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在上世纪的民国二十四年(即公元1935年)诞生于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山村里,关于他具体生于何月何日,恐怕连爷爷,奶奶在世时也是说不清楚的。在那个群雄割据,兵荒马乱的年代,人们过着衣不遮体,食不裹腹的动乱生活,谁还有心思去记住一个穷人家孩子的出生日期呢,何况我的奶奶是个天生的聋哑人,爷爷又大字不识一筐。但是我知道有一点是绝不会含糊的,那就是父亲的属相——猪。
父亲一辈兄弟姐妹共有七个人,父亲上面有一个姐姐和四个哥哥,依照咱们青海人在排行时总把女儿家们排出在外的惯例,父亲就从老六升为老五了。父亲下面止有一个称父亲为“五哥”的,那就是我的小叔父。在他们兄弟六人中,除了他们的老四——我的从未谋过面的四伯父在上世纪四十年代随马家军的马彪师赴河南抗日,最终牺牲在异国他乡尸骨未还外,其他的均善终于家乡故里。
据父亲生前的回忆,父亲小时候家里很穷,几乎就从记事起开始,父亲总是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或皮袄,就开始了给地主家放牛、放羊、扛长工、打短工了。那像如今的孩子,六、七岁就穿着干净,漂亮的衣服早早地就被父母们送上了幼儿园,早儿晚儿还要接接送送的。不过,听上一代老人们回忆,父亲小时候是非常聪明的,他只要在识字人们旁边多待上一待,就能学到好多好多字来。再慢慢地,父亲就从有书的人家借来-些闲书,闲暇之余就蹲在某一处细细阅读,每逢一些不认识的字或弄不懂的词,他就不管路近路远跑到有识字人的家里问这问那,不彻底搞明白就不肯罢休,那怕是饥饿,或者是疲劳。就这样,父亲凭着坚韧的毅力和不懈的努力,没上过一天学,没拿过一个本子,没背过一天书包,仅凭着惊人的记忆和顽强的精神逐步征服了一个又一个复杂而难认的繁体字。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总爱捧着一本本线装的泛黄的“黄色”书籍,静静地呆在院子里或者炕头上,如痴如醉地看着,看着,面色有时紧绷,有时舒展,一看到热闹处就会大声地笑出声来。受父亲的燻陶和影响,我自小就对那些古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老是会呆在父亲身边,盘着父亲问东问西,就这样父亲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我的第一任启蒙老师,故尔我在上小学的时侯就能粗略地读懂像《西游记》、《水浒传》等一些较通俗易懂的半白话体的古籍了。要知道我小时候入学很迟伪,因为那时我们家是生产队里的牧业户,几乎常年驻扎在很深,很深的大山里头,离大队里办的学校自然是很远、很远的,就这样的条件怎能让小小的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怎样去上学啊。直到我十岁的那年,父亲和母亲看着我们一个个渐渐长大,为我们往后的前途考虑,父亲母亲经过商量后毅然辞掉了生产队里的“羊倌”,告别牛毛帐篷举家搬到了在农业社里他们自己营建的土木结构里,并在有一天同一日把我和我的三哥送进了大队的小学校里。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在这里,我不得不补说一下我还没出生前的,从长辈们和父母口中听来的关于父亲青壮年时期的故事。前文中说过父亲小时候给地主家扛长工,打短工的故事。他累死累活在有钱人家做工,终于熬到十四岁的光景,有一日青海解放了,全国解放了!经过土改,父亲一家和全体村民从地主家中分得了各自的几亩土地,数十口牛羊,从此过上了不受剥削和压迫的幸福日子。解放两三年后,我的父亲和母亲在大人们的主持下举行了极其简单的婚礼,婚后不几年就生下我的属羊的大哥和属鸡的二哥,再往后的一段时间里父亲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起大落的变化,所以也就没有什么多说的了。直到到了1958年,青藏地带广大的牧区在藏区实权人物和牧主头人们煽动下发生了大范围的叛乱。父亲听到这消息后瞒着母亲头一个就去政府里报了名,要求做一名支前民兵,要跟着平叛部队要上前线,最终取得了政府机关的批准。不几日父亲就又瞒着母亲,撒下了只有三、五岁的大哥和二哥,悄悄地消失了个无影无踪。等了好几日又等不到父亲的母亲经四处打听才知道父亲已经随着大部队去了玉树前线。可怜的母亲哭了一场后回到家里开始一个人照看起了还很幼小的大哥和二哥,直到两、三年后父亲回到家中。 听父亲回忆,他们随平叛部队做为支前民兵去前方参战,两、三年间转战玉树多个乡,多个县,其间看押过从战场上押过来的叛乱分子,也抬过许许多多的死伤人员,其中有藏民的也有解放军的,有死的也有活的。做为一个支前队员,随时随地和部队一样处在极其危险的境地中。到某日终于迎来了平叛结束,有关部门动员支前队员们就地留驻,留在当地在政府部门参加工作,然而父亲毅然决然地谢绝了这份在当时也算是“铁饭碗”的优厚工作,风尘仆仆回到了家,因为家里有母亲,有他的两个可爱的宝贝儿子。父亲就是这样一位有了国事先奔赴国事,顾罢了国事再顾家事的人。
回到家乡后,父亲被社员们推举当上了我们大队第一生产队的队长,他一回来就带领着社员们加入了如火如荼的农业大生产运动中。再后来就在全国范围内刮起一股股极左思想的歪风,有关部门的某些积极分子跳出来狂喊一个生产队每天要播种XXXⅩ亩,父亲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实现的天文数字,对上面那些高喊口号的人们回敬一句“人不是机器”的话,这下可糟了,父亲被冠以了某个不好的听的政治名词,遭到了某些人无休止的批判“教育”,少不了还要做没完没了的政治思想汇报工作。没过多少日子,父亲就疯了!走在路上或回到家里,满嘴都是含含糊糊的胡言乱语,病发严重时常常会发一声吼疯疯癫癫地向院外扑去,光着脚坦胸露腹,那模样真的很吓人。幸亏我的大伯父是当时我们生产大队的大队主任,看到兄弟的不幸遭遇后立马请示了有关上级部门,取得同意后把父亲送到了县人民医院进行救治。在父亲住院期间,母亲又顾两位年幼的哥哥又要照顾医院里的父亲,每隔三天两天就徒步往返五十里开外县城里去看望父亲,要知道那时候到县城的路根本就没有什么班车或其它什么机动车辆的!有一次母亲骑马去县城看望父亲,在回来的路上马儿受惊,把母亲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在路旁昏死了过去,人们把她从路旁找回来时,看见她满脸和全身到处是血,身上关节多处错位和严重损伤,残呐!可怜了我的母亲 。 在父亲入院一年后的某一日,病情逐渐有所好转的父亲被母亲和乡亲们接回到了家里,据说这时的父亲还没完全痊愈,回家后的他虽然不再像以前一样疯跑出家门去了,但还是总坐在炕上或在院子里神神叨叨,嘴里常常说着一些不明不白的重复话。这样过了一年多的日子,最后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病情才慢慢地恢复了过来。 父亲就是这样一位敢于坚持真理,在权力面前敢于大声说话的人,可贵呀!
再后来的日子算是比较单调的,在文化大革命中父亲也挥过红语录;挂过领袖像;呼喊过万岁,万万岁。直到1976年毛主席逝世,四人帮被粉碎,再过了几年我们家又从生产队里分到了全家人的十多二十亩的土地和一些牛儿羊儿,此后父亲又顾农事又忙于牛羊,因为那时侯我还有我以下的弟弟妹妹们都还在学校里上学。我苦命的父亲,母亲啊,累死累活在两个哥哥的帮扶下硬是把两位哥哥以下的我们六个兄弟姐妹依次就班地全部送进了学校,直到我们大都初中或高中毕业。 写到这里,我不由地想起了一首古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父母的恩情高过青山,深如大海,我们做子女的怎能会报答得完呐!
又过了几年,父亲的年事渐渐地高了起来,这时候我们兄妹们也一个逐步地长大了,一个个参加了农业劳动。己经不大适应似各种农事的父亲并没有呆在家里颐养天年,而是在每天清晨天还没大亮就赶着一群羊儿上了高山,而每日上山爬坡的路往返都有数十里。年复年,日复日,父亲硬是把那些从生产队里分得的五六十号羊儿发展到了他去世前的二、三百只,直到他离世的前十五天,他还气喘吁吁地赶着他的羊儿行走在离家附近一些的山坡上,河滩边……
终于有一天父亲突然病倒了,我打工在外不在家,弟弟和哥哥们把父亲送到了县医院,经确诊后县医院的大夫们鉴于父亲症状的严重性,建议转院至西宁高原心脑血管疾病研究中心,谁知平时看起来无甚大病的父亲的疾病己经到了生命垂危的最后时期了。在“高心所”里住了十来天,父亲的病是越看越重,不见丝毫好转,直到后来主治大夫主动跑来摧促我们趁着父亲还有一口气的时间赶紧出院回家,闻讯从远方赶来的我和守护在父亲身边六弟强忍着眼泪,安慰着老人回到了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就在当夜凌晨,父亲在众多儿子们环绕下安祥地走了,在去世前还用微弱的目光一个又一个,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我们兄弟们,似乎有许多的话儿要说,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得出来。 我可怜的父亲啊,从生病到去世赢得了一生中仅仅十多天的病痛中的轻闲,呜呼哀哉!痛呼哀哉!
父亲是全中国千万万农民当中最普通最平凡的农民当中的一员。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发泄一下对他的思念而已,绝不是像某些高官大人子女们的“歌爹文学”,因为我的父亲是天下最平凡“毛草百姓”中的一分子,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在人们面前摆弄和炫耀的。
父亲去世后,悲痛初定的我含着泪为敬爱的父亲写下了下面两首诗,现录在文后以告慰和祭奠亡父在天之灵——
《一封家书(写给天堂里的父亲)》
您在天堂还好吗?
一定还很想很想家吧?
又是一个冬月初一了
您哪边也在变冷吗?
想起你离别的那天晚上
您审视着我们没说几句话
我知道您带走了一串串的叮咛
还有一份份沉甸甸的牵挂
母亲时常还念叨着您
少不了几番责怪几句骂
唠叨过后总爱瓣指头
数说着阳世上还活着的几个白发
我梦中的您依然健在
我知道您依然在守护着这个家
您在我们心里永远不会远去
昨夜还见您对着我们说话
二哥他最先侍候您来了
爷爷奶奶你们好好聊聊吧
也替我问候下叔叔伯伯
你们在哪边又团聚成了一家
您唯一承袭下来的那缕香火
儿女们也并没有落下
还有您的那幅慈容
现在正含笑在佛祖脚下
您最小的两个孙儿
现在也正在慢慢长大
我们这一代正渐渐变老
在您走过的路上天天出发
有什么事儿您就托个梦
别总把心事压在心下
家里的事儿就请您的心
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妈妈
您老在世的时候
儿子我总不好好听话
写了这封短的信给您
就算是我对您的忏悔吧
您没有完成的遗愿
我们一定会发扬光大
我们手上还握着您留下的牧鞭
还有,您那亲手扶过的犁把…………
《父亲》
父亲,怀抱着他的名字
和他的子女们的名字
睡着了。和爷爷一样
被一方石块永远铭记
太阳和月亮,依旧
升起了落下
落下了升起……
父亲曾经是一棵参天的大树
我们曾经都是
生在他身上的一杈杈树枝
被时光的刀一一砍下
就栽在了他近旁的土地
如今,我们都枝繁叶茂
可他又去了那里?
我常常对他说话
又常常为他写诗
他会不会听到
他能不能感知?