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刹那
01
经历情场失意和公司裁员双重打击的我,走过灯光璀璨的大桥,人来人往,车来车往,和往常一样。我站在大桥的路口,思索是先西再南还是先南再西,有两个声音在脑子里打架。
突然一辆左转弯的汽车如猛兽般,瞪着狰狞的眼睛朝着我呼啸而来,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无法再后退,它似乎没有减速的意思,我抱着头蹲下来,等待生命的判决。
“砰……”似乎是脑袋发出巨大的声响,没有疼痛,没有痛苦,我慢慢地飘了起来,像是平躺着离开了地面,离开了行人、街道、大桥,飘向没有光的黑暗,虽然是飘着,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穿越无尽的黑暗,时间足够长,我把自己的生活捋了一遍:从小到大,我就是不惹事的乖孩子,成长路线遵循家长的意愿,大学毕业,分到了人人羡慕的好单位。从25岁开始别人介绍对象,到现在37岁,整整12年愣是没有迈出牵手这一步。
我是一个慢热型,刚有点感觉,女孩子就和我分手,其中有一个给介绍人说我是变态,谈对象大半年都不牵手,实际上我谈的最长的一个有一年多,还是没来得及牵手,她委婉地拒绝了我。
上周刚分手一个,理由出奇的相似,她说我不喜欢她,我说慢慢会喜欢,她说慢慢有多慢?我说等时机成熟,自然会喜欢,她说她着急嫁人,我只能默默地走开,我绝对接受不了没有感情的婚姻。
唉!工作就更不用说,我勤勤恳恳,兢兢业业,从来不迟到,也不请假,但是裁员却把我列在第一批,实在想不通!算了吧,这黑暗正好适合我的心情,先让我待一会吧!
天空出现了一丝光,身体随着光的方向漂移,光越来越强,直到完全坠入到一片光芒里。再睁眼,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看到陌生的面孔。想问问,我这是怎么了?是被汽车撞了吗?情况怎么样?
可是喉咙被卡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全身似乎也动不了,才知道情况严重,我应该是被撞废了吧!后悔上周分手的姑娘,我应该当时就牵她的手,想着想着,一滴泪顺着眼角留下来。
突然,一个年轻女人过来靠近我的脸,我慌忙闭上眼睛,太恐怖了,生平没有和女人靠这么近过,更夸张的事情发生了,她抱起了我,怎么可能?我大声喊,你是谁啊?不可以这么无礼,太伤自尊了!
可是我听到了“哇!……哇,哇,哇……”的声音,我惊呆了,停下来听,没有声音,再喊几次,确定是我自己发出来的声音,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嘴里已经塞进一个奶头,奶水浸满口腔,我被迫喝了几口,太过恶心,被呛了,接下来的操作,让我明白,我已不是我。
男人和女人换来换去抱着我,不停的往我嘴里塞让我恶心的奶水,时不时扒光我的衣服,我只能闭着眼睛,丢掉尊严,任他们蹂躏。最要命的是对着我玩一些极其弱智的游戏,教我说一些简单的话。
嗓子被卡住了,否则我会告诉他们我是谁?来自哪里?三岁之前我不会说话,不是不会说,是不愿意说,不愿意叫他们爸爸妈妈。
三岁多了,我试一试嗓子,竟然一股脑儿把我的事全说了,他们都很惊讶,我说我想回去,他们怎么也打听不到我说的地址。我大哭了一夜,然后那些记忆慢慢消散,在脑子里剩了零星的碎片。
02
大概四岁多吧,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好多好多人,做了好多好吃的,我的眼前各种食品堆积如山,来的人都会用无比同情的目光看向我,最后他们都哭了,我开心地笑了。
那一天是我在接下来十几年里吃得最饱的一天,也是我从未喊过妈妈的女人永远离开我们的日子,没有人告诉我,她是怎么走的?生病还是意外,不知道。
从此后我的吃喝拉撒就要靠那个男人了,于是我喊他爸爸,这个爸爸没有高兴也没有不高兴,对我的需求总是木木的,不太回应。我无数次喊饿了,他也不理,每一顿饭都要靠眼泪来换。
如果眼泪能换来饱餐一顿,说明眼泪还值钱,可是从早到晚我哇哇哭着,只有一扇紧闭的门回应我,哭累了睡,饿醒了再哭,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挂着眼泪的眼睛,爸爸正熬了一锅面糊糊,给我盛大半碗,剩下的他自己端起锅咕噜咕噜喝下去。
我学着他的样子,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半,好像还没饱,但是喝不下了,我睡着歇一会,把剩下的和着凉气一起喝下去,一路凉到肚子,再凉到全身。
半夜,我被一阵刺骨的冷冻得瑟瑟发抖,“哇……”是我惯用的也是唯一能用的武器,爸爸给我挪一个地方,继续睡觉,我跟着乖乖睡觉。
熬到了夏天,爸爸把我放到一个大背篓里,背我去野外,他割着绿油油的草,我吃着树上还未成熟的野果,虽然味道又酸又涩,对我来说比面糊糊美味多了,还不挨饿。
到了晚上,爸爸把割好的草一层一层压到大背篓里,剩下的用绳子捆起来,再捆扎在背篓上面,背篓像一个小山垛实实地压在爸爸身上,他已不能直立行走,弯着九十度的腰,一步一步向前走,我衣襟里撂着一天的战利品,紧紧跟在后面,偶尔还会捡起掉下去的野果。
回家后,爸爸快速熬一锅面糊糊喝下,再把背回来的青草整整齐齐码在后院。半夜或者下雨天等马队来敲门,把这些草喂给马队的马吃,吃完后他们会放一点钱。
我们家是开歇马店的,以前有妈妈的时候,马队的人还能吃上饭,饭钱、马的草料钱、住店钱的收入够我们一家宽裕生活,没有妈妈了,只有爸爸,他只会做面糊糊,住店的人也少了,偶尔会让马歇一歇吃点草,喝点水,能挣少许的钱。
所以我们的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吃不饱是常态,每天有面糊糊喝就不错了。
那一年,我到了入学年龄,很想去上学,爸爸从裤子的最里层,吃力地掏出了一些毛毛钱,还有一些以分为单位的纸币,我们俩一起整理好,数了又数,应该还不够一年的学费。
第二天我们拿着黑乎乎的钱币,去了学校,校长数过后还退给爸爸几张。没有课本,凑着别的同学读。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实在不容易,我努力地听,认真地学,拿着同学们废弃的本子和短小铅笔,在背面写着字。
可是不争气的肚子会在课堂上咕咕咕地叫起来,惹得别的同学哈哈大笑,这样也不影响我继续学习。到了饭点,同学们都回家吃饭,我躲在树底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字,尽量不让自己想起来肚子饿这么回事。
坚持了两年,爸爸说实在拿不出来钱供我上学了,我毅然决然地跟着他一起去割草。我给爸爸说:“放心吧,我已经会算账啦!”
我在野外学会了挖野菜,把野菜放到面糊糊里面一起煮着吃,好吃还扛饿。
03
转眼到了十七岁,可能是常年吃不饱的缘故,我长得特别瘦,一看就营养不良,但是个子特别高。爸爸常年吃不饱,还要干那么重的活,所以比同龄人老了许多,背也早早弯了。
隔壁机大婶是好心人,她说:“你们俩过得这么艰难,就是因为家里缺一个做饭的,有人做饭,歇马店的生意也不至于这么惨淡!”我和爸爸也知道,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要不这样,我托人打听,如果有会做饭的姑娘家,给君儿早点娶个媳妇,你们父子也能吃上口热火饭。”机大婶接着说。
“这家庭怕没人来。”爸爸面无表情,木木地说。
“你说呢君娃?”机大婶又看向我。
“怕没人来。”我也学着爸爸的表情木木地说。
“你先给个话,如果行,我就去给你打听,如果不行你也给个话,别学着你爸。”机大婶对着我发射机关枪。
“行……行……”我紧张地点点头,先应付过机大婶这一关。从心底里想,吃一口热乎饭是我这十几年的梦想,但是,梦想终归是梦想,谁会来,这么一个家。
三间铺面,是我和爸爸的居所,铺面的后门进去有一个大院,院的北面几间客房,南边有几间马棚,院子里草深得像刻意种植的一样,生意一般都是半夜或者下雨天来马队,所以院子被马踩的坑坑洼洼,像废弃了的马场。荒草、马棚、破房,写尽了人间凄凉。
二十岁那年,我对生活并不期待的平常日子里,后院一树梨花,雪白雪白地挂满枝头,微风吹过,像穿了素衣的玉女在风中轻轻飘舞。
机大婶领来了一个姑娘,她叫英子,个头高,穿着朴素,长得一点儿也不讨喜,一脸的严肃,让人感觉很拘谨。
一个月后,在我和爸爸破败的炕上,添了两床绣着花的被子,英子就住到了我家,爸爸去了后院的客房,从此后,我和爸爸能吃上一日三餐。
英子很少说话,但是特别勤劳,半夜有马队敲门,她一定起来,忙着烧水做饭,从来不叫醒我。我爬起来把她做好的饭端给客人,她在收拾锅灶,没什么表情,我们俩也很少说话。
几年的时间里,我们都维持现状,基本不说话,但是配合默契,她干什么我总是爬起来默默地帮她,彼此也都习惯了这种感觉。
对英子我内心深处充满了感激,我和爸爸努力干活,最终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英子没有嫌弃我们这样的家庭,她的到来完全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尤其两个孩子的出生,让我有了家的概念。
大女儿的出生我还不太懂,都是英子一人照顾孩子,半夜有人住店,她还得起来招呼生意,我能做的就是跟在她后面,多半帮不上忙,她偶尔会让我帮她拿东西,对她的指令我乐开了花,突然觉得自己有用了。
直到儿子的出生,让我深切体会到家的温暖和爱的感觉。看着儿子蹬着腿,嘴里咿咿呀呀说个不停,我想起自己刚出生的时候,带着前世的记忆,不愿意喊爸爸和妈妈。
看着英子忙碌着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洗屁屁,想起妈妈曾经也是这么为了我,眼睛里充满了百分百的爱,我却排斥这一切,妈妈离开时也不会知道,她的孩子是因为嫌弃她不肯喊她妈妈……
看着儿子我常常发呆,让灵魂进入儿子的身体,想象妈妈再照顾我一次,让我感受被爱的感觉。
“抱着孩子,这里尿湿了,我得换一下!”慌张地接过孩子,灵魂又回到我自己身上,体会做一个父亲的感觉。
怀里软软地还不停在动的小人儿,这么小,但是五官和身体每一部分都不缺,让人惊讶,感觉很奇特。又不敢动,怕弄疼了他,小心翼翼的保持一个姿势,直到身体僵硬。
英子咯咯地笑了起来,第一次见她笑得这么开心,笑起来真好看,我傻傻地看着她,见我盯着看,她不好意思地接过孩子,脸上一层红晕,我压抑不住地心跳,肆意地穿梭在孩子、英子和我自己的身体中。
我和英子的话比以前多了,她教我怎样照顾孩子,教我做饭,教我招呼客人,我好像比以前灵光多了,不知道怎么做我还会问。常常瞅着她们娘仨依偎在一起,我的内心有一股暖流在升腾,慢慢充满全身。
04
英子的娘家很远,脚程大约四五个小时,我们在不忙的日子里,给爸爸准备好几天的伙食。我们俩肩上一人扛一个包,她抱着小的,我抱着大的,一大早出发,迎着太阳的方向,孩子把脸藏到我们怀里,直到太阳挂在头顶,我们就到了。
半路上有个烧砖的砖窑,搬一片砖一分五厘钱,我送回她们娘仨,就跑去搬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整整八个月,我推回来一辆加重自行车,英子又笑了,眼睛里藏不住闪烁着的泪花。
又到了百花飘香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味道,我骑着自行车,前面带着五岁的女儿,英子抱着两岁的儿子坐在后面,我们一家人踏上回英子娘家的旅程。
为了让他们娘仨少晒点太阳,我加快速度骑行。路面坑坑洼洼,大大小小的石子不均匀地撒在路上,有一些石子已经长在地面上,自行车在路上抖动得厉害,英子喊“慢一点,慢一点……”我慢下来,自行车还是抖,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我尝试着调整速度,调整路线,但还是抖得厉害,英子提议,下来走上吧!我答应了,慢慢减速,还没等我完全停下来,英子已经跳下来了。
英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抓着自行车,突然跳下来,由于惯性,她可能摔倒了,当我回头看时,英子把自己卷成一个球状,做着前滚翻地动作,几乎看不到孩子。
我赶忙抱下来女儿,扔掉手中的自行车,跑过去看英子。她以头为点,球状慢慢散开,露出了怀里的儿子,先抱起儿子让他站在地上,再扶英子,她的表情决绝地看向我,不肯配合,我抱她的头时,黏糊糊的一片。
再看,地上鲜红的接近三棱体石头,鲜红的地面,我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我赶忙取下她的围巾,塞到脑后洞口处,可是阻止不了涌出来的鲜红色液体。我抱起她大声喊着英子,往她家的方向奔跑,孩子大哭着跟在后面。
好像是从春天跑到寒冷的冬天,到家时,我全身发冷,冻的上下牙直打架,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英子让大夫处理伤口后,几个人把她抬到外面的桌子上,从头到脚盖上一片藏蓝色的布。
我知道她也冷,想抱她进来,可是腿被冻麻了,不听大脑使唤,竟然动不了,想说话,嘴、牙齿、牙床都在哆嗦。
远远地看着那一片布,英子突然走过来,她笑着摸我的脸,她的手比我还冰凉,我拉着她的手,给她搓,不停地搓,用尽全身力气给她搓,她一直看着我笑,我竟然不争气地哭了,一滴泪掉到她手上,她的手热了,慢慢她全身都热了,冒着热气,我松了一口气。
她靠近我,用她的身体温暖我,慢慢的我全身也热了。我抬头看看我和英子肩靠肩坐在地摊上,阳光洒落在我们身上,全身暖暖的,好舒服呀!闭着眼睛感觉这惬意的时刻。
睁眼,温暖的被子盖在我身上暖暖的,看看身边,却不见英子,我边喊英子边掀开被子起身。
英子的家人闻声赶来,看着他们个个哭丧着脸,我的心像针扎一样痛,嗓子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又说不出来话了。
英子终究离我远去,她的笑容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我把自己关在与她共同生活过的家里,抚摸她用过的每一件物品,家具,感受她的余温。每每陷入沉思时,会情不自禁喊她的名字,回应我的只有自己的回音,一个男人到了每天以泪洗面的地步。
我和爸爸的生活又回到了以前,但是我们不再挨饿,英子教给我很多生存技能,足以让我们不饿肚子。
英子走后,我最喜欢干的事情是去她的娘家,不停的干活,干得累倒在地,再蒙头大睡,醒来后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英子的妈妈哭着对我说:“孩子,你是苦命的孩子,早早死了娘,偏偏英子也害了你,为了两个孩子,你要好好的,以后孩子就靠你了!”我默默地点点头。
自英子走后,孩子一直都在舅舅家生活,说好的等上学了我再接过来,过了这个夏天女儿该上学了,英子妈妈说先把女儿接过来,还能和我说说话。
05
一天中午,天大晴,也没什么生意,我寻思着该去看孩子了。突然,家里来了两个女人,三、四个男人,他们来之后先看看我,再里里外外看看我家院落房子,他们商量着,完全没有把我当成这里的主人。
其中有一个女人,她上下左右地打量我,我忍不住问她:“住店吗?”
“不住!”她干脆利落地回答。
……我竟一时语塞,不知道再问什么好。
“你认识我吗?”她嬉皮笑脸地问我。
“不认识。”我看看她后肯定地回答。
“你认识他吗?”她把一个男人拉到我面前。
“……不认识!”我看着男人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了想又觉得没见过,便老实回答她。
“不认识就好。”她有点得意地说。
我从孩子舅舅家回来后,那一行人又来了,上次问我的女人直接走到我面前说:“这里人都说你们家的男人克妻,我命硬,不怕,你看咱俩凑一块,你同意不?”
……我看看眼前说话像机关枪一样的女人,再慢慢反应她说的话,又一次语塞,不会说话了。
“这是我哥,张扬!你不认识他没关系,你们这里的人都认识他,不过放心吧!我们不会欺负你的!”她看着我又一轮轰炸。
……我完全反应不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
“你的这房子太破了,我们出资先把你家后院盖起来,再盖你们这铺子,不过这钱是先借给你的,以后都要还。”那个男人走到我面前给我说。
“赶快答应,我哥给你说话呢!”那女人又对我说。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好吧,就这么定了,我们改天挑个好日子再下来。”那个男人说完,他们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们走后机大婶才告诉我,张扬就是我们这十里八乡的霸王,他的妹妹张珍,就是对着我说话的那女人,她男人出事了,带着一个女儿,她要嫁给我,和我过后半生。看看机大婶的表情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但她说张扬说话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一个月以后,那个女人穿着一套粉色的衣服,蹬着一双高跟鞋,进了我家门,从此后,她就住扎在这里,干什么基本都是她说了算。
我家房子从马场变成了气派的红砖房,生活从这里最差的一跃成了中间水平。张珍中等个子,微胖。从外形说,比起英子各个方面都不如,但是厨艺相当好,也特别能干。
她把后院开成了旅店,铺子开成了饭馆,自己主厨,生意特别好,没用几年账全还清。我就是她的马仔,随叫随到。
张珍来我家两年后生了一个儿子,她继续忙着招呼生意,我的任务就是抱儿子,等女儿放学回家我才能歇一会。
想起英子生完女儿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做饭,却没有叫醒我,现在才能感受到,英子轻轻地干活,是怕吵醒我,每每想起,我憋一股眼泪咽下去……
海棠是我和英子的女儿,她特别懂事,好吃的都紧着家里的弟弟和妹妹,时时看着张珍的脸色,抢着干家务,抢着抱孩子,我这个傻爹都能看得出来,孩子在后妈这儿想极力讨好她。
小儿子登峰三岁那年,我和英子的儿子文强马上到了入学年龄,想把他接过来,就是不知道怎么和张珍开口。有一次我给小儿子说“你哥哥马上也要上学了!”
张珍正好听见,她一把抢过海棠手里洗的碗说:”你出去玩会吧,我来干!”我的女儿知趣地出去了,以为她要和我谈我儿子上学的事情,结果她什么也没有说。
到了吃饭时间,女儿还没回来,张珍已经把饭菜摆到了桌子上,我起身说:“我去找找海棠。”
“回来!”只听得一声嘶吼,我吓呆了。
“那么大孩子了,吃饭不知道回家,还要老子跑去叫?”我回头,只见张珍对我厉声道。
我伸出去的脚又收回来,端起碗扒拉一口米饭,来掩饰我复杂的情绪,并嚼着看向远方……天呐!我的女儿竟然在墙外不远处高高站着,她完全看到了这一幕,她已泪流满面,只是憋着声,没哭出来。
我就着眼泪吃完米饭,冲出去,可是,海棠已经跑了很远很远。我把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生气自己无能,都不能让孩子在家里好好吃顿饭。
第二天一早,机大婶告诉我,海棠去舅舅家看弟弟了,我的心一紧,孩子才十岁,这么早一个人走过去不怕吗?我想追过去,机大婶看出了我的意思,她说孩子倔强,这会子怕已经到家了。
这几天我都心烦意乱的朝路口张望,想象了一百种海棠出现在我眼前的画面,偏偏出现了第一百零一种。
三天后,一个人急匆匆跑过来说:“路上有个孩子出事了,好像是你家的,你赶快去看看!”我听见“出事了”三个字,踩着自行车疯跑,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海棠侧着脸躺在路边的水渠旁,我抱起她,看到了她的嘴,像缺水的鱼一样,张的圆圆的,我轻轻摇我的孩子“海棠、海棠……海棠…………”
不知过了多久,我抬头看见一树梨花绚烂在不远处,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极了内敛的英子,“哇……哇……英子,我的英子……”
心如刀绞,感觉英子在嘲笑我,鄙视我,埋怨我,甚至在唾弃我,连孩子都照顾不好,我枉为人父,我的孩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我疯了似的翻动海棠的身体,看看到底伤在哪里?
孩子出事的地方离英子的墓穴不远处,孩子身上并没有伤,似乎只是缺氧而亡。总感觉是她带走了孩子,是我无能造成的结果,从此,我背着深深地自责和负罪感过这一生。
海棠和她母亲埋在一块,我去孩子舅舅家见了儿子文强,愧疚感和自责感让我都不敢看文强的眼睛,我发誓一定要带他回去,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重组剁烂了、碾碎了、抽空了的心,面对生活。带着对英子她们娘仨的愧疚和对张珍的愤怒,冲到张珍面前,脑子里循环播放着张珍对海棠的脸色,把自己内心无比复杂的情绪发泄在张珍身上,来缓解自己喘不过气的胸口。
我抡起巴掌,卯足了劲想要打在张珍身上,张珍看见我要动手,大声喊:“救命啊!要杀人了……”歇斯底里的声音,穿透我的耳膜,在空中飘荡。
我的手突然停在空中定住,脑子里出现了张珍第一次来我家时说的话“人都说你克妻,我命硬,不怕!”全身打了个寒颤,觉得我这一巴掌下去击中要害,一定会出人命。愤怒一点一点消散,头脑越来越清醒,于是缓缓地放下手,对着打滚哭闹的张珍说:“你走吧!”
张珍震住了,我自己都很震惊,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思维已经跟不上想法了,我到底要干什么?闭着眼睛想想这个办法挺好,我就可以带着文强一起生活,于是又说:“你走吧!这样很好,我就可以带着文强他们一起生活了!”
说完后就像经历了一个人生重要的时刻,好像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一样,满意地回到后院,包着被子睡下了,好像是等待张珍自行离开。
浑浑噩噩地睡了有几天,突然,一把大手把我从衣领上拎起来扔到墙壁上,我很配合的和墙壁撞击着,一次又一次。身体越来越麻木,头脑越来越清醒,张扬瞪着血红的眼睛狰狞地看着我。
“你这个软骨头,竟敢打我妹妹,不想活了!”他怒吼道。
我嘴角微微上扬,挑衅地看了他一眼,密密麻麻的拳头如雨点般落在我身上,感觉很爽,希望他打得更猛烈一些,似乎这样才能对得起英子和海棠。
一阵暴揍之后,他把我像扔一张废弃的物件一样随意地丢弃在地上。喘着气,点起一支烟深吸一口。过了良久,地上烟头丢的七七八八,他使劲踩灭最后一个烟头。
“为什么要打她?”他问我,语气中夹杂着怒气。
“我要接文强下来,让孩子读书,我女儿走了,是因为张珍给脸色,她死得好惨啊……”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想起女儿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说什么?你女儿死了?怎么回事?”他又一次抓起我的衣领,把我拎起来。
我毫无逻辑地说着脑子里的片段,说了很多,张扬慢慢皱起眉头,脸色沉重,似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他喊来张珍,竟然当着我的面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走之前又把张珍拉出去说了半天。
张扬走后,张珍的态度变了,她说让我去接文强,她一定好好待他。可能是对海棠的愧疚吧!
以后的生活过得顺利而省心,文强和小儿子登峰关系特别好,一起上学,一起玩耍,张珍带来的女儿沐沐也很懂事。我和张珍经营着餐馆和旅店,生活过得忙碌却充实。
孩子长大了,文强去了外地安家落户,登峰离家不远的地方工作,最后继承生意和给我们养老送终的人是张珍的女儿沐沐。
张珍是一个强势的人,但是心不坏,她一旦真心待人,可以把最好的给你,我很感激她从来没有嫌弃我软弱,她像一个男人一样操持着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把我的家从破败不堪变成了家庭富裕、儿孙满堂的兴旺景象。
她的存在也彻底打破了我家男人都克妻的魔咒,因为她一直守候我到命终时刻。
06
那一天我吃不下饭,也说不出话,应该是时日不多了,文强一家和登峰两口子都赶过来,我匆匆看了他们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家人的哭声。
我使劲推着文强,想告诉他我还在,可是文强一点反应都没有,只顾张大嘴巴流着泪大声地哭,我又推登峰,还是没反应,我摇一摇张珍,只见她半眯着眼,呆呆地望着前方,顺着她眼睛的方向,我才看到是我自己躺在那里,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我才明白,我的一生已经走完,是该离开的时候了,又看看他们每一个人,不舍深深涌上心头,早已习惯了家人们在一起,有欢声笑语,有爱有情,又想起了英子和海棠,似乎就在昨天,她们先我而去。抓一把跪在灵前的亲人,如烟如雾,飘出很远。
我已泪流满面,不停地抽搐着,抹一把泪水,却在指缝中看到了璀璨的大桥,既熟悉又陌生,我这是在哪里?
任思绪飘回生前家人们给我的葬礼,一个一个细节回放一遍。再看看这陌生又熟悉的大桥,似乎有零碎的记忆,我踉踉跄跄起身,包里的电话响起。
“喂,你还好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好熟悉的感觉。
“英子、英子,是你吗?你在哪里?”我急切地喊道。
“我在你家楼下,来拿我的眼镜,是你送下来还是我自己上去拿?”她问道。
“你等着我,我马上到。”
我又站在大桥的路口,突然想起来:我站在路口有一辆车飞奔而来,左转弯的车本来就是奔这个方向而来,不过不会撞上我,是我自己吓倒了,再看看手机日期,2021年10月21日,原来我只是在路边做了一个梦,耗时不到一小时。
却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历了一生,从生到死,悲伤的、快乐的、撕心裂肺的痛,真真切切还留在心中。
我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楼下,灯光下靓丽的女孩,齐肩发在风中随意摆动,背影略显凄凉,恍惚间似乎是英子已经等我好久了!压在心底的思念像火山般喷发出来,再也等不及,跑过去拥她入怀。
“几天不见,你变了,你知道我要去嫁人了,这样抱着好吗?”她边挣脱边说。
我心疼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用说话,爱已穿越在我和她之间。
一梦一生,一生一霎那,让我学会了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