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恶者
小区楼下来来往往的警员,像是一双拼凑拼图的巧手,将一堆堆杂碎的声音拼成了一个整体。各家忧愁各家事的小区,开始将声音聚集到这位坠楼离去的少女。
一瞬之间学校的qq群,微信好友的朋友圈纷纷开始为她的香消玉殒猜测、悼念。有人说文化课成绩优异的她,想要抛弃文化课选择追寻音乐被母亲拒绝了,有人说她向往天空中的鸟儿,那篇赞美鸟儿自由自在的作文在群里被分析了一遍又一遍,也有猜测说她有隐藏的抑郁症,外表开朗乐观其实一直在隐瞒自己的病症......
她的签名还挂着“喜欢天空,喜欢看天空中的鸟儿”这样的话。终于家中亲戚的离世,将我从同学的永辞烦忧中拉了出来。父母开车将我与爷爷带到了溘然长逝的叔伯家。伯母悲恸的声音隔着很远就能听到,像是风飘过来的,恶狠狠地提醒着每一个人这抹不幸的人间惨剧。
哥哥站在他父亲的灵柩前一动不动,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意味着难过还是在想别的什么,在外人眼里,他与正在痛哭的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母亲终于被他的无声所震怒,站起身来踢向他的膝盖,迫使哥哥跪下。这一幕我看的清清楚楚,哥哥跪下的那一刻,微笑了。
不仅我看的清楚,连同我的父母、我的爷爷包括哥哥的母亲,也看得清清楚楚。她将一盆子冷水毫不犹豫的从哥哥头上盖下去。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人们与这位泼妇站在同一战线,大家开始纷纷指责这位泼妇儿子的不孝,常年受街坊四邻所诟病的妇人,终于收到人们善意的宽慰,人们将最能安慰人心的话赋予这位不孝儿子的母亲、与世长辞丈夫的妻子。
伯父是支持哥哥追求理想的唯一一个人。尚且年幼的我不懂伯父偷偷给哥哥买的木吉他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时哥哥的理想是寻求音乐。他在母亲的强烈反对下,找到了课本与爱好之间的平衡。我闲暇时期,喜欢去哥哥家里听他用木吉他弹奏。悠扬的声音将我从嘈杂的小巷带进了幽静的林间。我从那声音里看到了鸟儿落在行人肩上,它对着行人悄咪咪的诉说,自己新盖的鸟窝是多么舒适,刚刚从鹰嘴脱险的自己是多么幸运机智。那舒缓的曲调打开了我对美好的向往,同时也开启了我对哥哥的憧憬。
他说自己平时会努力学习,用很好的成绩来取悦母亲,只为换来闲暇时母亲的不打扰。然而他的母亲并不理解他白天整日学习,只为晚上能腾出一点时间偷偷练琴的努力,她不停咒骂他的叛逆,说如果把这练琴的努力全部用在学习上,成绩会更好。她将他的木吉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用语言将哥哥全身捆绑起来,他动弹不得只能木讷地听着她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而你跟你的父亲一样,除了不理解我以外一无是处。
我不知道哥哥看着那堆破碎的吉他残渣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带着毫无感情的双眼地对我我说,吉他被母亲摔碎了。那时,我唯一所能理解的就是再也听不到哥哥的弹奏,直到后来上初中时,我结识了一位同班同学,她悄咪咪跟我说,她的母亲愿意支持她学习音乐,并教会她如何在音乐爱好与文学课程之间找寻平衡时,我才豁然顿悟,连哥哥最低要求都无法认同的妇女,对哥哥而言意味着什么。
这世界对人总有些许不公,然而冬季的寒风却将它的冷冽平等的赋予在场的每一个人。我被寒风冻得发抖。爷爷将他的外套脱下来给我穿着,我一时不能理解哥哥身上覆盖着怎样的刺骨,让他裹着满身冰水与咒骂始终倔强地跪在灵柩前不肯站起。他单薄的膝盖抚不平妇女心中的愤恨,她“啪”地一声打在他的脸上,干净利落到让人始料未及。哥哥保持着被扇的动作,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跟父亲。父亲被伯母的巴掌所惊吓,拉着我向后移开了几步后再没有放开我。我全神贯注地看着哥哥,看着他盯着我跟父亲紧握着的手,看着他的瞳孔不断放大,颤抖战胜了附在他身上的冷漠,一声控制不住的呜咽后,他转身跪倒在灵柩前,撕心裂肺的哀嚎着。他的脸紧紧贴在地上,像是被抽干了血骨的软娃娃,再也没了倔强。
哥哥的哀嚎没能冲破在艳阳下人们头悬的乌云,乌云们为本应该寂静的城市带来了新的灾难。爷爷说,叔伯的离去,也一并带走了哥哥家几十年来围绕着的咒骂。死了也好,死了就不用活着受罪了。
回来后父母再一次对爷爷进行劝说。他们要在我来年初中毕业后,在一所桃李满天下的高中附近买学区房。他们说孩子距离家近,有利于把时间更好的用在学习上,能住在学区房也能结交更多优秀的朋友,也不会被人看不起。因此父母需要更多的金钱,他们需要节省更多的开支,顺便卖掉现在与爷爷一起居住的房子。是的,他们要将爷爷送到敬老院。
到时候他们会将他们存下的多年的爷爷养老金,用在为我购买学区房上。我甚至没有反抗理由。我不知道是否他们在很多年前,在我还不记事开始,就盘算这件事。妈妈曾经带我去青岛看海,爸爸曾带我去北京看故宫,爷爷是唯一一个问我想去哪看看的人。我跟爷爷说想去东北看看漫天大雪,他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他将父母给他的零花钱精打细算,盘算着每一分钱以及我们到达东北后的所需要的每一分开支。从我出生开始,就没见过奶奶,爷爷用他布满风尘的手与落满故事的脸庞,为我带来欢乐与亲情,他是我为数不多尚活在世的亲人。
我的亲人在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将我另外的亲人送进了敬老院。他们说,每逢过年过节,一家人还是在一起。只是平时分开住了而已。
我现在偶尔回想起那位同学,她从远方搬到这里,初一时转入了我的班级。我们因为同住一个小区,慢慢成为了朋友。她说她搬来的原因,是来跟奶奶一起住。奶奶身体不好,所以她们家就搬了过来照顾奶奶。初中可以走读,如果考上的高中距离家远,她就住校。父母照顾奶奶,等放假她回来一起照看奶奶。我问过她的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家里人不觉得你奶奶没用吗?我还记得当时她微笑的眼底遽然的冷漠,笑容在她脸上僵硬了几秒:家里人不都是互相照顾的嘛,人老了都会这样啊,等我父母老了,等我老了,不都是一样吗?为什么要说奶奶没用?
记忆断断续续地牵扯起来,生活的无力到让人想象不到,被家人支持、家人和睦的场景是由什么构建起的。
东北的漫天大雪跨过几千里的山河蔓延到这座城市,给人们原本滚热的心上了冰霜。爷爷被送走后没多久,城市迅速被瘟疫占领。这场疾病更像是野生动物们的报复,在法律禁不住的金钱交易下,那些死去的动物们的不甘。它们幻化成一种疾病,缠绕在它遇到的行人身上。摆脱不掉病毒的无辜人们,幻化成冤魂,紧紧勒住不能反抗的人的脖子,无辜的人们躺在病床上呼吸不得,行恶者带着冤魂与病魔继续攻击着无辜的人。
人与人之间终于被这场肆虐隔离。父母没能在年前买到便宜的学区房,过年时我也没能见到爷爷。空荡荡的小区终于回归到了寂静,平常能听到遛狗不栓绳的主人与行人之间的争吵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位阿姨照旧坐在楼后的一块岩石上,时不时抬头看看天空,偶尔低头看看她女儿坠落的地面,没有呐喊,没有哭泣,连同别人的闲言碎语归于平静。
某一天我借机出门买东西,绕到楼后面与那位母亲并排坐了一下午。我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的陪同那位寂静的母亲坐着。平静被那位母亲先打破,她说,以后去往高处的地方,别忘了注意脚下。她喜欢看天空,也喜欢看鸟儿。我觉得自由自在没什么不好。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你妈妈也就你一个孩子。我点了点头,她得到我的回应后,给了我一个拥抱,温柔的向我道了别。
那名从天台坠落的女生,是我推下去的。人们常说站的越高越能接近太阳,我坐在天台的栏杆上,哪怕是站在这小区的最高处也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没有任何人迹的楼背面,像是能雪藏一切恶性。她似乎经常上来看天空,穿着洁白的毛绒外套,眼里永远倒映着自信的光芒。她像是带着温热从阳光身边降落到大地的雪花,细小的温暖融化不了冰封的雪地,我却只感觉她与这世界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