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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与白

2025-08-05  本文已影响0人  郭艾晨

[郑重声明:作品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场让人头晕眼花的社会混乱,总算结束了,但是大多数东西依然保留着,像是某种惯性。比如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社员出工,工分计算,各种票证,队里的大喇叭,家里的小喇叭,横幅标语,石灰标语,等等。

不光村里是如此,镇里也是如此。十五岁的青梅,走在听泉镇的大街上,见大街上的光景,跟以前差不多,只是少了一些紧张气氛,没有一些红袖章站岗。而且阳光更加明媚,照得一切闪闪发亮,通透如明镜。这让她心里亮堂了许多,眼里也有了几分眩惑。她是跟邻居金花一起到镇里买红纱巾的。色泽艳丽、质地光滑的红纱巾,围在自己脖子上,左右好看。母亲见她长大了,跟村里大姑娘一起出远门,破例给了她两块钱,绿色的纸币,上面有一个微笑的纺织女工。剩余的部分,可以买点好吃的东西作为午饭。

其实,青梅跟金花长途步行到镇里的,另有一个目的,是要顺便特地到自己最初被遗弃的地方去看看。尽管从小多次被人指出自己是捡来的,是从镇里捡来的,让她时不时感觉到自己不是亲生的,是需要感恩养父母的。自己的来处既然是镇里,可能最初是镇里人家的,对于自己来处的真正探寻,还是要等到现在,因为她现在十五岁了。更准确地说,是十五岁零一个月。她似乎真的长大了,应该有了清醒的自我意识,包括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看着青梅和金花在自家镜子前梳妆打扮,爱臭美,跟金花亦步亦趋,金花娘笑了,突然说:“青梅,你知道你捡来时候的具体地点吗?”这话引起了青梅的注意与思考。金花娘想了想,还是告知了:“是在镇里的中心菜场的门口,是你妈很久以前说的。”金花娘一边琢磨这话的后果,一边讪讪地离开女儿的厢房。金花冲青梅挤眉弄眼,快言快语的她,比青梅更有主意和想法,而且敢于行动。

镇里的中心菜场是一个显著地标,跟百货商场、电影院、邮电局、镇政府一样,镇里以及附近没有人不知不晓的。在供应定额、物质紧俏的年月,它跟百货商场一起,是人们最喜欢闲逛的地方,即便没有钱和票,逛一逛也是一种幸福。用略带夸张的语言描述给同伴听,能够激发很多人的想象力。

到了中心菜场门口的高大条石牌坊下,青梅和金花停了下来,她们忽然意识到一个未曾预料的问题,青梅婴儿时被遗弃的具体地点,到底是在牌坊内外的何处呢?这个问题似乎不重要,也似乎重要。

金花毕竟大两岁,到了准备开亲的年纪。她观察四周的地形、布局,指着牌坊靠里拐弯的一个角落,说:“这个地方比较隐秘,应该是这里吧。”

青梅见那个角落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心想当初母亲未必特别心狠,至少会选择一个阴凉舒适的地方,让襁褓中的她安静躺着。这么想着,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襁褓,里面一个睡着的婴儿,树荫遮盖着她,像是母亲一般。幻觉退去,空地上只剩下一棵香樟树,于是树具有了独立的意义,仿佛是母亲本身。母亲就一直站在那里,等着女儿长大了,自然会回来找她。如今,女儿真的回来了,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轻微的飒飒声,仿佛是母亲的微笑和呢喃,还带着一种好闻的香味。这么想着,青梅忽然眼圈湿润起来,嘴里轻轻说:“妈,我来了。”

金花并未理解青梅莫名的幻觉,隐秘的幸福,蓦然的激动,见她有些痴呆,对着树说话,担心她犯傻,赶紧笑起来,拉起她的手,故作深沉地说:“知道地方就够了,没必要太在意。那个妈不要你了,还喊她干啥?我们进去看看菜摊,再去逛百货商场吧。”这算是宽慰的话吧。

在镇里逗留了两小时,她们恋恋不舍地往回走,到了镇外李庄,竟然出事了。李庄村头是一片意杨林,本不足道,无非可以行人提供遮阴歇脚的地方,顺便可以等班车。怪就怪在树林边一条岔道,是通往李庄田野、鱼塘和镇里坟场的,这里到了下午,就显得有些阴森,少有人走。

金花和青梅走到这里,岔道里正好走出两个人,其中一人,是金花的死对头,叫西旺,是李庄的。西旺跟人钓鱼,偏偏遇见了金花。李庄有金花的姨妈,每年过年时,寒暑假时,她多次过来走动。跟表姐一起打牌时,村里的西旺有时前来凑趣,一起打牌,就惹麻烦了。西旺喜欢她,而她喜欢跟他同村的另一个男孩。去年过年之后,西旺就托媒人到她家提亲,被她拒绝了。不久前,媒人再次登门,这次说的人家,正是金花喜欢的那个男孩。能够嫁到镇里的郊区,离镇里只有一步之遥,而且是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这再理想不过了。

西旺怪怪地说:“怎么,不理我了,你攀上高枝了吗?”

金花呛道:“笑人!我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吧?!”

这本是一句亮明态度的常用话语,希望对方尊重自己,遵守规则,却生生刺痛了西旺的自尊心。选择,意味着在两个男孩之间做出选择,而选择的结果,往往是好的一方。那么被抛弃的一方,一定是不好的。不好的,就看怎么说,怎么评判了。往重里说,是骂他,不配,不成器,二流子。

西旺狠狠地说:“以前打牌时,你的手被我碰过几!。”

金花说:“那是你乱来的。”

西旺狠狠地说:“是我乱来的,又这样?我再乱来一次,又怎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钓鱼竿递给同伴,抓起金花的手,往岔道深处里拉扯。他似乎不能容忍自己喜欢的女孩拒绝自己,更不能容忍她嫁到自己眼皮底下。眼前一朵娇艳欲滴的花,决不能让同村的其他人尝鲜。事实上,他是村里小队长亲自委任的看塘人,还看护西瓜、玉米、红薯之类的瓜果、粮食,只有他才能镇住偷偷摸摸的人,保住队里的劳动成果不被破坏。平时没事在此闲钓,趁地处幽僻,已经轻薄了几个年轻女人,包括夜里偷瓜的。

青梅被吓着了,不知如何是好,出于好姐妹的情谊,她本能地去拉扯金花,却被西旺的同伴用钓鱼竿隔开。那人说:“没啥,只是进去谈判!”

这哪里是谈判!西旺拽着金花到了路口芦苇丛的深处,开始动手动脚,像个野兽。里面的金花尖叫起来,外面的青梅也尖叫起来。她赶紧跑开,到大路中间大喊。路边有两个人停下来,没有动,是李庄的人,看热闹。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路过,赶紧停下来,跑过来,是跟自己同村的金财。金财是黄村著名的二流子,时不时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招摇过市,此刻见同村的青梅发狂大喊,竟然停下来帮忙。毕竟是同村的熟人,谁都会伸出一把手,而喜欢吵架打架的“侠客”,尤其如此。西旺的同伴见是金财,不敢阻拦。金财大吼着冲进岔道,跟西旺扭打在一起,像两条恶狗,相互撕咬起来。

在西旺的同伴找来三四个帮手之前,金财用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她们,加速离开现场。金花平时厌恶金财,此时不得不心怀感激。快要甩不脱时,刚好从县里到镇里的长途班车开来了。金财挥手,大叫,截住大车,将她们塞上去,而自己空车跑得更快。他们分批逃回村里去了。

青梅是黄村王会计的小女儿。

王会计已有三个儿子,养起来费力。特别是三年大饥荒时期,村里饿死了很多人。一窝黄口叽叽喳喳,瞅起来焦心。生产队的大食堂早揭不开锅,队里收获的一点粮食多半交公,保证公家之用,其余分给各户,狼吞虎咽就没了。为了少交公粮,王会计和小队长一起没少耍花招,但都很难逃过大队、镇里的法眼,各种层层摊派的任务指标太多了。

熬过冬天,到了春天,是播种时节,社员们不干,索性连种子也瓜分吃了,简直是发疯了。春荒是最难熬的,等不及蔬菜张熟,家家去田园里扯红薯藤、南瓜藤,去池塘、沟渠里抓鱼虾、摸螺蛳、踩蚌壳、捉青蛙、扯藕梁、采红菱,去田野挖各种野菜。荠菜、野蒜、马齿苋、柳芽、榆钱、槐花、桑叶、酸模、商陆、刺儿菜、蒲公英、茅草根,都被列入野菜之列。

田里长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能吃的,都一窝蜂抢。刚长出的青草、树叶、树皮,乃至老树皮、老树根,只要纤维不是太粗,味道不是太怪,都被吃了。山里还有一些地雷形状的薯莨,本是染布、止血的材料,跟红薯相似,被人挖回去吃了。山里还有一些白色的观音土,本是制陶、做砖的材料,跟面粉相似,被人挖回去吃了。有的人饿昏了,见四条腿的板凳,以为是煮熟的狗肉,扑上去就咬,狗子没有惨叫,自己倒惨叫了。

村边公路,走来一个挑担子的外村人,箩筐里尽是白萝卜,大小不等。有人打招呼,不理,是个哑巴。哑巴大汗淋漓,神色疲惫,看起来饥渴难耐,却没有吃萝卜。这是个极其安分守己的人。给生产队运输粮食,只有队里分派才能吃。哑巴趔趄了几下,突然倒地,双唇紧闭,再也没有站起来。黄村的人赶上去,本想来抢救,口里说着“罪过罪过”,却将白萝卜一抢而光。

王会计是精打细算的人,对生活自有安排。地里亩产水稻多少斤,他心里清楚,早就预感农业浮夸风不对劲,吃大食堂那阵,他就时不时偷点米回家,藏在床底下铜皮包角的木箱子里,且不让孩子们知道。储备一些粮食,任何时候是对的,动物们也都有这个本能,天经地义。如果大米日久生虫,就要磨成炒粉做干粮,而在孩子们眼里,它是美味的零食。旧米去了,新米再填进箱子。

等大食堂解散,他私下存米已有两大箱,箱子四角全用铁皮包着,老鼠啃不动,小孩拖不出。家里存有的口粮吃完了,却不急着动用。他们跟其他人家一样,吃糠,吃麦麸,吃野菜,在原野里讨生活。实在熬不住,这才决定用它们,偷偷吃着,叮嘱孩子们千万别声张出去。于是,他家白天两顿照样吃野菜,或者煮烂的树皮、树根,半夜起来偷偷喝灶火煨好的稀粥。半夜里的那些粥香,成了孩子们人生记忆里最幽秘、最温馨的部分。

等小队里口粮发足,日子缓和,王会计依然设法存粮,计划每年如此,有备无患,且不想再添孩子。三个儿子就三个儿子吧,虽然没有女儿,要女儿最终也属于别人家的,不要也罢。偶尔夜里做那事,他都小心谨慎,老婆要急了,他就鼓动她去结扎。结扎说起来难听,倒也省事。

不想,老婆有天去听泉镇里买东西,顺便抱回来一个女婴,只半岁大。说是镇上菜场捡来的,不知是哪家的,怀里纸条只写明出生年月,还放着六元六角钱,可见父母是被逼的。

王会计一见,气炸了,骂道:“谁叫你捡的?捡个赔钱货回来干啥!你有奶水喂啊,有粮食喂啊?”白大娘说:“我站在那里瞧,她哭了好久都没人理,会饿死的。我一抱起她,她就不哭了,张嘴要吃。瞅着多可怜啊。你也别精打细算到抠门了,床底下不是还有两大箱存米吗,不吃会长虫的。”

王会计想了想,又埋怨起来:“老大秋生马上要结婚,要生孩子,你让我们孙子和这孩子怎么称呼啊?”白大娘一听,笑了起来,说:“别担心,这在大户人家是常有的事,该叫啥就叫啥,这是命。”

在女人的无理纠缠面前,王会计越说越没气力:“你和儿媳妇一起养孩子,成什么体统!”老婆忙着给孩子喂晾温的米汤,没理他。

已是惊蛰时节,乡野一片泛青,青翠代表希望,代表粮食。女婴有了自己的名字,叫作青梅。带个梅字,是因为老婆一直喜欢这个字,村里很多女孩都带这个字,什么春梅、红梅、梅英、梅香的,仿佛是贤惠女人的标志。她不喜欢女孩名字里带个花字,仿佛是花姑娘。她年轻时遭遇过鬼子兵的追逐,对这三个字特别敏感,厌恶之情,发自肺腑。王会计对此没有言语,反正只是一个名字,叫啥都一样,只要听起来像女孩的名字,只要不太出格。

青梅每天喝米汤、吃稀饭,身子骨一直很瘦,见人总有点害羞,像个小老鼠。等秋生娶回媳妇,生下孩子长白,她已经两岁,满地跑了。

长白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生下来时,正好天光亮了,是白天。而且这年是龙年,长白就是小白龙。长白的另一层意思是长长久久,好养活。起先,白大娘顺着青梅的名字,说就叫青白吧,王会计一听沉下脸,说:“青白不好!好像孙子来路不清不白。好像家里人处得不清不白。好像我们家不问青白,不讲道理。”他不愧身为会计,能够在一时之间,将一件小事的各种利害关系,计算得清清楚楚。略作沉吟,肚子里有点墨水的王会计说:“就叫长白吧。”

青梅落下饿症,总是渴望富足的食物,望着天上圆圆的太阳,几次说是鸡蛋,好大,好香。她望着大嫂给宝宝喂奶,小嘴总是蠕动着,从不知道奶水是啥滋味,自然有些好奇。年轻爽朗的秋生媳妇笑了,招手让她过来,轻轻将她的头摁在奶子上,用外衣半掩着,将奶水喂给她吃。甚至一边一个,看着就开心。

太阳从窗户照射进来,两个孩子在透明的阳光中兀自笑着,小睫毛一眨一眨,整个身子似乎要漂浮起来,蝴蝶风筝一样。半岁的长白,第一次含含糊糊喊了一声妈,两岁半的青梅,跟着羞怯但清晰地喊了一声妈。秋生媳妇兴奋之余,愣了一下,纠正道:“我是你大嫂!”

王会计瞧见了不开心,还是心疼小孙子,骨碌着眼睛,鼻孔直出气,但不说话。秋生媳妇默默扯下衣摆,不再喂奶给青梅。

十五岁的青梅,依旧是瘦小干瘪的身体,浑身有骨感没肉感,胸脯发育不良。在村里,她落了个“筷子”的绰号,瘦长瘦长,传神而尖刻。一帮年轻小伙子,极少拿她当做女孩,只瞥了一眼,就基本不再看第二眼。

白大娘着急了。她急的与其说是青梅,不如说是冬生。冬生已经二十二岁,该结婚了,这个年纪,在当时也算是必须筹谋的。可是青梅太小,只有十五岁,似乎不能正式结婚。即便偷偷办酒结婚了,可她太瘦了,不像个女孩样,不仅不适合生孩子,还会落得村里人笑话。

白大娘不是没有别的方案,也想过为冬生物色一门亲事,可是王会计不乐意,说再等两年,再等两年,两年以后,他们应该可以了。白大娘明白,他心疼的还是聘礼。王会计一心为公,竟然没有积攒更多的钱财。

他们对冬生嫌弃青梅的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希望情况有所好转,因此明里暗里改变态度,让青梅多多吃饭,家里有猪肉吃,也让她多吃一些,不再担心她比长白吃得多,长得胖。青梅要吃零食,他们也能默许了。事与愿违,青梅怎么吃,都吃不胖,让王会计怀疑她是否有肠胃方面的毛病。面对这双“筷子”,冬生真的已经厌烦了她,仿佛筷子就是工具,是用来夹取食物的。它本身不是食物,是不能吃的。能够跟筷子结婚的是碗碟,他可不愿落得个“碗碟”的光荣称号。碗碟是圆形的,他可不是矮胖的人。

夏天的一个夜晚,冬生到村里别的小队看露天电影,看的是反特片《羊城暗哨》。里面,有两个很漂亮很性感的女特务,一颦一笑,很是诱人。冬生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阶级立场,身体很不争气地有了反应。青梅不在身边,他只能偷看身边别的女孩。那个女孩似乎是这个小队的,不认识,带着貌似弟弟的小男孩看电影,坐在一条长凳上。一对羊角辫,身材颀长而丰满。

光影错乱、明灭不定之间,他站在小男孩身后,偷偷伸出一只手,假装是小男孩,轻轻摸了女孩露出短袖的手臂。她盯着远处的四方银幕,没有反应。这鼓励了他,继续将手指移向女孩的后腰。楚王好细腰,这腰身比筷子好。在尝到了小甜头后,他心有不甘,得寸进尺,希望得到实质性的东西。女孩起初以为是自己的弟弟,熊孩子缠身,转而意识到不对劲,扭头一看,吓得尖叫起来。冬生的幻想立即被粉碎。他很快被几个附近奔来的人抓获,被用一根布条裤带捆起来,扭移交村里,被关在大队部满是粮食的仓库里。

正在小队部加班算账的王会计,凭着自己的日夜辛劳,凭着跟小队长的多年交情,也无计可施。村里的民兵队长,声称自己只听大队长兼大队书记的,负责宣传文娱活动的副书记,也不能作数。偏偏大队长不在大队部,也不在家,找不着人,只能等到第二天处理。副书记无法,只得叫民兵队长将冬生捆在大队部后院的杂货间,那里有一张简易床,好歹能让冬生睡一夜。

也是合该冬生倒霉。跟冬生小队的小队长要好的副书记,跟大队长最近闹不和,正在较劲。大队长坚持要报警,用拖拉机将冬生扭送镇里派出所。副书记一气之下,撂了摊子。王会计最怕冬生蹲派出所,或者坐牢,不仅毁了他,也毁了自己。他拿出家里仅有的钱,买了两瓶白云边的好酒,一条小熊猫的好烟,偷偷去找大队长。大队长拒不收礼,让他去找副书记。王会计见他态度坚决,断定行不通,只得将礼品拎了回来,这更让大队长铁了心要报警。王会计转了念头,到那个女孩家里去道歉,将这些礼品悉数给了她家,希望得到原谅。女孩父母收了礼,说看在王会计口碑好的份上,这事可大可小,只看大队的意思。

皮球踢来踢去,僵持了一天。青梅见家里炸了锅,惶恐不安,只得逃出门,也不敢去金花家,就坐在村后的沟渠边,一个人发呆。这个家要是垮塌了,她也没好果子吃。古话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田野小路上,远远走来了一个人,是上次救过她们的金财,笑着跟她打招呼。

金财似乎看出她独自坐在这里的缘故,劈头就说:“你家里闹开锅了吧,想过怎样解决吗?”

青梅似乎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狐疑地说:“你能帮我三哥解决?”

金财说:“不是不可以,但要赌一把。”

青梅说:“可是我家没钱了,怎么感谢你啊?”

金财望着她,淡淡地说:“我只是赌一把,说一句话。你家也不用送礼,你以后记得还情就好。”

青梅情急之下,听成“你家记得以后还情就好”,就嗯嗯地答应了。反正不急,年底结算工分,有钱了,就可以了。青梅还有点半信半疑,什么叫“赌一把”,赌什么,怎么赌,金财并没有说明。他是村里著名的二流子,可能没个正经话吧。管他用什么手段,将事情摆平了就好。

在田野里闲逛了半天,肚子实在饿了,青梅只得走回家,如果没人做饭,她可以做。快到家门口,迎面看见父亲和冬生,灰头土脸回家来了。白大娘迎出门,半怒半喜,活脱一副阴阳脸。见了青梅,大声说:“死丫头,到底是捡的!家里遭罪了,你竟然跑不见了!”

大队长罚了冬生家一百个工分,还端掉了王会计的饭碗。后面一项似乎有点残酷而多余,可能是村部政治斗争的一种需要。这是青梅家近十年来最大的灾难,只为了保住冬生不被人押走,不受处罚。白大娘问大队长为何转念了呢,王会计咕哝说可能是那女孩家去说情了吧。

弄清原委,清醒下来,白大娘指着鼻子,痛骂冬生:“家里不是有青梅吗?你想怎么样就怎样,你还嫌不够啊?还要到外面去乱来?!”

冬生被骂得不行,只得委屈地说:“她太小了,太瘦了,我不想要!”

白大娘不顾他的申明,兀自说:“你们没结婚,她也算是你的女人啊。你对她做什么,都比在外面乱来强。”

冬生大声说:“她是我妹妹啊,我怎么能乱来?再说她那样瘦,像个女孩吗?”

一个月后,村里又放露天电影,轮到在青梅小队的稻场上,似乎是安慰他们的小队长。王会计命令冬生在家里做事,跟母亲一起腌制咸菜,不得出去看电影,免生事端。他自己也不去看,将自己关在厢房里,读着一直没读完的《三国演义》,第一次抽起了烟。自从丢了小队会计的饭碗,他就害怕出门,更害怕经过小队部,那个他曾经战斗过几年的地方,每次绕道走,低着头。

青梅自然是可以去看的。看着看着,她发现金财走到自己身边,微微示意了一下,走开了。她正要问他话,至少得弄明白,于是走了出来,到了稻场附近的稻草垛边。金财似乎不知王会计去女孩家里的事,兴奋地说是他出面摆平的。青梅忙问具体方法,金财说自己掌握了大队长的秘密,知道他跟村里女知青胡苹的事。他也是小队里的民兵,跟大队民兵连长是哥们。青梅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大队长被内部人胁迫了,但对于他跟胡苹的那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金财神秘地说:“现在你可以还情了吧?”

青梅说:“你不是说不急吗?到了年底,我家自然会给你钱。你要多少啊?”

金财笑着摇头,于是青梅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梅停了一会,说:“你想要也行,你还得帮我一个忙。这个很重要,我家情况现在很糟糕。你帮我爸重新当上小队会计,我就彻底服你。你不是跟大队里的关系很硬吗?”

金财说:“你这是得寸进尺!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

青梅说:“我相信你,只要你答应了去办,我现在就跟你一回,好不好?”

金财说:“好吧,我答应你。”

青梅说:“你不嫌弃我长得太瘦吗?”

金财说:“瘦有瘦的好处。”

金财带着青梅,一起爬到高大的稻草垛上,爬稻草垛的功夫,青梅小时候就跟长白学会了。稻草垛上空是一棵大树的枝叶,恰好覆盖着草垛。躺在草垛上,青梅瞅着大树的茂密枝叶,忽然想起镇里中心菜场的那棵大树,于是乖乖躺好,放开手脚,不再扭捏难受。金财想要怎样,她就怎样。从未遇过的快感,流遍了全身。她仿佛看见亲生母亲的笑容,无限慈爱地看着自己。

金财跟青梅进行了一会,很是兴奋,心里嘀咕,骨感比丰满好,容易让他酥到骨子里。到了中途,他一边进行,一边观看远处的电影。电影里外国人在打仗,他这里也在打仗。这么想着,他更加卖力了。对付敌人,就应该下狠手,不留情,用机关枪狠狠地扫射。青梅不知哪里来的蛮劲,紧紧抱住他,仿佛敌人将他团团围住了,以致他左冲右突,难以突围。听见小约翰的冲锋号吹起来,他就不顾一切,最后一搏,突然轻轻叫喊了一声,就缴械投降了。

金财躺下来,幽幽地说:“这不是你的第一次吧?是冬生吧?”

青梅微微点头,依旧闭着眼睛。可能是他们太投入了,感觉太好了,金财忽然说,她必须一直跟他好,想要就来,否则,他会将她跟冬生的丑事传扬出去。青梅点头答应了,喃喃地说:“好,晚上,草垛上,大树下。”

这一年,王会计家迎来了两件喜事。一是他莫名地官复原职,重新回到了小队部,掌管了那个打得哗啦响的紫檀木算盘,还有大堆的账簿、报表。既然是他管账,就偷偷抹掉了那一百工分的处罚。二是在小队长的支持下,冬生当起了仓库保管员,很有面子,不再抬不起头。

还有一件,也算好事,是青梅悄悄发生了变化,逐渐变得白起来,丰满起来,脸上笑容多了起来,不再是以前灰不溜秋的小女孩,瘦长的筷子。白大娘说是她到了长身体的时候,女大十八变,平时多给她吃的东西,终于发挥效用了,适合结婚生子了。王会计得意起来,说恐怕是家里好转了,青梅才高兴起来,心宽体胖。再说最近他和冬生没少往家里拿东西,日子开始过得富足了。

既然如此,白大娘的那点小心思又浮泛起来,几次在丈夫耳边鼓捣冬生和青梅的婚事,又在冬生面前套话问他的感觉。冬生说她好像是变了,不仅是身体,还有心里,因为最近总是躲着他,不理他。

王会计说别忙,因为他总觉得最近有些蹊跷,比如他恢复职务的事,小队长明言告诉,不止他一人点头同意,大队里还有人给了说法。意思很明白,这是要他和小队长另外站队,离开副书记,站到那个人的一边。态度强硬的那个人,到底为何转了念,动了心,接连两次对他示好,想来不只是“打一下、摸一下”,施展欲擒故纵之术。那个人两次见到他,见他点头哈腰,并非和颜悦色,一副海纳百川、马首是瞻的样子,反倒是拉长了脸,蜻蜓点水,快速离开了。

长年混迹村里官场的王会计,满腹狐疑起来,担心是被人左右了。那样的话,家里现如今的好日子,是过不安稳的。有次晚饭,队里开小灶,其他人走了,只有他和队里的民兵排长继续喝酒,闲扯。排长提到自己的属下,提到金财,由此提到大队的民兵连长,提到大队长,突然告知,他的复出是金财走了这条线。这话让王会计着实吃了一惊,假借着酒劲,刨根究底,竟然刨出青梅来。

王会计只知道青梅和金花被金财在外面救过一次,此前此后断无来往。那次救人是为了金花,金花的父亲为此给金财送去了一条好烟。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排长可能是喝多了,开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交了底,说是青梅为了救冬生和父亲,不得不跟金财偷偷好了。怎么个好法?就是偷偷在一起了,就在村里的稻草垛上。这是他晚上值班时侦察到的。因为金财上头有人,他不敢乱讲,担心会有风言风语,破坏他们民兵的形象。迷醉之间,偶有清醒的一刻,排长拉着王会计的手,说:“会计啊,哥啊,你千万别责怪青梅!她一个女儿家,受了你家的恩惠,两次救了你家,是好人啊。这样的事,连小队长都摆不平的。”

王会计终于弄清缘由,只是沉默着,没有表态,面上不停给对方敬酒,附和说他口风紧,不会四处乱讲话。夜色之下,摇摇晃晃回了家,进门看见青梅,他突然扇了青梅一耳光。这是文质彬彬的他第一次喝醉酒,第一次动手打人。白大娘和秋生闻声冲进青梅的房间,架住了他。问打人的原因,他就是不说。

他们只得问青梅,青梅说不知道。混乱之中,青梅似乎猜测到了,只有她跟金财的事被他知道了,平时好面子的他才会突然发狂。此时节的她,正盘算着跟金财讲好断开,互不相欠,一心扑在冬生身上,因为名义上她虽是养女,实质上是冬生的童养媳。如今身体养好了,他们该办酒结婚了。无论冬生是否喜欢自己,她还是要嫁给他,做王家的媳妇,而这是她的命运。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老天总是跟人作对。如今父亲这么对待她,断然是不容她的,她无路可走,无颜见人。青梅这么想着,稍作掂量,就下了决心,突然迈出大门,朝夜色中的村子和田野跑去了。她跑得太快,连秋生都追不上,找不着,只得折回来。一家人折腾了一夜。

冬天的夜里,青梅早已跑到田野里去了,找一堆庄稼、一丛芦苇躲起来,是很容易的。秋生的喊声远去了,村里的狗叫并不代表什么。青梅坐在田埂上,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暗自流泪,唉声叹气。她不敢大哭,也哭不出来,一切都是自己做下的,可能迟早是会被人知道的。这就是报应。她只知道,一切都是被逼的,并非她天生犯贱,可是,诚心报答一个人也有错吗?

半夜了,田野里寒风萧瑟,躺在草丛里睡觉,无疑是危险的。她站起来,辨识方向,找到一条小路,往金财家走去。这个不平之夜,这个悲伤之夜,大约只有他才会真心接纳她,将她搂在怀里,好好爱她,给她无限的温暖,让她如痴如醉地活在人世里。自此,干脆住在金财家。

在村里失势、倍感失落的王会计,在失而复得职务后,一向低调的他,突然变了一个人,在队部、村部说话声音都粗壮了,有些嚣张了。此次家里的变故,更是让他无法容忍,丢不起脸,但又没法找金财算账。三天之后,他叫上秋生、冬生,赶到金财家,死拉硬拽,押回青梅。金财心知肚明,没有动手打架。

这三天里,王会计还做了一件大事,就是托人说媒,找到了山里的一个合适的人家。青梅只有十六岁,但绝对不能留下来。软禁在厢房的青梅,没有太多哭闹,只服从命运,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让金花当伴娘,送她一程。村里的其他女孩,似乎都不会诚心待她。她要嫁去的地方,是香炉山深处的北坳村,在山腰里;要嫁给的人,是一个跛子裁缝,一个老光棍。对方给了一笔丰厚的彩礼,正好作为冬生将来娶妻的彩礼。

出门那天,青梅没有哭,没有遵守哭嫁仪式,在金花的陪伴下,头也不回,跟随迎亲队伍走,进了深山,见到跛子裁缝,啥也没说。家里鞭炮一响,她就出门去了。金花娘站在自家门口,随了一挂鞭炮。家里只有长白送她,一起步行,一直送到靠近山脚的地方,再看见迎亲队伍继续前行,往树林茂密的大山里迤逦去了。长白坐公交车回来,一路哭着。

跛子裁缝今年三十岁,大青梅十四岁。他先是被人叫做“跛子”,讨不到中意的老婆,不愿意找残疾女孩,不愿意找年轻寡妇,就去学裁缝,然后成了众人嘴里的“跛子裁缝”。有了一门手艺,有了一些积蓄。有钱的跛子裁缝,终于讨到了中意的老婆,一个白皙苗条的女孩,而且只有十六岁,完全是老牛吃能草了。

青梅小巧玲珑,温柔乖巧,虽不是第一次,但很会迎合男人。跛子裁缝爱如珍宝,柔情蜜意,一连几日,成天都跟她粘在一起。几日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到底将家里的大权都交给了青梅,因为他发现她人小心大,很有主见,很会管钱,应该不会大手大脚。跛子裁缝并不介意她是否完好,小十四岁嫁给他,肯定是有点毛病的,这是明白人都知道的。

十六岁,还没到法定婚龄呢。就这么草草出嫁了,满村风雨地出嫁了。在读初一的长白,跟父母的隔阂越来越大了。

黄村并非全村人姓黄,或者以黄姓为主。其说法有两种。

其一是村庄面对着远处的香炉山,而山上有一座寺庙,围墙是黄色的,远远望见一带黄色,较为醒目。村庄为其映衬,起名也觉得有几分福气。中国叫香炉峰、香炉山的地方很多,大多是梯形,或者矩形,突兀挺拔,形似香炉。也正因如此,山上就有了一座香炉庵。

其二是四周黄土岗此起彼伏,梯田处处,村庄位居其间,自然变“黄”了。黄土岗、香炉山都是大别山南麓的余部,而附近这样的土岗、石山,其实还有很多。这里的黄土岗早已得到开发,耕作,自黄村始,修建、排列了好几座村庄,长长短短,房屋错落,林木稀疏,间以池塘。

黄村虽是处在大山二十里路的远处,杏帘在望,但要走半天才走到香炉山的山脚,这种似近实远的视线距离,只有山里人才知晓。听泉镇有个老太,背着香袋,挪着小脚,第一次沿着公路去山上的香炉庵进香,走到黄村边,有些累了。老太指着远处的大山,问村人:“到那山脚还有多久?”村人答:“快了快了。”

老太走了一刻钟,还有很远,又问附近的村人。村人答:“快了快了。”老太又走了一刻钟,还是没有走到山脚,又问附近的村人。村人答:“快了快了。”老太问:“到底快了是多久?”村人答:“快了就是快了,再走里把路。”这里把路不是一里多路,而是好几里路。中国人的思维,素来是模糊不定的。

青梅比长白大两岁,两人自小要好,一起玩耍,有时一起午觉。青梅自小有个特点,是很喜欢各种花卉,腊梅、红梅、李花、桃花、梨花、荷花,也喜欢坡地里的牵牛花、蔷薇花。自家门前只有两棵枣树,结着枣花;一棵泡桐,结着泡桐花;一棵苦楝树,结着苦楝花。这些似乎都不是她很喜欢的。她很喜欢的那些花,散布于黄村乃至前村、后村的各处,一年四季,可以找到。

白大娘、秋生媳妇盘问青梅,问她干嘛很喜欢看花,可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好看。按常理说,对自然美很敏感是女孩子的天性。王家的这个妈、长白的妈都是女人,却都不喜欢花卉,讲求实用,不喜务虚。青梅隐隐感到,这个可能是亲生母亲的遗传。她的身上可能还有很多特点,正是那个女人的遗传。可是,那个女人狠心抛弃了亲生骨肉。为什么抛弃,是小小年纪的她弄不懂的。

“要是我家门口也栽一些好看的花,那该多好啊。”有次,青梅无心说了这句话。这话刚好被王会计听见,不待秋生媳妇回答,立即说:“要那些花干嘛,又不能当饭吃!花花粉粉的,不招蜂引蝶啊!”说到这儿,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闭了嘴,不再做解释。青梅眨眨眼,将手里的一支桃花扔到地上。忙于晾晒衣服的秋生媳妇,只是笑笑。

青梅很瘦,身手轻捷灵敏,天生适合爬树,活脱是一只猴子。她爬树摘枣子,摘毛桃,摘李子,摘板栗,都很拿手。摘自家的枣子,是没事的,可是摘其他的果子,只能靠运气。所谓运气,就是刚好碰见人家摘取,摘光了,就不管了,余下的漏网之鱼,任由村里人去捡漏。还有就是四下无人,偷偷摘取。无论哪种,长白必在树下接应,收取她扔下的东西。

有次,他们偷摘梨子,被人家发现了,青梅和长白吓坏了,一溜烟赶紧跑了。梨子撒了一地,等于归还了。那人不依不饶,跟着追了前来,赶到王会计家门口,一顿数落。好面子、怕是非的王会计,被气得不行,要拿扫帚打青梅。长白说是自己让她去摘的,这才免了青梅的一顿毒打。

青梅贪吃,有好吃的总要留一点给长白,仿佛她是姐姐,他是弟弟,这点感情是必然的。长白总是将父母买回的精美零食偷出来给青梅吃。此时青梅必定会找一个没有大人在的场合享用它们。

有时,他们一起爬到大树上,坐在树杈间,远远打量、观察周围的一切。最好玩的,是树上有果子可以吃,有天牛可以盘,他们在树上消遣的时间会更长。青梅忽然爬下树,要撒尿,叫长白站在树上帮她把风。

青梅说:“你不要偷看。”

长白说:“好,我闭上眼睛。”

长白拿青梅当小大人,根本没有偷看的兴趣。他要撒尿了,就直接在树上往下撒。青梅说不看,可还是看了。长白无所谓,反正青梅是自己家的小大人。

四月底的一个上午,他们被王会计支使去村部代销店买盐和酱油,钱算得精准,没多给一分钱。若是白大娘或长白父母支使的,必定交代有一角两分的跑路费。没有余钱打赏,吃不到糖果。青梅也买不到扎头发的橡皮筋,长白也买不到打弹珠的玻璃球。他们还是愉快去了,完成大人交付的一件差事也是不错的事。

去时走村里的大路,回时走村里的梯田。这是青梅的意思,说绕道走走可以消耗时间,在外面多玩一会,说不定有什么新奇的发现,比如好看的花朵。田里满是沉甸泛黄的稻谷,粮食快要收割。田里各处扎了几个稻草人,用来驱赶鸟雀。到了一处草沟,青梅忽然喊停下。她发现了三只鸭子,应该是前村人家的。两只在有水的稻田里啄食谷子、虫子,一只在干涸的草沟里啄食青草。

青梅说:“要不,我们抓一只回家吧。”

长白说:“这是人家的鸭子,被发现了怎么办?”

青梅说:“动作快点,应该没事。”

长白说:“爷爷会骂你的。”

青梅说:“家里好久没吃肉,大家都想吃肉吧。”

三只鸭子逃跑回去,最后的一只也是最贪嘴的一只,到底被青梅扑住了,嘴巴被按住,折进翅膀里。长白赶紧脱了上衣,包住鸭子,由青梅抱着,长白则拿着盐碗和酱油瓶跟着。他们抄田间小路,一溜烟回了家。长白还是有点慌,说要将鸭子送回去,青梅低声斥责:“你慌什么,做了就不要后悔!反正前村人没看见,我们村的人也不会知道。”

青梅偷了前村的一只鸭子,白大娘见说是没人发现,就不再吱声,等王会计回家,到底挨了他一顿低声的责骂。为人谨慎低调、极少做假账的王会计,见不得这种扎心揪心的事。他总担心人家会上门理论,斥骂,索赔,或者捅到村部,让他无言以对,颜面尽失。他有些后悔当初没有阻止住老婆领养这个女孩,到底捡来的孩子靠不住,尽惹事,将来还不知要惹出什么大事。吃了午饭,没人前来找麻烦。下午去村部办事,没人前来找麻烦。到了晚上,没人前来找麻烦。他悬着的一颗心,似乎终于可以放下了。

晚上,紧闭大门,吃晚饭,全家吃香喷喷、肥油油的鸭肉汤。王会计坐在桌边没有言语,咳嗽了两声,夹一个鸭腿给了长白,夹另一个给了青梅,用一种怪怪的眼神瞅了她一下。白大娘、秋生媳妇都笑了。长白不喜欢吃鸭皮,扔在桌上。王会计骨碌眼睛,用筷子夹起来吃了,说:“别浪费粮食,何况是肉!”

这年青梅八岁,长白六岁。秋天里的一个上午,是星期天,青梅没有上学,家里没有事。青梅负责带着长白玩,像是小保姆。他俩一起走到村口,看见一辆绿色的汽车从公路开过去,奔往香炉山的方向。后面车斗里,站着几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青年男女学生模样的人,神气十足,一路谈笑。他们的欢声笑语随着载重汽车的离去,像吹气泡一样飘扬了满天,撒落了一地。

青梅痴望着他们远去的影子,忽然说:“前面的香炉山看起来很近,我们一起爬上去玩玩吧。”长白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大山,估摸着中午能赶回来,有些心动,就说:“你想去,我陪你去。”大哥大姐们的青春风采与活力,激起了他俩对遥不可及的远方的遐想与探索的心理。

刺杉。马尾松。水竹林。小河流。石拱桥。红枫。竹篱。前面村庄的大路,与公路横向联系着,一群人山洪一般,从村里汹涌奔走出来,举着小彩旗,在举行游行,批斗一男一女两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像是学校的老师。青梅、长白抢了两个小彩旗,一路跟着起哄。游行队伍在公路上走了一段路,又从前面的一条横路拐进去了。想来是围绕村庄转一圈,从房屋前的路转到田野前面的路了。队伍消失在土黄山岗和翠绿树林的背后,声音还是震耳欲聋。青梅、长白站在那里,细细听着,直到喊声很小了,才继续赶路。那吓人的阵势像是一阵风,一场梦,闹一闹,过一过,就没了,仿佛并非真的存在过。

总算到了香炉山。传说中的香炉山。八岁青梅和六岁长白眼里的最高最远处。天尽头。山脚下,是香炉村村口的代销店,柜台上摆放着汽水和酸梅汤。青梅、长白在店前站了一会,冲里面的售货员阿姨笑了一下。售货员阿姨见状,说:“你们不是村里的,是来爬山的吧?这山很高,小孩爬上去干什么?快到中饭时间了,你们赶紧回家吧。”青梅和长白对视了一下,再次笑了。青梅想只要长白在,她就敢爬山。长白想只要青梅敢爬,他就跟随。至于午饭,可吃可不吃,山上说不定有野果子。喝水嘛,山区随处有山泉水。

满是石子、并不规整的进山道上,果然可以找到几棵野生小板栗树,野生柿子树。果子大多被人摘取走了,但还是遗留了一点,加上随处可扯的一些白茅草根,基本够他俩充饥。上到山顶,是一座香炉庵,一带黄色围墙,里面主要供奉着一尊观世音。他俩见了菩萨就拜,没啥祈祷的话。其实,这里主要用于祈福求子,保佑乡民,或者做丧事道场,超度亡灵。住持是一个老尼姑,叫做明月师太,一些有关资料介绍,都写在旁边的布告栏里。前来烧香拜佛的十几个人,基本都是女人,年轻年老的都有。这里是尼姑庵,不是和尚庙。

庵里最珍贵的宝贝,不是高大的泥塑观音像,而是偏殿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白玉观音雕像,三十厘米高,十二厘米宽。至于这玉观音的材质,老尼姑对外说是汉白玉,有次一个游客却指出是和田玉,但立即被老尼姑否认了。按常识,汉白玉、和田玉在质地、色泽上的差别是很大的,是很明显的。地方上民风粗朴,讲究日常实用,极少有高人雅士,极少有人玩花、玩鸟、玩玉、玩虫的,因此也就很难识别其中真假。既然老尼姑说是汉白玉,那它就是汉白玉。

这尊玉观音平时严密收藏起来,放在庵里的某个地方,一年里只拿出来三次,放在偏殿的神龛里。一次是农历二月十九,观世音的生辰日。一次是农历六月十九,观世音的得道日。一次是农历九月十九,观世音的出家日。这三天大日子里,前来烧香拜佛的香客最多,香炉庵里会略行布施,准备了一些馒头、稀饭、青菜、咸菜,免费提供给需要午餐的香客。这些斋饭都是清淡食物,一般人家都有,但这里做得极为认真、讲究,很有味道。这种布施,在三年大饥荒时期,是除外的,庵里自己人都没有吃的。那三年里,明月师太外出化缘,所获极少,而庵里放生池里的乌龟、锦鲤,却被人偷走吃掉了。

此前此后,各种反击与改革运动,在山下的俗世红尘里相继展开,本与佛家无关,到底波及上来。山后香炉镇里的一批中学生,闲着没事干,竟然冲上山来,叫嚷着要砸掉香炉庵,非要批斗老尼姑不可。他们逼迫她交出玉观音,要送到镇里去展览、出丑,说佛家也有打诳语的时候,不要脸。又说雕塑的观世音不是神,只有燕京的大人物才是神。镇长母亲得知消息,赶忙数落儿子,叫他管管现在这帮胡乱批斗、四处破坏的毛头学生。镇长只好对香炉庵格外开恩,在大喇叭里喊话,叫学生们下山,不要为难山上几个苦命的女同胞。

这一闹,一吓唬,庵里走了三个中青年尼姑,还俗去了,只剩下住持的明月师太,外加一个小尼姑,叫超慧。她是两年前从香炉镇里捡来的流浪儿,也可能小叫花子,如今七八岁。小女孩说是跟讨饭的母亲走散了。老尼姑担心是她母亲会来寻,就对镇里人说,只是暂时收留,随时领走。过了两年,还未见有人来寻,就到镇里报备一下,正式剃度收徒了。她们身上的米黄色或青灰色的僧袍,有些不合时宜,但穿起来很好看,不同凡响。

这天不是什么重要日子,香炉庵里空闲着,青梅和长白走进来,引起了老尼姑、小尼姑的注意。青梅身上的茕茕独立,长白身上的清秀明澈,是槛内人士很容易辨识与认同的特殊气质。青梅私自跟小尼姑玩了一会,问了话,两人一样大,她不禁说:“我其实也是捡来的。”老尼姑注视青梅,微笑,啥也没说,摸了摸她的头,然后走进斋房去。出来时,手里拿出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一碟咸菜,给他们吃。馒头很好吃。稀饭很好吃。咸菜很好吃。

听说他俩是黄村的,待吃了饭,老尼姑就催促他俩,赶紧下山回家。还说山下有一条近路,可以节省一小时,以后再来,就走这条捷径。青梅和超慧相互看了看,挥手道别。蜿蜒曲折、弯弯肠子的山道之间,果真有一条小路直通下去。这是本地农民长期抄近路踩出来的。

走到黄村的邻村,后面竟然有一大片茂盛而宁静的荷塘,虫声唧唧,蛙鸣呱呱,全不是公路上红尘滚滚、车声辚辚的光景。这是他们以前来玩时从未发现的,于是惊喜起来。有了充裕时间,他们就摘取荷叶来玩。秋天的荷塘,荷叶还是茂盛的。荷叶做成帽子,戴在头上。荷叶做成坎肩,披在肩头。荷花是彻底没了,一些老莲蓬还在,有的弯折了,有的还饱满。青梅折了一根长树枝,脱了鞋,挽起裤腿,走入水边,伸手打到了两个。一人一个,好吃。

最后,手牵手一起回家,像是亲密的姐弟俩。名义上他俩还是姑侄,这是特殊历史造成的。

青梅出嫁的第二年夏天,王会计自作主张,替冬生娶了妻,叫冬桂。冬桂是听泉镇附近农村的,那地方叫王庄,离李庄很近。

冬生是不可能在自家附近村庄找到女人的,更何况他眼界较高。在本村里,冬生最喜欢金花,几次有意无意试探,都没用。金花是青梅的好友,曾经是他家的常客。对他和青梅的那些事,她早就获悉了,只是不说,更不会对外人讲。青梅出嫁的第二年开春,金花嫁到李庄了,青梅为此托人随了大礼,但没回村吃喜酒。眼见金花出阁了,没戏了,冬生就死心了,着急了,主动提出要找媒人,在听泉镇附近处一个对象。媒人安排他和冬桂见面,白大娘和冬桂娘都去了。冬桂已有二十二岁,小冬生一岁,在农村,算是大龄了。几天后,媒人登门,告知白大娘一个准信,说是女方很满意。

为了表示诚意,为了他俩将来好过,女方提出彩礼可以随便,也即意思一下即可,不为难他家,再说自己家过得去,不想买卖女儿。白大娘问了冬生的意见,说过得去,再问王会计的意见,自然颔首同意。王会计并非完全图便宜,毕竟自己是会计,冬生是保管员,好歹在村里有一定身份。他只是有必要询问关于女孩的一些具体情况,比如长相、性格、特点之类,弄清她自降身价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冬生。媒人一边抽烟,一边说,女孩是家里比较宠爱,比较有个性,凡事喜欢自己认准了才好,平时也能下地干活。

冬生挑着一担礼物去冬桂家过门,再次见到长相白皙清秀的冬桂。两人私下相处,聊天,起初风吹草动,天然默契,接着冬桂指出冬生不会穿衣服,不知上下衣的搭配,以后就由她来负责。她甚至问他多久洗一次澡,必须保持干净整洁。媒人隐瞒了一个底细,即冬桂有点神经质,乃至有点神经病,对有些事情过度敏感,过度坚持。不敏感、不坚持的时候,她是随和的,是平静的。很敏感、很坚持的时候,她是唠叨的,是偏激的,甚至是疯狂的。这个致命弱点,只有相处长久,只有等到结婚,才会暴露出来。此时,船到江心补漏迟了。

冬生和冬桂都是冬天生的,却在夏天举办婚礼。王会计反对过早结婚,认识才三个多月,结婚太快,会招人笑话。两人都是冬天生的,在夏天办事会不会犯冲?再说自古以来,婚事极少有选夏天办的,天气太热,肉菜搁不住,挑嫁妆晒死人。提出结婚的自然是冬桂家,说冬桂不小了,在家里搁不住,而且暗示她可能怀上了,因为冬生自开亲后,老去她家玩,前不久在她家偷腥,动静很大,被父母撞见了。王会计一听,头嗡地大了,停了半晌,就点头答应了。事情办得这么快,不失礼数,应归因于冬桂家不讲价,好说话。而且,冬生家是早有准备的,那便是青梅留下的大笔彩礼,出一个进一个,尚有结余。

冬桂嫁过来,和冬生过了一段时日,果然开始锅碗碰瓢盆,咚咚锵了。起初白大娘叫冬生忍让一点,谁知冬桂得寸进尺,于是帮着冬生说话,招来冬桂歇斯底里的喊叫,直接将一碗饭菜摔在堂屋地上。王会计很后悔,自己当会计一辈子,到底被人算计了。当初就不该图便宜,就应该去冬桂村里调查打听一下。秋生媳妇是他一个好朋友的女儿,很实诚,很可靠,让他很满意,以致他在儿女亲事上有了不好的惯性思维,少了一根紧绷的弦。

秋生媳妇安静地坐在门前,用搓衣板搓衣服,幽幽地说:“冬桂,是不是有了啊?”在她的一句话的点醒下,白大娘立刻醒悟过来,心想是的,怀毛毛的剧烈反应,就是这样的。于是好说歹说,叫冬生用自行车驮着冬桂去镇里卫生院。检查结果,没有动静。

更要命的还在后头。冬桂从村里女人那里,得知了冬生与青梅的事,从小就不干不净,又得知冬生喜欢金花,爱而不得,才在她婆家附近找一个女人,以便有机会再见。这下就炸锅了。做人就要清清白白,毫不含糊。在男女之事上,她是第一次,冬生也应该是第一次,不可乱来。她没有别的男人,冬生也应该没有别的女人。她将自己拼死守护的最宝贵的东西给了他,他却不知珍惜。冬生其实并不爱她,只是将自己当做了金花的影子。为此,她在责骂中,将这些看法与想法,一一指明,头头是道,将冬生骂得狗血淋头。一家人被闹得鸡飞狗跳,天翻地覆,想指责、回骂,还找不到充足的理由。勤于洗衣服的秋生媳妇,只念过小学,不比冬桂念过初中,却在洗衣服的过程中,领悟到冬桂的症结所在:洁癖。自己有洁癖,同时要求身边人有洁癖。

结婚一年后的夏天,冬桂的肚子还没动静,让白大娘有些着急了。在吵架时,她直接将这事点了出来,指责冬桂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只会咯咯咯乱叫唤。此时节,冬桂更加有理由指责冬生,因为她从村里女人那里,得知一个惊天秘密,冬生曾经在看电影时,耍过流氓,调戏妇女,被关在队部的仓库里,一天一夜,差点被扭送派出所。

这个未免太掉价了,必须以此反击婆家对自己不孕不育的指责。冬生每次做那事都蜻蜓点水,这个是不便拿到台面的。于是乎,冬桂大吵大闹,坐地撒泼,独力迎战王家一家人。连平时住在后院、极少出来走动的老祖母,都拄着拐棍出来,气得举起拐棍要打她。

越骂越起劲、彻底失控的冬桂,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触犯一条底线,那就是骂祖母是老妖婆,骂王家的祖宗八代是流氓,遗传基因欠佳。平时温和谨慎的王会计,率先跳过去,扇了冬桂一耳光。冬桂不甘示弱,还了公公一耳光。秋生挣脱媳妇的拉扯,冲上去。冬生是始作俑者,更不甘人后。父子三人合伙殴打冬桂。冬桂逃到屋外,他们追打到屋外。冬桂以为到了屋外,他们就忌惮于围观的村人,有所收敛,而且村人可能前来劝架,帮助孤苦无依的妇女。但是她错了。因为是在屋前的院落里群殴,引来许多村人的围观,大家指指点点,兴奋异常,像是年底看大戏。有个老头低声说,这种倔强娘们,得扒光她的衣服,才能治住。这话引来几个年轻后生的嬉笑声。

秋生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从坡下的垃圾坑里抓起一团泥炭,将泥巴塞进了冬桂的嘴巴。秋生一边塞,一边骂:“叫你满嘴胡说!叫你满嘴胡说!”

老祖母站在一旁,用拐棍点地,大叫:“塞得好!塞得好!”

素来嗜好洁净的冬桂,这下子突然怔住了,崩溃了。垃圾坑里又黑又臭的泥巴,这种最恶心的东西,竟然被塞进了自己无比干净的嘴巴!她极力反抗,四肢却被人架控。这比被人强暴了还难受。她的洁癖正是因为这个才落下的病症。这个极其隐秘的心结,她对冬生以及黄村人,从来且绝对守口如瓶。它最多只出现于自己的噩梦里,自己的呓语里。连她自己村里的人,也鲜有人知。

七年前,十六岁的她初中毕业,回乡做知青,在村里引人注目,没想到很快遭到父亲同村仇家的报复。那家的儿子见她独自坐在僻静水塘边的草地上休息,花枝招展,像一幅画,就扑上来强行占有。他力气很大,上下乱亲,乱抓,乱咬,将她折磨得遍体鳞伤,只剩最后的短裤。参加过军事训练的冬桂,也非娇小姐、豆芽菜。她拼死抵抗,不停嚎叫,誓死不屈,宁可玉石俱焚,也要保全自己,同时也要惩戒坏人。最后,无法挣脱的凶手束手就擒,经过双方谈判,蹲了半月的拘留所,而她自此落下病症,极爱洁净,中度抑郁。知青做不成了,就呆在生产队做一个女社员吧。

嘴里被塞满黑泥巴的冬桂,突然放弃了反抗,没有动弹,父子三人就放弃了围攻。王会计悻悻地望着她,看出她被制服的姿态,就招呼家人罢手,赶紧进屋。冬桂的表演还未结束。不住地用手抠泥炭、不住地呕吐呻吟的她,是改变主意了,不哭不闹,也顾不得哭闹,赶紧跑到门前的水塘边,用水洗口,洗身。洗完了,洗干净了,冬桂索性走进水塘,站在水中,面对着王会计家的房屋,面对不肯散去的村里观众,不动声色地站在水中,像是站在露天舞台的中央。

大家都以为冬桂只是清洗嘴巴和身体,已经表示屈服的姿态,该收场了,此后会长些记性,重新做人。望着冬桂站在水中长达十分钟,还没有上岸的意思,那种不动声色的姿态,似乎表示决绝人世的意思。王会计大吼一声,叫她赶紧回家,好好过日子,冬桂根本不听。冬生、秋生跑下去,企图下去阻止,将她强扯上岸,哪知她大吼一声,叫他们止步。

冬桂吼道:“别过来!我不想自杀,都是你们王家逼的!”

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说,如此做,是会惹上人命官司的。秋生在坡下喊:“冬桂,你到底要怎样?今天的祸是你挑起来的!你怎么能骂冬生是流氓?”

冬桂说:“调戏妇女就是流氓,哪怕没有坐牢!”

秋生说:“谁说冬生调戏妇女?是谁?”

冬桂说:“村里人说的!做了就做了,还怕人说?”

秋生扭头望着屋基上下围观的村人,有些悲愤,有些凶残,大声喊:“是谁背后嚼舌根?有种就站出来!拿出证据来!”

矛头突然转向了围观的村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感受到一种威胁,纷纷动用眼神、表情、姿势,以表明自己的无辜和清白。金花娘大喊:“是哪个舌头长的到处乱讲?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这么一喊,大家议论纷纷,摇头叹息,陆续走开了。

这些都是在读高中、尚未回家的长白所不知道的。他回家隐约听说后,实在弄不懂家里为何要如此做,残酷激烈,丢人现眼。一些生活矛盾,难道不能运用一种和谐方式予以解决吗?他宁愿一头扎进书里,体味其中的美好与浪漫。他质问过父亲,秋生说:“你别管!你只管读你的书!”

冬桂毕竟是“前知青”,是初中生,有知识,有文化。她开始注意搜集证据了,目的是证明自己是对的,冬生家是错的。那个年月,一般人买不起相机,更没有单反、手机,否则她会成为中国纪录片界的优秀导演。

为证明丈夫冬生是流氓,她再次找到村里几个告知秘密的女人,让她们再说一次,自己记录下来,并让她们在证明书上集体签名、按手印。这个绝对是当代中国证据学上的一个壮举。为此,她做了精心准备,每人准备了一份礼物,比如三尺布票、三斤粮票、一个玉镯之类。大家望了望礼物,吐吐舌头,绝不敢收,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纷纷摆手,说自己压根没说过,是她听错了。

自感陷入无法证实与自证的怪圈的冬桂,想到了王家的一个仇人,是青梅。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是这么个道理。她偷偷跑到香炉山的北坳村里,打听到青梅的家,找到青梅。青梅早已从金花那里,得知了他们结婚的消息。

青梅并不知老家最近所发生的大事,只当是三嫂过来走亲,前来劝慰自己,缓解她跟老家的紧张关系。自打出嫁后,一年多的时间,她再也没回过王家,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尤其是她怀孕了,已有六个月,总希望得到母亲的指引与抚慰,可是这一切属于女人应该有的亲情与幸福,注定是跟她无缘的。她唯一可以相互走动的,是李庄的金花,表现出极其亲热、大方、体面的姿态,像是演戏,不至于让婆家瞧不起自己,说是孤家寡人,没有势力,没人撑腰,不会做人,被娘家人所唾弃。她喜欢坐在门前的一棵香樟树下,享其荫,闻其香,听其声,像是一个恋物癖患者。

冬桂自然是有备而来,买了一些礼物,都比较体面,像极了娘家人。还说不知小姑子怀毛毛了,否则会提前置办一些婴儿用品来。这些话让青梅听了很感动,很受用。跛子裁缝见来了王家的贵客,也极其殷勤。他和青梅都将冬桂当做了探路的和平使者,准备放低姿态跟王家和解。当婆婆、妯娌退去,她俩可以说点悄悄话时,青梅首先问父母好吗,其次问长白好吗,最后问大哥大嫂好吗。

冬桂看着青梅,说:“你怎么不问三哥冬生啊?”

青梅说:“你来了,不就代表他来了?”

冬桂笑了,眨眨眼,说:“我是我,他是他。你不想他?”

青梅听出了话外之音,有点不悦,说:“他是你男人,你好好爱他就行。”

冬桂说:“可惜我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

青梅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盯着冬桂,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冬桂说:“我只是想关心一下冬生的成长史,尤其是他的感情史。”

青梅说:“这是你来的目的吧?”

冬桂沉默了一会,说:“你和他的经历就算了。你是捡来的,做了童养媳,也由不得你。最近我听说他隐瞒了一件事,是几年前早村里看电影,耍流氓,被抓了。这事是真的吗?”

青梅说:“这个重要吗?”

冬桂说:“重要!我们几次吵架,他都不承认。你说一个男人大度一点,承认一下自己的错误,难道就不行吗?”

青梅有点迷惑,问:“承认之后呢?有啥用处?”

冬桂来了神,兴奋地说:“至少证明他是错的,我是对的!”

青梅有点哭笑不得,说:“就为这?”

冬桂说:“做人啊,时刻要弄清是非、黑白、对错、清白。夫妻之间,最怕是非不分,胡搅蛮缠,这就是夫妻不合的根子。只要时刻分出胜负,就不会有没完没了的争吵了。”

青梅重新打量了三嫂一回。她觉得三嫂有些高深莫测,到底是初中生,是知青出身,是一个喜欢较真、善于思考的人。她自己很多时候吃亏,就吃在糊里糊涂上,没有认真思考,再三斟酌,苦苦追寻,斤斤计较。一旦吃了亏,忍一忍就算了。难道吃了亏,还能讨回来,就像借了钱,一定要讨回来?物质的东西,可以讨回来,可是精神的东西,可以讨回来吗?

冬桂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说:“这是女人的一点秘密,也是一种御夫术。”

青梅问:“啥?”

冬桂微微一笑,说:“通俗点讲,是驾驭丈夫、征服丈夫的方法。所以,只要你你肯在这上面签字,按手印……”边说边从怀里掏出早已拟好的证明书。

青梅瞠目结舌,用手打开,郑重地说:“嫂子,你是想去派出所报案,还是想去法院告离婚啊?”

冬桂眨眨眼,说:“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阴暗,那么没人性!我就是想在以后跟他吵架的时候,掏出这个来,证明我是对的,他是错的!”

青梅恨冬生,但不会害冬生,就像王家多次折磨她,她却多次拯救王家。对于冬桂的无理要求,青梅不再理会。午饭后,冬桂没有回家的意思,说要住一夜,显示娘家人的感情程度,对此,青梅只能接受。下午,青梅去菜园割包菜,冬桂说去帮忙,顺便照看怀孕的小姑子。婆婆、跛子听了,笑眯眯地点头。在竹林半包的菜园里,冬桂乘机又提起那档子事,企图说服她签字、按手印,被青梅拿话岔开去。青梅一扭一扭地往回走,后面冬桂不悦地挑着一担包菜。到了夜间,婆婆提出让冬桂跟自己睡,青梅谢绝了,坚持安排她跟自己睡,让丈夫到房后相连的杂货间去,那里有一张简易床,可以将就一夜。冬桂以为青梅回心转意了,兴奋起来,再去问她,依然没有好结果。

第二天早晨,青梅起来做早饭,冬桂没有帮忙烧火,说出去溜达一下。吃过早饭,青梅给白大娘、长白、冬桂准备了一些礼物,让冬桂捎回去。她送冬桂到了村口的公路,两人一路没有言语。

青梅回家后,感觉到家里气氛有点不对。冬桂利用溜达的时机,在跛子的村里,说了青梅的很多坏话,迅速引起跛子和婆婆的不快。此前,他们只知道一点大概,没去深究,也没人告知。如今日子过久了,心结积攒多了,一旦旧账被翻出来,而且增添了许多惊人的内容与细节,其意义就非同小可。怀孕多月后的青梅,一直不让跛子近身,此时节加上一些主观印象,他就变得厌恶起她的身子来。青梅弄明白是冬桂捣的鬼,只一顿饭的功夫,没看住她,她就出去撒野了。

青梅哭道:“王家人怎么一个个像鬼啊!”

跛子怒道:“怨别人干啥,先管好自己!”

到了秋天,十八岁的青梅生了一个女儿,更是被嫌弃,跛子裁缝竟然说女儿长得不像自己。青梅觉得莫名其妙,说自己嫁到这里一年多,从未回过娘家,怎么可能出事,怎么可能乱来。她仔细观察女婴的面容,跟裁缝不是有几分神似吗?!婆婆平时被青梅哄着,对她颇有好感,此时节倒是照料她和婴儿,但是一个月后,家里简单置办满月酒,就宣布不愿意再照看。婆婆说应该让娘家人来,或者回娘家去,至少娘家应该送满月礼,才合乎山村里的风俗。至于重男轻女的事,婆婆暂时还说不出口。

第二天,青梅抱着婴儿出门,坐在村口晒太阳。读过小学的她,看见路过的村小学的一个老师,就请他给女儿起了一个文雅的名字。那人正好是语文老师,将近五十岁,饱读诗书,很有学问,在弄清她的意图后,给了一个怪怪的名字,叫怀樟。跛子裁缝觉得名字刺耳,很不耐烦,怀疑她去勾引了那个老师,甚至是她的老相好。这话迅速被嘴碎的妯娌传出去了,可不得了。

第二天中午,那个语文老师赶来了,要找青梅理论,不进门,只隔着窗户说话。得知是跛子乱讲的,是村人乱传的,他才放了心,最后高声说:“青梅啊,我知道你是苦命人,没爹没娘,怪可怜的。那个名字是你很想念自己的亲生母亲,说明你是一个孝顺女儿。既然婆家人不喜欢,就不要叫了。不过,我是负责的人。既然你在村口求了我一次,我不妨再给一个通俗的名字,叫明霞。天明的明,彩霞的霞,因为她是天亮生的,满天彩霞。这是好兆头,预示将来可能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我走了,谢谢你的信任!记住了,叫明霞!”

跛子裁缝外出给人做衣服,带了一个女徒弟,皮肤白,还算秀气,这年也是十八岁。不久,他在香炉镇里定点做生意,类似开了一个裁缝铺。旁边是镇供销社,里面有布匹专柜。山里人喜欢自家织染一些土靛布,也送来裁剪成衣。那个年月,不允许发展个体经济,可手艺活总是生活必需的技能,定点服务总是说得过去的。跛子裁缝使出各种招数,终究偷偷跟女徒弟在一起了。

当晚,香炉山的北坳村吹了一夜的西风,许多枯黄或半枯的树叶,都掉落了。听见屋外的风声,青梅抱着明霞,坐了一夜,瞎想心思。明霞睡得很香,香到在梦里似乎喊了一声妈。才三个月大的婴儿,怎么可能会说话呢?青梅听到了,又像没听到一样。她又止不住想起了听泉镇里的那棵香樟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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