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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魂渡

2022-04-27  本文已影响0人  y2541369874

“烟火隔岸,雨过忘川

  沉没的船桨

  你渡谁过江?”

死在湘西的人死后要回家,回到祖地,来时的地方,多远都要回去,像每一片叶都要归根。只是死在这里的人从大江南北来,死后往往不记得生前故乡在哪处的山与江,灵魂想要回乡安息并不是个简单事。

于是有了赶尸人,领无根的灵魂归乡。

01

巫冥冥刚走到两界村的时候刚好黄昏,湘西界内山多,少女不高的个子,走烂两双草鞋了。巫冥冥开起来不过十六七岁,但在这一带十里八乡,都只听过这么一位赶尸人。少说也有十来年了,少女赶尸人的模样从来没有变过,娃娃脸顶着头吊诡的紫发,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永远像噙了汪春水。之前村里上了年纪的老太说,这女娃是妲己贵妃的命,薄命相。

贵妃死后也要与帝王相会,在坊间故事里都唱了几转了,至于妲己……上古殷商的往事,传说而已。

村口早早有人候着,那人与巫冥冥算是相熟,眼尖看着来人显眼的紫发,踮起脚挥手:“巫姑娘,这里!”

巫冥冥快走两步到村口,看见村路两旁已经挂起油灯,烧起纸钱,除了来接她的人之外,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巫冥冥习以为常,只对身边的人感到奇怪:“公子与他们阴阳相冲,还是早些回去好,以免……”

“我身强体壮的,七尺男儿,没关系!”被称作公子的人,今年刚加冠,巫冥冥上次来好像听他说过,他要去考武举,当将军来着,“我听我奶奶说,今夜就是咱们村最后一批回家的人了,所以纸钱烧得比前几年都要多些。”

巫冥冥提着安息灯与身边的人一同往村子里的坟丘走去,时不时回应下少年。

“我问我奶奶这些亡魂的家在哪,她说不知道……应该很远吧?你一去一回好些年呢。”

“其实不远,但要走很久。”

“看你没有带干粮吧?村里的乡亲托我给你,虽然不知道你要去的地方在哪,但应该是够的。”

“啊……谢谢。”

村路不长,很快到了尽头,再绕过那座小丘便到了。少年脚步顿了顿,挠了挠头,道:“年末我就要进京赶考,如果中了我就要去边疆,要杀敌,也有可能……”

巫冥冥听出少年的言外之意,出口打断:“奶奶说得对,这是村里最后一批要回家的‘人’,以后赶尸人再不会来这里了,你要惜命。”

你要惜命。

没有了赶尸人的指引,亡魂记不住回家的路。

少年收了口,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坟丘。接下来赶尸人要唤醒亡魂,生人退散。少年临走前把捂了一路的油皮信封交到巫冥冥手上。七尺男儿支支吾吾:“等我杀了敌,可不可以去找你?”

少年的情意明明白白,巫冥冥将信封收好,转过身对着少年,看不清表情:“公子请回吧,他们要等急了。”

便是回复了。那一夜少年梦见少女赶尸人提着灯带着他乡的灵魂出村,一路唱着远乡谣,消失在了十万里大山的烟波云荡中。

02

亡魂的家并不在同一个地方,路上会不断有“人”选择留下,安息在沿途的山林,也会有“人”千里迢迢回到故乡,为生前事了结。

亡魂回乡,心安即息。

巫冥冥领着亡魂从湘西出发,一路走山林小路,今天到了一处荒土平原,四周百里都见不着人烟的地,这才停了下来。

身后的亡魂七七八八地靠在一起不说话,该分享的故事早在刚出发的时候就分享得差不多了。巫冥冥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听他们说的那些人与事,只是听得多了,对巫冥冥来说也有点老生常谈的意思。

巫冥冥往来忘川多少趟,天底下碰不到新鲜事儿了。

巫冥冥随便找了块平整的地坐下,亡魂们大多眼神茫然地往四周望,只是谁都不开口,天地寂悄悄地。至于在等待着什么,人与亡魂都心知肚明。

四野荒原凄凉地,总该留下凄凉人。

“委屈大家陪我到这破地走一遭,老胡给大家道个歉!”队伍最前面的男人顶着半边头盔站起身,一只眼被箭矢射穿了,箭尾还留在后面。男人性子好,不长的路已经与许多亡魂混熟,这一起身,四周一圈,都要为他送行。

男人大笑着挥手:“不送不送,我去跟那小姑娘说两句。”

巫冥冥站起身,左手掌心摊开,上面放着一串骨铃,刚好可以别在腰上:“胡将军。”

“好久远的称呼啊。”老胡取过骨铃顺手挂在铠甲腰扣上:“小姑娘,我生前饮血刀尖,这小玩意儿也有用?”

传说骨铃迎风摇晃时发出的轻响,可以告慰亡灵,寄托亲人思念,不使亡魂于彼端受累。

巫冥冥提灯点了点将军挂着的骨铃,一阵轻响:“他们在等您。”

男人姓胡,是个将军,死了一甲子了。

胡将军张着嘴说不出话。突然间景色变了,百里荒原,横亘一条忘川。

“回家吧,离人。”

有风起。

将军腰上的骨铃肆意摇晃,像是急切的相思。将军走上忘川的桥,只一步,背影就变成了白衣银枪的少年郎,很快随忘川河一同消散。

空中飘下一片信笺,上面有淡淡的桂花香,是那边的风吹来的。

巫冥冥捻住一看,上面用漂亮的篆花小体写着:“谢谢你。”

是女人的字,背后有离人的重逢。

03

队伍里有个生前走遍大江南北的说书人,一张嘴张了就停不下来,古往今来多少事,儿女情长、江湖甘苦,确实有意思。

后来故事讲得差不多了,说书人便耐着性子去问每个亡魂的生平,心中稍稍加工,就又是一个故事。

那一日荒原首现忘川,说书人难得沉默了半日,黄昏的时候找到巫冥冥道:“老胡活着的时候倒还人模人样的,这也算‘衣锦还乡’吧?”

巫冥冥一边将手中的提灯点亮,一边笑着回道:“那算还乡呢。”

胡将军的乡在荒原的黄土里,每天顶着日升月暮,老鼠都没一只了。

说书人不以为意,仍是笑嘻嘻的:“谁惦记那土房子?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才是‘乡’嘛!”

巫冥冥眨巴了几下大眼睛,显得很无辜:“那没有老婆孩子怎么办?”

说书人脱口而出:“那也太惨了,活着没意思,死了没意思。嘿!什么倒霉催的?”见巫冥冥笑而不语的只是盯着他看,说书人这才一改口:“我这是属于英年早逝,你是不知道当时天底下有多少心悦我的姑娘!”

巫冥冥:“我知道,就像柳七奉旨填词,死后风尘女子们都凑钱安葬它,当时也传为美谈……”

说书人看着不远处在月光下若隐若现的城墙,自然放低了声音:“”我觉得主要是因为我的一副好皮囊。”

巫冥冥:“……”

此人脸皮了得。

说书人自知这一站要到了,便主动退回队伍里去,临走时不忘不可自我介绍:“注定姑娘,我叫莫生,这一路还长,请多关照才好。”

巫冥冥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随着陌生又回到后面的队伍里,与越来越近的城墙,巫冥冥一点点放满了脚步,最终在城门前停了下来,回头问道:“陆姑娘,需要进城吗?”

说是城墙,其实已经破败得差不多了。这里被弃置不过百年多一些时间,在这荒郊野岭里所留下的痕迹,好像总要比其他地方更明显一点。

莫生眼力见好,眯着眼睛依稀还能辨出城头上的字:“兴……阑……城……”

陆姑娘与巫冥冥并肩站着,在原地恍着神,喃喃道:“原来已经这么久了呀。”

巫冥冥不出声,只是静静听着。稍远处的莫生,看得不真切,总觉着巫冥冥其实并不只在等待,就好像眼前这座破败的城池也该是她的归宿。

“以前我还在的时候,每到这个点,就会有各式各样的人摸着夜色进来,火把点得透亮,人是睡不着觉的。战事吃紧,日子过不下去,大家都逃难去了,去哪儿都行……可总些人不愿意走,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我是被我爹娘拖走的。

“走的那天他照样去城外放牧,没见着最后一面,后面以为总有机会再回来看看。”

陆姑娘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湘西一带毒瘴难行,少女以为的再回来,中间却是百岁光阴。

巫冥冥见陆姑娘差不多缓过了神,便准备将骨铃系到少女腰上。这时队伍里不知谁吹起了牧笛,四周空荡,天地就剩下个笛声与月亮。

那笛声断断续续,像百年前某个少年乘牛出城,一百年后又回到了原点。

陆姑娘霎时崩溃,跪地嚎啕。

“我看着纯良无害,大家的故事没有什么忌讳的也便同我说了。”莫生收起路上赶制的牧笛,亦步亦趋地跟在巫冥冥身后:“最后也算帮她了个心愿。

“走之前,好歹在人世间留了几滴眼泪,前尘过往,也算没有白来这一趟。”

巫冥冥停下脚步:“莫公子也有些未了的心愿吗?”

莫生:“还缺个老婆。”

真是“死”没正经。

04

在前面就是金陵了。

多少朝皇城煌煌,在深夜郊外也能够听见城内传出的歌响。自古盛世夜唱,常年往返于两界的巫冥冥一时没缓过神来——原来又是一个盛世了。

“这座城池也不知道几百年了,里面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倒是这唱歌的姑娘没怎么变——还是一样的俊。”莫生这次不知道从哪位身上借了把竹扇,在手上挥得风声阵阵,硬生生地弄出了蒲扇的气势:“我们就不进城了吧?”

“听说东瀛人有个传说叫什么百鬼夜行……”

巫冥冥静静地听着莫生讲着那些光怪的故事,后者讲到兴致处便在原地绕来绕去,只没根惊堂木。一行亡魂聚在他身边听得瞠目结舌,津津有味。巫冥冥忽得没由来地想:“原来这就是英年早逝。”

生前有太多的话没说完,满腔的山河传说也只有待到身后去说。

巫冥冥对东瀛传说兴致不大,只听了一会便走了,一个人朝城池的方向走了些距离,在一个小山丘上停下,眼中依稀可见城中的歌舞高阁。

山丘下的隐蔽处有户人家——说是人家却也不太准确,只是个破茅屋子。主人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妇人,脸上依稀还辨得出些富贵气。

妇人坐在小山丘靠城池的方向,巫冥冥站在她旁边,听着身边的低唱,尖锐得似用力刻过。

巫冥冥跟着低声一起唱,什么王侯将相,悲欢离合,一草一木,都有情义,只是一曲又一曲罢了。妇人嗓子就要发不出声来,依然一动不动,只有嘴唇在无声地张合。

到最后妇人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巫冥冥的歌声在四野轻晃。等到妇人已经起身离开,莫生才开口:“都是些坊间唱烂了的曲调,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有了,没什么意思。”

我们:“可是现在与以前,又有什么不同呢?”

就像这眼前金陵的灯火,一亮就是百来年。

莫生坐到先前妇女的位置上,声音沙沙的,不以为然;“那是因为只要还是个人,就离不开那些事。如果变得多了,离开了那些事,也不知道还算不算个人。”

巫冥冥侧过头,不解。

莫生清清嗓子,声音好歹清明了些:“生啊、死啊、离啊、散啊、悲啊、喜啊……众生百相,概莫能外。因为这就是人。

“你听她唱这些陈词滥调,甚而跟着她唱,就像从没有入过人世一样。按理说,注定姑娘你也算见多了天下事才对……”

巫冥冥纠正:“是听多了,不是见多了。”

莫生愣了下,收好一颗玲珑心思,长出一气,笑道;“也是。”

05

到黑水洞畔,巫冥冥一行只剩下为数不多的亡魂。至于莫生,在离开金陵前就同巫冥冥说了,要随她去真正的三生石旁,忘川河边——也就是终点。

巫冥冥:“等到了真正的忘川河边,你就要被渡至河对岸,此生化作尘埃,来世便与今世无关了,你可要想好。”

莫生听后,不为所动,只反问道:“那你呢?”这说话的时候莫生的眼神落在别处,言下之意,却让巫冥冥说不出话——

“你有自己的终点吗?”

再往前,就是古战场遗址。

“传说商王无道,饮血食人,酒池肉林,残害天下。天下仁义士应武王响应,伐无道之纣,经数年苦战,终于临近成功之际,突有狐妖现世,原是商王妖后真身九尾……大战再起。

“人间大战惊动天庭,人神两族会盟不周山,高举义帜,共伐狐妖,最后一战余震四海,生擒九尾……”

“苏妲己。”

巫冥冥补上莫生最后的话,两人面前最后一个亡魂选择在古战场归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忘川横亘古战场的弃栏废戈,风中尽是骨铃轻响,几千年了,下面又有多少难以归家的亡魂?

少年听完故事,朝巫冥冥与莫生深一躬,在踏上忘川后,突然又回头,不解问道:“两位先生,狐妖哪来的姓名?”

莫生不知道逝者上了忘川以后便听不到这边的回复了,依然大声回道:“不如想想,苏妲己凭什么就是狐妖?”

夜深,巫冥冥躺在古战场边缘的草地上,数着天上的星星,等待玄鸟来归。古战场上死去的人太多,其中的怨魂不计其数,巫冥冥每次途经此处,都要等到亲眼看见玄鸟飞过,消弭一些怨魂,才肯继续前进。

莫生自然而然地躺倒巫冥冥身边,又捏起了说书的腔调:“这位姑娘,听故事吗?”

巫冥冥看了他一眼,随他去了。

莫生眼里映着天上最亮的那颗星,缓缓道:“传说戏文里那祸绝三界的狐妖苏妲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后来被选到帝王身侧,途中被九尾附身,始终身不由己。”

巫冥冥沉默许久,道:“然后呢?”

“大战结束,众神之长姜子牙亲斩九尾……没了。”末了,莫生不忘补上一句:“神仙,稀奇得很。”

巫冥冥:“……”

莫生自顾自地说道:“以前还活着的时候,我最喜欢将这个故事。虽然没人信,就好像狐妖就该是命中注定的……这不扯吗?”

巫冥冥远远看见玄鸟从天际飞来,带起淡蓝的夜色,轻声道:“我信。”

莫生:“我信你个鬼。”

也不知道谁起了个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名。

又一个天黑,巫冥冥最后一次点燃了安息灯,点亮了些许如墨的夜色,照出前方引路的白沉香。只要一路沿着沉香的方向走,最后就能抵达这条路的尽头——忘川。

也是所有伶仃一生的人的归宿。

忘川河边有一家茶馆,几十年才会有那么一个客人。那些跟随了赶尸人一路走到此处的亡魂会在这里最后一次见到烟火气,然后会踏上忘川的渡船,于彼端成尘。

巫冥冥一路领着莫生到茶馆,雅间里早备好了饭菜。亡魂是吃不了东西的,闻个烟火味而已。一路上都是莫生在搭话,行至最终,巫冥冥主动开了口:“下一世,如果生在普通人家,还说故事吗?”

莫生似乎有心不好好答话,不正经道:“下一世如果还生在金陵宫宇,还能再见到你吗?”

巫冥冥:“见到巫冥冥?”

莫生:“那只有莫生才见得到。下一辈子说不定我就成了莫死,你打算叫什么?”不等巫冥冥答话,莫生接着道:“就叫苏妲己吧。”

“到时请你吃桂花糕。”

一路走来的心照不宣被忽然点破,莫生根本不给对面反应的机会,径直起身离开,等到巫冥冥追出去,莫生已经要上了船夫的渡船。

巫冥冥很想再说什么话,可经忘川河边的风拂过,就和这条河自诞生起引渡的亡魂一道化成了呜咽。

最后的最后,莫生随船夫行向对岸,朗声高喊:“巫冥冥,鬼神在六合之外,哪有什么命中注定?!”

那日在古战场遗址,说书人亦是这么高声呼喊着,似乎要向古往几千年的人神发问——

“苏妲己凭什么就是狐妖?”

06

“亡魂已尽数渡江,小姑娘,罪妄已除,依封神约定,可以此身重回人间。”

“送我过江吧船家。”

“成尘之后,今世缘起,可无从追忆了。”

“早应如此。”

那一日,苏妲己于忘川彼岸成尘,两岸槐花开了千里。

世间再无赶尸人。

07

今日坊间出了新曲。

近几年城里的回清坊迎了个才气溢溢的词人,二十一二的少年,整日陷在歌坊的脂粉堆里,好不快活。作为回报,词人也常给坊里极佳的作品,新曲一唱,金陵城便空了半数家——听曲来了。

家住城南的苏妲己被爹娘一路带到了城北听戏,听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了一晚上,万分无趣。她只想快些回去,昨日偷买的小说还才看个开头呢。

苏父在一旁与那词人相谈甚欢,不是说文人都清风道骨吗,这是个什么王八点心啊,尽巴结权贵。

“这位是,苏姑娘吧?”

苏妲己便僵硬地偏过头,入目一个经典地皮笑肉笑,大惊失色:“坏了,还是个伪君子!”

好在苏父在场,“伪君子”只是打了个招呼:“我叫莫离。”说罢顿了顿,笑容真诚了些,“好些听,精彩处到了。”

苏妲己给个面子,强振了些精神。

“此去一行莫好别,谁道是,桂花词曲相见。”

苏妲己:“……”

听不懂,什么东西?

莫离见罢笑出声,这回倒真诚了。一真诚就原形毕露,苏妲己现在看这人就像极了个纨绔。

“纨绔”轻咳了两声:“算了,不听戏了……饿了吗?”

“……干嘛?”

“吃桂花糕吗?”

“……”

“照顾个生意,还盼掌柜多给些铜钱呢。”

“哦,行吧……话说你这戏唱些什么呀?”

莫离从小二那里顺来一叠桂花糕,要她吃完了自己再说。

“你先吃,吃完了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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