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06
三岛由纪夫在1963年的杂志上非常详细地写了自己的小说创作手法:
当我写一部长篇小说时,我的创作方法,大致如下。
第一,发现主题。
世上有很多人都认为小说是由“新奇的素材”烹饪而成的,其中也有人曾为我提供过某类题材,而我却始终不会把它写成小说。对此他们很不满。
素材遍地皆是,俯拾即是。只不过,在某一时刻,完全符合我内心渴求的素材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们这些作家,宛如拿着手电筒在黑暗夜路上摸索前行的人一样。有时,路上啤酒瓶的碎片会被手电筒照到而闪闪发光,这时,我既发现了素材也找到了主题。
一种素材吸引到我,起初我完全不知道它为什么具有如此魅力。其实,这是因为我无意识中从这一素材里发现了与我当时的内心渴求恰好遥相呼应的东西。与其说这种不可思议的魅力是素材本身的属性,不如说是我自己内心渴求的一种反映。不知不觉地,我便在其中发现了一个“主题”。
但是,我会先把那个主题保持在一个模糊的、尚未被发现的原始形态,几乎不会立即着手创作。我首先会竭尽全力对这个素材仔细推敲、筛选、提取其精髓,然后彻底分析自己在无意识中被它吸引的心情,先将一切都拽到意识的光亮下。将素材从具体性中剥离出来,经过归纳提炼,使其变成素材的抽象性。
这一操作同时也是将主题向自己拉近,使自己逐渐与主题同一化的行为。因此这需要花费时间,短则半年,长则需要数年时光。在此过程中,如果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抽象化的主题统一的话,就只有放弃创作了。
第二,研究环境。
好了,我决定以这个素材或主题来创作小说。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把已经经历过一次抽象化的主题,再次还原到尽可能精密的具体性当中。这是相当低级的工作,要尽量多闻多见,东奔西走。不能放过任何细微的具体性,要将所有的资料都收集起来。
如果是新闻类小说,那么连审判记录和警察笔录都要全部调阅完。即使是完全架空的故事,为了赋予主要出场人物具体性,也要对其职业细节、生活细节进行细致的调查。若这个人物是一个公司职员,那就恳请他在职的公司,允许我在他们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上一天。
不过,在这一阶段,我最花心思的是对风景和环境的描写。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会过分细致地注意自己周围的事物。因此,无论多么详尽地听取某地、某种职业的人所讲的话,并抓住他们生活的感觉,也都无法具体把握环境的影响力,因为那对他们而言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了。
小说要虚构的也正是这一点(自然主义小说在这一点上也是完全虚构的)。必须对实际生活中人们已经感到麻木的环境进行详细描写。因为要通过这种环境描写来帮助读者,使他们能够置身于出场人物的情境里。
为此,在那些即将成为小说背景的地方,我会慢慢地四处游走,会留意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用文字记录下来。在彼时彼刻,因为是我未知的地方,所以给我的印象很是新鲜,与住在那里的人们的印象完全不同,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小说就要设法将新鲜的表面印象与麻木的生活感觉巧妙地缝合在一起,使其相互配合,必须从中创造出比现实还要强烈的现实来。当这两者达到巧妙的平衡时,小说也就获得了现实性。
比起人,我总是更加感动于风景。这在作家来说可能是挺糟糕的事。在我眼里,人拥有抽象化的要素,主要是通过其问题性吸引到我的注意,而我觉得风景似乎有某种沉默的肉体般具象化的东西,在固执地拒绝抽象化。自然描写实际上是很无趣,并且相当落后于时代的技巧,但它在我的小说中始终占据着重要的部分。
另外,过分地乱买参考书也是在这一阶段。专业术语、方言、特殊社会用语、暗语(在高见顺先生的《厌恶的感觉》中,暗语的使用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等,是保障作品规范性的重要条件,所以在这一阶段必须做好预备研究。
第三,建立结构。
这是一项非常机械的工作,不可能刚一开始就连结构的细节都完整确定下来。而且,在小说的创作过程中,细节会唤醒之前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的某种庞然大物,这往往会迫使之后的结构发生变更。因此,最初建立结构,只不过是一种暂时的安慰罢了。
这时,还没开始创作的小说,就已经有了某种光滑的圆球般的形状,处于一种无法找到其入口和出口的状态中。
此时如果硬要努力完成故事结构,大多会无功而返,最好大致定下“序、破、急”[122],预先设想好大的情节起伏即可。但说起来,我更喜欢戏剧式的结构,即从大幕拉开慢慢展开冲突纠葛,然后达到高潮,这种结构与我的大部分小说是共通的。我在少年时代,从拉迪盖的《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中,学到了高潮的极度强化方法,讨厌平铺直叙地展开情节,也一直顽固地保留着这一习惯。拉迪盖的高潮设定是非常具有建设性的,我从最初的结构设计开始,仅仅是针对高潮,就在不断地估计考量。总之它必须是高昂向上的,到最后必须要触到顶点才行。为此就要确定好哪里需要屈膝,哪里需要有效地利用腰部的弹力飞跃起来。
第四,开始写作。
一旦开始写作,到目前为止的一切准备和努力都将暂时归零。本来已经胜券在握的主题将再次变得模糊,主题暂且隐藏起来,就像地下水一样渗透进所有的细节里,为了最后形成瀑布倾泻而下。
开始落笔之前,原本一切看上去都很容易。但是,一旦下笔却又面对了莫大的困难。在过去有意识的预判里,的确也应当包含了对自己技巧范围的估算。但对此,我们在计划的过程中,似乎会不知不觉地犯下自我幻想的错误。有时我也会出乎意料地选择完全不适合自己技巧的素材,却直到落笔阶段才察觉。那是因为直到最后一刻,自己也没能从自我幻想的梦中挣脱出来。不过,有些作家对自己的表现技巧所能够达到的极限是了如指掌的,且绝不会抱有多余的幻想。那样的作家果真就是幸福的吗?
到了开始写作这个阶段就不必再谈什么方法论了。我只有与细节搏斗,同语言作战,一行一行地写下去。而当故事情节陷入僵局毫无进展之时,能给予我帮助的总是笔记本上那些详细记录着的文字展现出来的风景素描。
这些文字唤醒了当初我看到它时内心的感动,现在,当我再次面对这一风景,从中可以收获某种“具体性的东西”。而此时“主题”则一边暗流涌动一边保持着监视的状态,当这个“具体性的东西”,使难以取悦的“主题”感到满意时,小说便会打破僵局再次盘活起来,恢复呼吸……就这样不断地,经过好几十次、好几百次的死而复生,一路走向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