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菲菲
短篇小说/ 袁非
小学时候，班上每次考试，我都是第一名。这还不算，最牛的是作文，每次老师必定作为范文在班上念一遍，念完还要到其他班级去念。老师碰到我的家长说：“你家孩子是个考大学的料。”老实巴交的老爸反问一句“考大学就跟你一样，算吃上国家粮了不？”老师笑笑，大声说：“是，比我还强，我是民办老师，算半个国家粮。”老爸乐坏了，回家立马减半我砍柴、割猪草的工作量。这是我一个人独占的荣耀，让我学习劲头十足，让我对未来充满幻想。
可是，这是袁菲菲出现之前的情况。四年级下学期，袁菲菲转学过来了。起先我只是惊讶于她的美丽，惊讶于她洁白的衬衫衣领，露出长长白净的脖子，公主般的高傲。我用什么来形容她的美丽呢，总之，那天袁菲菲来到班上的时候，班上连最调皮的男生也屏住了呼吸，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安静。
下课的时候，女生早就围拢过去，叽喳成了一团。男生也没有心思打闹，装得漠不关心，其实都在远远地偷看。心里都想讨好她，嘴里却要表现出不屑。但其实，袁菲菲根本就不跟男生说话，从不找男生借削笔刀、橡皮泥之类的。
我心里最坦然，心想，等到考试或者老师念作文，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终于等到那一天，老师在发作文本之前，拿起其中一本，我心里暗暗得意，还不忘偷瞄了袁菲菲一眼。谁料，老师清了清嗓子：“今天我们来学习袁菲菲的这篇作文…….”，然后就念了起来。我脑袋一下子就晕了，感觉不可思议，甚至怀疑老师是不是弄错了。但听完后，心里还真有点服气，感觉至少与我写的不相上下。哼!先让让你，等到考试再说，我心里想。
紧接着就是一场语文、数学的期中考试。老天啊，袁菲菲居然考了两个满分，而我只是数学满分，语文作文被扣了一分，破天荒排名第二。这对我可是不小的打击，不仅仅是伤了自尊心，还大大延缓了我和袁菲菲做好朋友的计划。我原想以一个尖子生的完美形像，让她对我高看一眼，在同伴面前可以显摆显摆。可恶的白天鹅，长得漂亮就算了，成绩还这么好，让人活不活！我决定暂时不跟她交朋友了，先在学习上打败她再说。此后一年多时间，我暗暗与袁菲菲较劲，不管是作文还是学习成绩，不是她第一，就是我第一，彼此不相上下。
班上跳过六年级直升初中的只有我们两个，遗憾的是我们分到了不同的学校。到了初中，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落落，学习劲头也下来了，整天无精打采，成绩变得非常一般。心里总是想起那个梳着长长马尾辫，一年四季穿着白衬衣，露出好看脖子的女孩。不知道她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是那么骄傲，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在小学同学一年半的时间里，我跟袁菲菲其实还是有过交往，也说过不多的几句话。他的家庭条件相对我们要好很多，听说她爸爸妈妈都在外地打工，爸爸有做泥瓦匠的手艺，有时做一些小的工程。经常给家里寄钱、寄物，一家人不愁吃穿。袁菲菲经常书包里装着那种“大白兔”奶糖，分给班上女生吃，女生边吃边对着男生咋舌头，馋得我们流口水。我是唯一幸运的，有几次我在书包里发现了奶糖，虽然不多，有时两颗，有时三颗，用作业纸包着。我知道那是袁菲菲偷偷放进去的，不知道是对一个合格竞争对手的奖赏，还是有其它意思。反正这是我打死也不能说出去的秘密。
秘密放在心里，就会不停地发酵，发酵后，就慢慢变成了一种想念。想念之余，我开始关心和偷偷打听袁菲菲的消息。初二上学期的一天，我终于从一个高年级同学的口里知道了让我万分震惊的事情。
袁菲菲跳河了。
我惊恐之下，还是把事情打听了一个大概。原来，袁菲菲初一时成绩还是继续保持拔尖，班上有位长得文质彬彬的数学老师，见袁菲菲父母长期在外，就格外对她关照一些，包括学习上经常给她做一些课外辅导。不知不觉，缺少父爱的袁菲菲朦朦胧胧中对他产生了一种依赖和爱慕。这位女儿差不多与袁菲菲一样大的老师，也就半推半就，结果有一天袁菲菲的奶奶发现了袁菲菲被搞大的肚子。奶奶赶紧打电话告诉袁菲菲父母，结果父母跑回来，到学校大闹一场，该老师被开除公职。可是打胎之后的袁菲菲还是没有醒悟，偷偷跑去找这名老师，吃了闭门羹，冲动之下，跳进了离小镇不远的小河里。
自然是被人及时发现，救了过来。
我见到袁菲菲的时候，是在初二下学期。那天，我听到打铃匆匆跑进教室，发现后排坐着一个陌生的女生，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大半边脸，我没有在意。老师进来给我们做介绍，我才认出她就是袁菲菲。她依然穿着洁白的衬衣，挺着长长的脖子，高傲地望着前面。但当我回头与她目光触碰的时候，我感觉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来了，就好。我想，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疼痛，有一种想保护她的冲动。她依然不跟班上男生主动说话，包括惟一小学同过学的我。
不管怎样，袁菲菲的到来，让我悬着的心有了着落，我也开始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有一天，我鼓起勇气跟她说，我们再比一比，看谁能考上重点高中。袁菲菲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认真地看我，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眼睛里隐藏的感激与欢喜。
时间很快就到了初三下学期，这个时候我的成绩已经从中下游冲到了年级前二十的水平。袁菲菲进步更快，有时候月考，她还考进过前五，正常也稳定在前十。我为她开心，也为自己高兴。
一天下午，我紧张学习之余，突然发现班上少了个人。心慌意乱之间望向袁菲菲的座位，果然是空的。一直到上完最后一节课，也没见她回来，我问袁菲菲的同桌，她告诉我，吃完中饭，来了一个顶着一头波浪，打扮妖里妖气的女人。好像是袁菲菲妈妈，把她叫走了。
我预感到不妙，果然晚自习时袁菲菲回来，我看到她脸上有泪痕。坐在座位上，好久也没见她翻动手中的书页。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里替她担心，弄得我整个晚自习也没心思复习。
后来几天，观察袁菲菲，好似恢复了正常，甚至感觉比往常活跃很多。因为我看到她居然主动跟班上几个平日里有些流气的男生打招呼。但我又有一丝不安，说不清为什么。
等到一次摸底考试，我才知道这些不安来自哪里。袁菲菲的成绩居然一落千丈，排名跌到了后几十名，让人大跌眼镜。
我决定找她谈谈，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个想法，但仿佛我与她之间有很深的关联，我要对她的进步负责一样。
那是周末的一个下午，我去了袁菲菲的家。她家与我家相距不过五公里，虽然我没去过，但随便一问就问到了，仿若她家在她们村挺有名气一样。
还没有走近她的家，远远就听到脸盆摔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她奶奶尖锐的叫骂声，远看有一个男人揪着头发蹲在地上。
“……你仗着赚了几个臭钱，乱搞女人，你媳妇也学你的样，一对畜牲不如的东西！你打断她的腿有什么用？你们离婚有什么用？可怜我的乖孙女啊-----，我好不容易把她带大，就是你们这一对狗男女，不学好，又把她带坏了……”
我偷偷走近找寻了一遍，没有看到袁菲菲。眼见她奶奶举着一根竹棍对着地上的男人劈头盖脸打下去，吓得我赶紧就跑。
刚跑出两百米远，一个拐角处，我看到一堆草垛，草垛旁有个身影，仿佛是袁菲菲。停下一看，果然是她，我想喊却喊不出，心里准备好想说的话，也堵在了喉咙口。因为，我看到袁菲菲手里夹着一根烟，望向我的眼神里飘过一丝戏谑，或者怨恨。我往前跨一步，却看到草垛后面转出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那是班上最痞的一个男生，嘴里叼着一根稻草，两手边系裤腰带边向我走来。我瞬间脑袋一片空白，转身落荒而逃。
中考前一个月，袁菲菲突然辍学了。一个月后，我也发挥失常，与渴望中的重点高中失之交臂，进了一所普通中学。
以后若干年，我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袁菲菲的身影。包括她的名字，也被我努力咬碎，像口水样的被我狠狠吐在风中，随风而逝。
直到我大学毕业那一年，我在等待分配的间隙回了趟老家。当我和一个初中同学在乡间小路上散步，路边不远处田野里，走来一个皮肤黢黑的中年妇女，挑着担，怀里抱着一个小孩，身后蹦蹦跳跳跟着一个。
同学突然抬手指了一下，转头问我:“你还认得出来吗？”
我说:“谁？”
“我们的老同学，袁菲菲呀！"同学不好意思笑了笑。
我的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一次，我落荒而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