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美》一、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

以前觉得写作读读小说，再读点哲学、心理学足矣，听了朱光潜的一句话:研究文学、艺术、心理学和哲学的人们如果都忽略美学，那是一个很大的缺欠。

我才明白有专门的美学存在，朱光潜的这本《谈美》是初涉美学最好的一本书。

一、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实用的、科学的、美感的

一切事物都有几种看法，你说一件事物是美的或是丑的，这也只是一种看法，换一个看法，你说它是真的或是假的，再换一种看法，你说它是善的或者是恶的。同是一件事物，看法有多种，所看出来的现象也就有多种。

知觉不完全是客观的，个人所见到的物的形象都带有几分主观的色彩。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学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我们三人可以说同时都知觉到这是一棵树，可是三人所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你脱离不了你的木商的心性，你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我也脱离不了我的植物学家的心性，我所知觉到的只是一颗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我们的朋友～画家什么事都不管，只管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我们三人的反应态度也不一致。

由此可知，这棵古松并不是一件固定的东西，它的形象随观者的性格和情趣而变化。各人所见到的古松的形象都是各人性格和情趣的返照。

古松的形象一半是天生的，一半也是人为的，极平常的知觉都带有几分创造性，极客观的东西之中都有几分主观的成分。

美也是如此。有审美的眼睛才能见到美，这棵古松对于我们的画画的朋友是美的，因为他去看它时就抱了美感的态度，你和我如果也想见到它的美，你须得把你那种木商的实用的态度丢开，我须得把植物学家的科学的态度丢开，专持美感的态度去看它。

这三种态度有什么分别吗？

先说实用的态度，做人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维持生活，既要生活，就要讲究如何利用环境，环境包含我们自己以外的一切人和物在内，这些人和物有些对于我的生活有益，有些对于我的生活有害，有些对于我无关痛痒，我对于它们于是有爱恶的情感，有趋利或逃避的意志和活动，这就是实用的态度。实用的态度起于实用的知觉，实用的知觉起于经验。

我们给事物定义吃饭穿衣和朋友仇敌，于是事物才有了所谓的意义，意义大半都起于实用。所谓知觉，就是感官接触某种人或物时心里明了它的意义。明了它的意义起初都只是明了它的实用。明了实用之后才可以对它起反应动作，或是爱它，或是恶它，或是求它，或是拒它。木商看古松的态度便是如此。

科学的态度就不然，它纯粹是客观的、理论的，所谓客观的态度就是把自己的成见和情感完全丢开，专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去探求真理。理论是和实用相对的。理论本来可以见诸实用，但是科学家的直接目的却不在于实用，科学家见到一个美人不说我要去向她求婚，她可以替我生儿子，只说我看她这人很有趣味，我要来研究她的生理构造，分析她的心理组织。

科学的态度之中，很少有情感和意志，它的最重要的心理活动是抽象的思考。科学家要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寻出事物的关系和条理，纳个物于概念，从原理演个例，分出某者为阴，某者为果，某者为特征，某者为偶然性，植物学家看古松的态度便是如此。

木商由古松而想到架屋、制器、赚钱等等，植物学家由古松而想到根茎花叶，日光水分等等，他们的意识都不能停止在古松本身上面，不过把古松当做一块踏脚石由它跳到和它有关系的种种事物上面去。

所以在实用的态度和科学的态度中所得到的事物的意象，都不是独立的、绝缘的，观者的注意力都不是专注在所观事物本身上面的。

注意力的集中，意象的孤立绝缘，便是美感的态度的最大特点。

画画的朋友看古松，他把全副精神都关注在松的本身上面，古松对于他变成了一个独立自主的世界，古松完全占领住他的意识，古松以外的世界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只把古松摆在心眼面前，当做一幅画去完味，他不计较实用，所以心中没有意志和欲念，他不追求关系、条理、因果等等，所以不用抽象的思考，这种脱静了意志和抽象思考的心理活动叫做直觉。直觉所见到的孤立绝缘的意象叫做形象美感。

经验就是形象的直觉，美就是事物呈现形象于直觉时的特质。

实用的态度以善为最高目的，科学态度以真为最高目的，美感的态度，以美为最高目的。

在实用态度中，我们的注意力偏在事物对于人的利害，心理活动偏重意志。在科学的态度中，我们的注意力偏在事物间的互相关系，心理活动偏重抽象的思考，在美感的态度中，我们的注意力专在事物本身的形象，心理活动偏重直觉。

真善美都是人所定的价值，不是事物本有的特质。离开人的观点而言，事物都浑然无别，善恶、真伪、美丑就漫无意义，真善美都含有若干主观的成分。

就“用”字的狭义说，美是最没有用处的。美的事物如诗文、图画、雕刻、音乐等等都是寒不可以为衣，饥不可以为食的，从实用的观点看，许多艺术家都是太不切实用的人物原则。

我们又何必来讲美呢？人性本来是多方的，需求也是多方的。

真善美，三者具备才可以算是完全的人。真和美的需要也是人生中的一种饥渴，精神上的饥渴。

人所以异于其他动物的就是于饮食男女之外还有更高尚的祈求，美就是其中之一。是壶就可以储藏，何必又求它形式、花样、颜色都要好看呢？吃饱了饭就可以睡觉，何必又呕心去作诗、画画、奏乐呢？

生命是与活动同义的，活动越自由，生命也就具有意义，人的实用的活动全是有所为而为，是受环境需要限制的人的。美感的活动，全是无所为而为，是环境不需要他活动而他自己愿意去活动的。

在有所为而为的活动中人是环境需要的奴隶，在无所为而为的活动，人是自己心灵的主宰。

美是事物的最有价值的一面，美感的经验是人生中最有价值的一面。

许多轰轰烈烈的英雄和美人都过去了，许多轰轰烈烈的成功和失败也都过去了，只有艺术作品真正是不朽的。长城那几段城墙还在，《短歌行》和《孔雀东南飞》，这几句诗它们永远对于人是亲切的。

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尊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那和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