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
我穿过时间无涯的荒芜,赤着的脚叩击石板,枯叶被踩着沙哑地啼哭,而我终于逃离了自己的坟墓。
那儿已经为我竖起墓碑,不过是刻着我名字的一块石板罢了。白色的野菊花将它一圈圈缠绕,土坡上青草早将我的尸身吞没。
走的轻巧,大概因为我只是一缕残魄了。
阿婆在我的坟前守望,她还像我儿时记忆里那么慈祥。她说没有什么可以给我,只有这个布包,用一种叫做“时间”的线织成的。包里的东西对我来说很重要。
颤颤巍巍地将它递给我。她似乎有些舍不得,“我知道你不甘心,答应阿婆,出去后才能打开这个布包。”她泪眼婆娑,枯手触碰到我的魂魄,我感受不到任何温热。只见得皱纹在她的脸上纵横交错,她说:“孩子,别让别人夺去你这最后一缕还属于这里的魂魄。”
我垂泪点头,心中却提醒自己该忘记此生这个唯一的亲人了。
“就这样走?难道不应该留下点什么?”说话的是我许久未曾见的一个剑客。他的披风还和当年一样残破,他的脸就像被风啃噬过。
我以为他早已持着那柄祖传的长剑行走在江湖。
“原来是你。”
“你还记得我?”
“当然,你曾经是我最仰慕的剑客。你的江湖是我曾经最期望的生活。”我说。
许久没有走这样平坦的石板路了,我的靠近让剑客的手按上他的剑柄,而我也渐渐提高了警惕。
“你想要什么?”我问。
“你的魂魄。”
他鹰隼猎物般的眼神和剑同时射向我,却没能杀死我。
“我……我……我知道我留不住你,带上我的长剑,我会化做剑魂和你一起过你想要的生活。”
临死之前他将这把长剑赠予我。误杀他我并不后悔,因为他差点夺去了我仅剩的魂灵。
我在黑暗中擦拭长剑上剑客的血迹,剑锋上倒映出一个人影。
“是谁?出来。”
黑暗也无法淹没长剑的寒光,不远处的树梢微微颤动着,我将剑指着那个方向。
“我。”他竟然还是从前的少年模样,“你是我最好的兄弟,何不将这魂魄留下来陪我?”
我想到多年前他从虎口里救出了我,在布满迷雾的丛林里也对我不离不弃。
“你也要我的魂魄吗?”我思量着是否该用我的这缕残魄还上一世他对我的情义。
他笑了,笑声似乎触发了长剑和他一起震颤着,“我只是想让你留下来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停止成长吗?”我疑惑着,但长剑却自己朝他飞去,我想阻止却来不及,这才相信长剑真的附上了剑客的魂魄。
那柄剑沾上了我最好兄弟的血,任我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我知道魂魄不应该悲伤,等那剑上的血迹自己干涸,继续踩着石板前行。
已见得光明的路上少有枯叶了,我注意到两边的荆棘不再贴地而行,脚下的石板都经过了打磨,它让我行走的几乎没有阻力。
我的魂魄却对这石板路产生了好奇,“我不记得通向外面的世界有这样一段平坦的路途可行,它是谁人为我铺垫的呢?”
“是我。”
素衣长发的女子早已不再是我的妻,她的声音我却依然能够清楚的辨析。
“你特地为我的魂魄铺了这条石板路?”
走近时我看到她白花插鬓,笑魇依然能够撩动我的心。
魂魄本不应该动情,可我却忍不住回想起曾经的生死难离,她的一往深情。
“我不该放走你这缕逃离的魂灵。”她的脸却突然变色,执剑刺向我正在神伤的心。
我的手却死死地按住我躁动的长剑,我的魂魄也因内疚而流下泪来,滴在我脚下的石板上,片刻就化开了。
我问,“为什么?”
也许是看到我的手正被自己的长剑吞噬着,她执剑的手迟疑了,“这条路会通向你想要去的地方吗?”
看着她身后已经泛起了斑斓的光,将这石板尽头的世界笼罩在彩色的薄雾里,就像迷一样。她用哀求的眼神继续挽留我,但我知道那儿才是像我这样的魂魄该去的地方。
我点点头,心说,即使是你的温柔也无法让我再回到坟墓。
可她似乎听见了,毫不犹豫的将剑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割下时不顾我的嘶吼。
许久,我的手依然按着她不再流出鲜血的伤口,只记得她哽咽的说,“我们早已经死了,你可知道,你踩着我们的墓碑前行……”
我的残魂没能理解爱人最后发出的声音。
把她埋葬在石板路的尽头。我想长剑可以把脚下石板刻成她的碑墓。可是当我撬起石板,朝下的那面却早已经刻好了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我迷失了时间,不知道距现在已有多少年。
最后我终于明白她说早已死了不是骗我,而我脚下的路是用他们的墓碑铺做。
天微微亮,她的墓碑后面有百花齐放,吐露迷醉的芬芳。我的长剑按耐不住,它先入了那块我向往的地方,我只能跟随着。
那条墓碑之路我再也无法回头,它两边有无数没有墓碑的坟丘,路始与终的两头,只有我和她的墓碑遥相对望。
我没有忘记阿婆的叮嘱,打开了那个用时间之线编织的布包,里面有张泛黄的字条,写着:“你为自己垒了一座空坟,埋葬了自己的灵魂,现在的你只剩下肉身。”
从那以后,我和我的长剑为了继续前行也杀过不少的人。每一次剑尖滴血后我都问,“我到底是人还是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