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

在我的生命中，有这么一个温暖的画面：那是清晨八九点的时候，东方刚升起的太阳，光辉灿烂。六岁的我，要学洗衣服。我要踮起脚，才够得着把衣服晾到院子那根竹杠上。邻家的伯母，扛着锄头打外婆家门前经过，她看见了我，高兴地大声说：“外甥女会洗衣服了，外婆可就轻松啦！”外婆正蹲在灶前生火煮饭，在炊烟袅袅中，她闻声探出头来，笑着应道：“是呀，我外甥女懂事了。”舅母挑着猪食，去猪圈里喂猪，路过时也夸我。

这个画面，在我的人生里，曾无数次重现。它太美了，我永远记得那样的阳光，美得难以描述，它常常在我不经意间，洒进我的生活里，给我无限的感动和怀念。正如萧雨姐说的，我是个幸福感特别强的女孩，那是因为我有一个非常幸福的童年，虽不是生在条件优渥的家庭，但儿时在大家族的温暖中、在外婆的呵护中成长。是的，我多么幸运，一个人能拥有着无比温暖的童年，对于整个人生来说，是最珍贵的财富。

可是，今天我又想起那样的阳光，却不禁泪滚双颊。我没有故意摆弄情绪，也不是想得到怜悯同情，只是在无意中想起了，眼泪就落下来了。因为，我那最美好的回忆，那些人那些事，如今已支离破碎。

我从刚学会走路起，就在外婆家。外婆有四个儿子，我的三个舅父又分别有六个孩子，所以，我有很多表哥表姐、表弟表妹。那曾经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我有太多美好的回忆了。我跟表哥们去种番茄、抓蟋蟀、捕小鸟、扔纸球；我跟表姐学煮饭、学洗被子，她们给我剪头发，把柜子里带着樟脑香味的格子校服裙给我穿，教我学单词；在表弟表妹前，我又是小大人，我带表妹去摘花籽、种仙人球，给她讲故事……我的舅父们，待我好得如同自己的孩子，他们买了零食，或是家里煮了好吃的，都会叫我去吃。我几乎是去到哪家，吃到哪家。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见了他们，就像见到母亲一样安心。我的舅母们，见了我都会亲切地喊我，那种亲切感，让我由心底觉得自己和别人很不同，那是其乐融融的亲情、是被疼爱的温暖。

在那个并不大的村子，我外婆的大家族人口就占了相当一部分，所以，我的童年活动范围里，好像走到哪都有我的亲人，还因为我是外甥，是亲戚，大家都对我很好。外婆的大家族人口众多，又都很有凝聚力，这样，好像连带村里其他人对我也多了几分尊重。

那时，我们的生活很贫穷，家家都孩子多，从小就缺衣少食，都是在泥地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可是大家都懂得是自己人，互相爱护着，不给别人看低，不肯让谁受别人欺负。有一根叫做“亲人”的血脉相连的线，在我们心中，把我和我的表兄妹们紧紧相连。它体现在我们父母身上，是团结一致、孝顺互爱的兄弟姐妹之情；体现在外婆身上，是外婆对满堂子孙们的疼爱……此刻的言语是多么薄弱，它难以表达藏在我心底的那些往昔，有多么温暖！

也许，曾经太美好了，它在我心中太重要了，以至于当它破碎时，我一度难以接受。如今是什么模样呢？我们的长辈们，反目成仇，年轻一代，远远相避而行，见面不再打招呼……今年，我和父母、姨妈姨丈他们回外婆家拜年，以往的拜年，只要我们一来，各家都热闹而高兴地一齐出来迎接，大人小孩见了面都欢天喜地，嘘寒问暖，欢呼祝贺……现在呢，他们这家和那家翻脸，那家又和这家老死不相往来，我们的到来，只有悻悻然的尴尬。甚至，到了这家，看到的是板起的、气呼呼的怒脸，到了那家，面对的是指着鼻子的骂语。到哪家都一样，都是向我们怒斥另一家的不是……

我无法接受，他们曾是多么和睦啊，他们如今的怒目，曾经包含了多少脉脉亲情和怜惜，他们如今抡起的拳头和斥骂的怒指，曾经是如何亲切地搂着彼此的肩头……那血浓于水的亲情，为什么如此廉价了呢？我无法接受，一张温暖明朗的脸，能变到冷若冰霜；每给一家拜完年，我们走出来时，都沉重得说不出话来。看到他们的现状，心里痛，我不敢问母亲和小姨，我们只是互相笑说安慰着，可是心里真真切切地痛啊。

今天，我在趴下桌子的一刹那泪如雨下。虽然积累了很多失望和难受，比如面对他们的每一个反目为仇的场景时，我没有落过泪，我只是为此难过，回到家后，回到学校后，我的生活告诉我不能感性，于是我顺着生活的轨迹向前走——所有的事情都是向前发展的，我们要向前看。道理不都是这么说吗？

可是，积累的痛它依然存在的，不管我怎么忽视它。它没法消失，永远也消失不了，我自认为一生中最温暖的东西，我曾最引以为傲的珍贵，现在却在我眼前破碎了。我的泪水第一次奔腾得如此不可收拾，我真的难受。

我的那个大家庭，早已四分五裂；我的外婆，如今已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我想起了童年的一幕幕，如今我和那美好童年唯一的牵连，就是我的外婆。但我知道，她终将离去，虽然我作过很多次的尝试适应，可是每一次想到她的离去，我都泪流满面。也许别人会说，聚和散，人生的规律都这样，即使曾经美好，又何必耿耿于怀呢？

是的，我那曾经贫穷的大家庭成员，如今个个的生活都好过了，不会有温饱之忧，生活条件也将会越来越好，可是，没有了人情味，再辉煌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我是感性之人，别人都适应了的时候，我还是无法接受，可我也无可奈何。心中的悲哀难以释怀，我的童年已经破碎了。我一遍遍地确认，即使所有人都已冷漠，即使他们曾给我的美好都是幻觉，但我知道，我的外婆，是真正爱着我的，但是她如今也已艰难了……

破碎了的我的童年，再也难以寻觅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