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好人

去年，刚进了腊月里第九天，表哥就走了。他走的很平静、安祥，没有痛苦，85岁的年纪，算是喜葬了。

表哥出生在山东昌邑一个叫祚埠的村子里，是舅舅的大儿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表哥从小性子很慢，火上房了，他要先问问救火的是井水还是澜水。他胆小，掉个树叶怕打破头。做事细细碎碎的，性格随了舅母。

16岁那年，表哥来了青岛，进了织布厂当了学徒。

青年时的表哥长相俊美，因性格温和，吸引了织布厂里号称的第一美女。美女倒追成功，两人结为了夫妻。照相馆的橱窗里，他俩的结婚照在那里挂了很长的时间。

企业公私合营后，表哥调去了钢铁厂，做了会计。会计工作要求认真、精细，是个很适合他的工作。每月经他手的账，月底都能完好地对起来。他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退休。

钢铁厂里，很多人都知道他，连看大门的老头，一提起表哥的大名，就说，他可是个老好人。

在那个以厂为家的年代，在服装厂工作的，家里人穿的肯定都不愁；在木器厂工作的，家里的家具基本就不用去外面买了。

表哥却是反着的。冬天，家里生炉子取暖，需要个掏煤灰的铁钩子。在表嫂的再三催促下，表哥去厂里找人打了一个。末了，硬是塞给了人家2块钱，说，料是公家的，还麻烦了人家费力帮忙。

临近退休的头一年，厂里给工人涨工资。那个年代，要经过同事的评选，评上的才可以涨。表哥是财务室里唯一被评上的。让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表哥把这个机会主动让给了同事老李。表嫂怨他傻，他却说，老李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他没什么机会了，我还有。然而，直到他退休，厂里再也没涨工资。

日常生活里，表哥除了读报纸、看新闻，几乎没什么别的爱好。他的衣服和鞋子总是一穿就好多年。这样穿着就挺好，不需要买新的，他总是笑着说。

住在农村的那几个弟妹们，无论谁家有困难，今天盖房子了，明天孩子要上学了，他总是全力相助。早些年一次20元、50元，后来到了100元、200元。几十年过去了，究竟给出去了多少，他早已不记得了。

夏天里，他从外面回来，拎着三、四个西瓜。每个西瓜上都有个三角开口，但只有一个瓜是熟得正好，其它几个都是生的。问他是怎么回事？人家给我挑瓜时，这几个不熟的也都切开了，不好再卖了，我就都要了。他讲述时一副好似亏欠了卖瓜人的表情。

表哥自己高小毕业后只读了两年夜校，他总是特别羡慕那些学历高的人。当年在家族里，我是唯一的大学生。寒、暑假里，每次见到表哥，他总会送我一只钢笔，其中，有一只是派克笔。母亲后来告诉我，那只派克笔是表哥的朋友出国带回来，特意送给他的。他自己非常喜欢，但不舍得用，送给了我。

三年前，表哥查出了直肠癌。鉴于他的年纪，医生建议不动手术，保守治疗，说这样可以最后过几天有质量的生活。

家里人一直瞒着他，不在他面前提那个病的名字，只说有炎症。他总对人说，我没病，我一辈子都没进过医院，我身体好着呢。

每次劝他吃药，都要费很大周折。因为他坚持，我没病，干嘛要吃那些药？

药，放到他手里；水，端到他眼前，他磨蹭着，不吃。趁家人不注意，他把药扔出了窗外。

不久，他就开始每天不停地跑卫生间，便血。问他，疼吗？不疼，他总是说。

表哥有三个儿女，他们日夜守护在他的身边，悉心照料。白天，两个女儿轮值。晚上，儿子下班回来，在他的床边睡折叠床，夜里起来照顾他。

三次住院输血，他总是对给他打针的护士客客气气的，就像是他给医院填了大麻烦似的。一个小护士说，这个爷爷是病号里最绅士的。

随着他的病情加重，三个孩子又要工作、又要照顾他，很有些力不从心。刚巧，离家不远处有家老人护理院，表哥住了进去。

表哥住的是一个约20平的房间，有四张床。里面靠窗的两张床上，已经住了两位老人。一位是离休干部，得了偏瘫。一位是退休教师，痴呆了。

护理院里，每日三餐变着花样。表哥已经不能下床了，脑子也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时常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他的三个孩子仍然每天去送饭，去给他清理污秽、更换衣服，擦洗身体。

他的床头柜上堆满了各种水果，他最爱吃的橘子和香蕉一直不断，他也总是不停地在吃。旁边还放着一个小收音机，常播放一些京剧片段，音量很大，走廊的尽头都能听到。

每次去看望表哥，在他清醒的时候，他总是说，我挺好的，不用麻烦来了，放心吧。问他有没有哪里疼？不疼，不疼，哪里也不疼。说完，他就又继续吃起了水果。

一天，表哥的小女儿送饭回来，说护理院的一个护工悄悄地告诉她，同屋那个偏瘫的老人昨天一天绝食，喂他饭，不吃。问他为什么？先是憋着不说，后来便流着泪说，看到表哥的孩子们天天来看他，照顾他，自己很羡慕、也很伤心！护工说，他住在这里已经快8年了，很少见到他的家人来看他。

表哥在护理院住了11个月零2天。最后的几天，他几乎滴水不进了。护理院的医生给挂上了点滴，他就一直昏睡着。医生对他的家人说，他的情况不太好，要有个思想准备。

表哥是那一天的下午走的。他张着嘴，粗重地呼吸了最后几口，便慢慢地停止了。家人都守在他的床边。他的脸上是舒展的，平和的。

家里人当天操办了他的丧事。第二天，降了一场大雪，是多年不遇的大雪。道路上，车难行，人难走。

母亲望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深有感触地说，你表哥这个人啊，一辈子不给人添麻烦，他走时也不给家里人添麻烦。他的一辈子，没有大起大落，平平淡谈的。老了，虽然病了几年，但也没受多大的罪，儿女孝顺，走时也没什么遗憾，是他自己修来的福分啊。

一个普通人，就像一粒尘埃，他的离去不会给这个世界留下多大的痕迹。

时间在不停地前行，我们也每天忙碌于各自的生活。

我们以同样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却各自以不同的方式最终离开这个世界。

对逝去的人，我们是否会时常想起他？待我们走后，别人又是否会时常想起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