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我的青春:那一天
历史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在我们的心里留下了一道难以抹去的印痕。
我说的是我个人的历史。
1980年11月22日,很遥远的一个日子,或许对别人来说无关紧要,可是对我来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啊。那一天,我穿上军装,成为一名特种水兵。
我18岁我们把美好生活都描绘成诗和远方,但那时我根本没有这样的感觉。当时我的脑海里只是千万次地问自己,我的前途在哪里?
那一天,中午吃过午饭,我要走了,爸爸把我领到祖父床前,祖父瘫痪在床上四五年了,他咳嗽不止,因为家里穷,都没有送他上医院治疗。
我对祖父说,阿爹(爷爷),我要当兵去了,你自己多多保重!
祖父点点头,因为不时咳嗽,他断断续续对我说,阿爹快死了,恐怕见不到你了。
我看见祖父抹眼泪了。
我看见父亲也抹眼泪了。
父亲对祖父说,孙子当兵是很光荣的事,你不要难过。
我走出了那个房间,我没有哭。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在家,我也帮不了祖父什么忙,他被病魔折磨得已经死去活来。我心里只是有一个想法,我要在部队好好干,让一家人都过上好日子。
亲爱的年轻朋友们,那时我真盼望再来一次对越自卫反击战,让我上战场杀敌去,如果我牺牲了,那我就是烈士,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弟弟不就是烈属了么?
青春就是这样的热血沸腾,义无反顾,至少我的青春就是这样的啊。
大概下午两时许,大队一只机挂船来了,它们停泊在我家的河埠,因为船上敲锣打鼓的,一下子就把村庄上老老小小都吸引过来了。自从高考落榜后,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我每天都渴望自己远走高飞啊,可真的要走了,我心里又有许多的不舍。我要走了,老祖母要送我,被我父亲拦住了,因为家里就只有祖父一个人。我的祖母解放前曾在上海做佣人,她深明大义,对我说,孙子你在部队要好好干,蒋家全靠你了。(因为哥哥和弟弟小学都没有读完,就我一个人高中毕业)
我没看见祖母哭,只是我看见我母亲在哭,父亲对母亲说,儿子当兵去,别人要当兵都去不了,你哭什么呢?母亲仍然哭的,只是不敢哭出声音来。
这时候我的大舅舅也来了,他是个不识字的农民,一个小队长,他手一挥对我说:外甥,你在部队要听当官的话,当官的叫你往前冲,前面是个牛泥潭,你眼睛闭着也要走过去。
当时我并不觉得大舅舅的话有什么好,但经历世事多了,我才觉得大舅舅的话比书本上的话都说得要好,他告诫我做人或者做事要,要适应社会,要随大流。
最后我发现大舅舅是个哲学家!
机挂船锣鼓喧天,大队民兵营长催促我该上船了。机挂船船舱挺大的,可以容纳十几个人吧,所以随船送我的人好多,他们是父母亲、哥哥弟弟,还有小舅舅、阿姨,还有我的干姐姐(后来成了我的嫂子)。
机挂船离岸了,而我的眼睛睁得很大,我在搜索一个人,我看见她了,她穿了一个淡红的衣裳,她也站在那里。她比我小两岁,是我的初恋情人,我走的前一天晚上曾想去找她告别,但到了她家门口,我又没有勇气了,就这样我与她没有说一声就走了。唉,我当兵才走第一年,她就被大队书记看中了,她与大队书记的公子吃了定亲饭。就这样,我的初恋丢弃在小河里了。在那样一个年代里,你贫穷,你无权势,你有最好的爱情,你说,你有什么结果呢?
机挂船开到公社大会堂,送我的一行人回去了,就留下了父亲一个人,因为当晚要换军装,换下的衣服要带回去,所以父亲留下来了,其实我与父亲已经不允许呆在一块了,我们二十多个新兵都聚集在大会堂里,而送行的人都呆在大会堂外面。父亲不时地通过窗口向我张望,天已经暗了,父亲仍然在那里等待。而我们新兵晚饭是每人发了两个面包,我跑到窗口递给了父亲,父亲不要,他说你不吃饿肚皮不行,我说我有妈妈做的茶叶蛋。父亲这才收下了两只面包,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晚啥也没有吃,回去以后,他大哭了一场,他埋怨我母亲和祖母,你们为什么不拦住坤元当兵去呢?
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的,谁不爱自己的儿女呢?
只是我们年少不懂,甚至埋怨父亲母亲多管闲事。
到了晚上8点多钟,我终于穿上了军装,当时什么心情说不清楚了,当我把换下的衣服通过窗口递给父亲时,父亲隔着窗伸手理了理我的军帽,说了这么一句话:儿子,你在部队放心,家里有爸爸呐!说完,他拿着衣服就走了,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幕里。
也许我的爸爸在别人眼里算不了什么,但他在我心里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我当兵一年后,祖父走了,那一天正是哥哥结婚的日子,有许多亲戚多来了,可是祖父这个时候断气了,父亲欲哭无泪,他对祖父说,只好委屈你了,先把孙子的婚事办了,再料你的后事吧。本来第二天,是新娘回门的日子,新娘家很多亲戚上男方家喝酒的,这个仪式只免去了,才开始办祖父的丧事。然而父亲为了不让我分心,没有把祖父逝世这个事告诉我,我是后来过了一个多月才知道的。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有困难自己扛的人。或许我就像父亲一样的,我也喜欢一个人扛住苦难,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那晚,我们新兵就睡在大会堂里,没有床铺,就以地为床,好在是十月份,江南的天空并不冷。到了早晨4时,我们就起床了,然后步行去苏州火车站,走了二十多公里路,到火车站天已经亮了。
早晨,又发了两只面包。
这时,我肚皮有点饿了,我就吃了一只面包。
我的18岁当天早上7时,我们一行新兵坐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车,那火车刚装过一车猪,因为里面还有猪粪,我们就是坐这种火车去了远方,远方在哪里,我们当时并不知道。
亲爱的年轻朋友们,我把这一事情写出来,我很想告诉你们,年轻时代的我比你们更苦恼,更迷茫,不知道诗和远方在哪里?
现在,你们知道了,从前我就是这样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