的“大感”,几几乎是同一张毛皮的两面,断不可分,因此,只要看到他们在摆“大”,你就不可能指望他们同时没有“大感”。不仅如此,自从逃离“大”字国来到“别人的国家”,在那些似乎缺少摆“大”机能的国民之间,为数并不多的“大”字国移民仿佛成了一个新的、特殊的精英阶层,他们甚有自豪感、甚有尊严,甚至甚为庄严。他们的“大”摆的更是起劲儿了。
终于有一天,一个“大”字国后裔在他所移民的那个国家当上了大王。从此他的“大”便无处不摆、无时不摆。尤其,他的摆“大”还注册了该国的专利,于是本国人民从此便只能有看他们的大王摆“大”的份儿了。为此,本国体委还修改了体操套路,以避开“大”的姿势。如果一个人因伸懒腰而无意之间摆出个“大”字,那么,他要么自己主动察觉,要么在国家文明协查员的纠察提示下,迅速而无过重痕迹地将双手继续向上或向下划下去,也就是说,这个“大”字不能过多停留,要很快化掉,以此显示他无意侵权、无意与大王争风。即便如此,他也有可能会遭到诸如协查员、纠察员、城管或说不定别的什么政府工作人员乃至负责人之类的公民们的谴责、训导、批评、教育乃至管理和管治。
白云苍狗,无常迅速。一日,大王似自知时至,便招集近臣说,他生的大,死的当然也大。大臣们不解如何是死的大。大王说,死的大,意思就是他要将大进行到底。他并且解释说,其实也没那么刻意要“进行”什么,只是人民都爱说“进行到底”,他就向人民看齐,因此暂且用这个说法。自然,要依他的本意,是说要将“大”摆到底。到此,他又觉得不对味儿,就进一步解释说,他是说,自己要将“大”摆下去,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他平易近人地环视近臣们,微微送出一口气,说:这个要求无可厚非吧。有个大臣拧劲,说:大王,您方才说您要自己将“大”摆下去,对吧,既然这样,您还问我们干什么?既然这样,我们还能做什么?
当然了,世界上最怕“认真”二字。最后就由这个不识趣的大臣亲身负责给大王打造棺椁、入殓乃至整个葬仪的事儿了。而他的职务也降到跟负责督办造棺材相称的阶次。需要说明的是,大王将以“大”字形过世,而此大臣要负责把大王放进符合他的“大”字儿的棺材里去,以便让大王保持他的“大”,从而把“大”在时间中一直摆下去。更需要强调的是,这个“大”字形的棺材的制造,是世界上的首创,并且由于“大”字形的要求,其结构的设计、制造有相当的技术含量和难度。当时还有个大臣提醒大王,说据他判断,这个独特结构的棺材连同配套的椁乃至整个墓室要完工的话,恐怕得些时日。他问,不知大王有否耐心,等这一系列工程竣工之后再从容过世呢。大王说不能等,要只争朝夕。于是众位大臣异口同声道,这么说,就只能走创新之路了。
虽说不能等,大王毕竟还是咬牙多等了好几天,直到工程结束。事后,有人提出一个观点,如果工程一直不结束,那么大王很可能一直不过世。为此,他提出质疑,既然已经知道大王还是能够挺下去的,那么,那位监造大臣以及他的同僚们为什么不把工程一直拖延下去,而非得结束不可呢?!他愤怒地质问,这不等于说,事实上是监造大臣控制了大王的死期了吗,甚至于,这不等于说,事实上是监造大臣亲自执行了大王的死刑了吗?!当然,这些话是在激愤之下讲出来的;当然,倒霉的监造大臣也不是没有辩驳的理由,比如,如果他不尽早结束工程的话,大王首先就要结束他这个监造大臣的生命。凡此种种,在各自的立场和出发点上,众人不是不可以讨论、争辩下去的。而实际上,大家是来不及纵情呛声的,因为一俟工程收尾,大王即薨。接下来的葬仪迅速把大家团结起来,重新紧紧地围绕在“大”字的周边。
大王确实是摆着“大”过去的。于是,大王接着被自行将“大”摆下去,也就是说,大王的“大”被自行——自行被——入了棺材的“大”。盖棺定论:
“这里长眠着我们无比爱戴的大王,全国人民再也没有别的方式来表达对他的爱戴和赞扬,即便是天上的王上帝真主天王老子释帝桓因也没有别的办法来表彰他的德能了,除了用这两个字,这唯一的词,这个词只能是:伟大。其实我们全国人民都很纠结,按说我们只能用一个字而不是两个字——一个字,不用说了,只要是本国公民,甚至只要是地球人,都知道是什么字。但是,让我们纠结的是,我们不得不在这个本该唯一的字前再加上一个字,这是全国人民发自内心的要求,大王,我们必须给您加上这个字。您要责怪,就责怪全体人民吧,就责怪这个深爱您的国家吧。大王,您不知道为此我们多纠结。大王,正因此,您不知道我们多么团结。”
在全国的纠结、团结的气氛中,大王来到了暗处,在暗处走。他发现,如所预期,他依然摆着他的“大”。他一路走下去,最后到了路尽头。尽头有一处门。他本能地“大”摇“大”摆着,要过那门。但当门框碰到他的胳膊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那门很窄。可以说,自从当上大王之后,他就既没见过也没穿行过这么狭窄不像样的门。他哼唧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怎么,你干嘛要往这里钻?于是他向后退,打算向别处去。但是奇怪,再没有别处了。他想起当大王之前自己保不准很喜欢的一本书,书名叫《生活在别处》。是啊,怎么会呢,除了窄门,怎么就没了别处呢?!这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说:“是啊,除了窄门,你没有别处了。你要过这窄门。”“谁说话?”他问。但没人,“你再说一遍!”于是那声音又响起:“……你要过这窄门。”很权威的语气。大王忽然明白,在此间他不再是大王了,此间有此间的王。
“你是谁?是这儿的大王吗?你是阎王爷吗?”
“多言无益。放下你的手,过这门。”
他略一寻思,并没放下双手,而是侧过身去,以一个侧着的“大”就往门里钻。但他失败了。门洞空空的,却强硬地挡住自己的手。
“此门不入侧面、侧身之人。你必须以正面形象进入。考虑一下,你将如何给你的国人树立榜样。”权威的声音说。而这个出身于“大”字国的老人说:“您考虑一下,我本来就出身于‘大’字国,又是世间一国的大王,我怎么可以轻易放下尊严呢?”
权威的声音笑了一下:“呵,在这儿还提什么尊严。”接着又严厉起来,“所有到此间的人都得过这窄门,否则就没有未来可言。难道你不希望有未来吗?”
老人说:“即便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即便知道在这儿自己事实上已失去一切‘大’字的谱,但我,毕竟还是希望有个未来的。谁又不希望有未来呢?”
于是,他决定放下最后的尊严。但意外的是,没有成功。他根本无法放下双臂。
“哦,”权威的声音说,“我知道了,你愿意放下尊严,但已经放不下双手。”
“为什么?”
“这不完全是你自己的事儿。”
“这是什么事儿?为什么?”
“因为你独一无二的棺材。”
“可是,”他预感到未来的阴影,“可是现在不是没有棺材吗?”
“你以为没有。只是你以为。”
所有人都必须过窄门,所有人也都会过窄门。而老大王过去以后,已经失去了双臂。
由于人间专利权的关系,大王那个“大”字容器,成为这星球上唯一有过的“大”字棺材。
201107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